雍正皇帝 – 二月河
些么?就这个话,去吧!’他们又叽咕了一阵子,我才得脱身,待会儿尹继善和范时捷都要进来,咱们痛乐一阵子再说。”翠儿听说便忙去预备。
“往后见我执平礼,你磕头我又不能搀,又受不起这礼。
雍王府的规矩不能这里用。“邬思道说道:”我原想见见你,悄悄来,悄悄去。偏是你的戈什哈认我是‘鸟思道’,翠儿叫你,你又攀叫尹继善,我还怎么安身得了?范时捷调到江南来了,在哪个衙门办差?“李卫端起茶啜了一口,弛然坐到邬思道对面,用手抚着剃得光溜溜的脑门,粗重地吐了一口气,说道:”先生,河南的事我都听说了,也给田文镜回了信。您的心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无非想回乡,耕读快活。可是不成啊,你我都是套着笼头的牲口,这车不拉到天尽头,主子不叫歇,就不能停步的啊!你方才说的,见面执平礼,那是官面儿上的,到下头就该是这个礼。何况——“他抬眼看了看邬思道,”您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邬思道被他沉重的语气激得心里一颤,当年,李卫因为与翠儿“私相往来”犯了雍府家法,要逐往黑龙江,亏是邬思道说情,反而放出来作了官。但周用诚却因了解雍王府夺位内幕太多,在雍正登极时“暴病而亡”。因而李卫这话面看去平和,只“救命恩人”四字后头就有不可尽述的一篇绝大文章。邬思道心里明镜也似,只笑了笑道:“你不也救过皇上么?皇上也救过我们,这是算不清的帐。”“至于范时捷嘛,”
李卫笑着换了话题,“刚刚到任,原说当巡抚来着,碍着他和年糕犯了口舌,就黜到通政使衙门给我管钱粮来了。恰又遇上鄂尔泰,呸!这个兔崽子!我亲自去贡院那边去拜,——大人不见客——就是皇上,有他的架子大么?我不理他,如今告我的人多了,倒看看他是什么花样儿!”
“这不是理不理的事,”邬思道莞尔一笑,说道:“鄂尔泰有鄂尔泰的章程,敢顶你,自然就有他的道理。”
“你是说……”
“他压根儿不信你说的‘江南无亏空’的话。”邬思道身子向后一仰,用碗盖拨着茶沫,慢吞吞说道,“他在福州查出福建藩库作弊!蒙敝上聪的事,很受皇上青睐,要寻一个更大的对头立功。我看,他选中了你。”李卫无所谓地一笑,说道:“那他找错了对头,我藩库银帐两符,根本不怕查!”邬思道格格笑道:“银帐两符我也信但官员亏空未必你就收帐。
六朝金粉之地嘛,填还几百万银子有什么难?说句难听点的吧,你是从婊子嫖客身上榨油,用秦淮风月缠头银子填了你的藩库!要是鄂尔泰认起真来,一州一县盘帐,请问你经得经不住查帐呢?“
李卫听了一愣,凝视邬思道良久,突然嬉皮笑脸道:“也真亏得你没有出山为相,石头城挤油,不从那些王八鸨儿身上弄,凭着官儿那几个俸禄,就填上亏空了?人说我是‘鬼不缠’,‘鬼不缠’今儿服了你这钟馗了——实言相告,今儿大会全省主官,就是商计这件事的,全省无亏空,我压根不信,但究竟有多少州县冒假,心中无数,估约嘛,苏北苏皖一带怕有二三十个县是糊弄我的。但我既然已经申奏朝廷,该替下头担戴的,不能不担戴,”正说着,翠儿进来,笑道:“一见面就说正经事。有多少话不能慢慢说?尹大人和范大人都进来了,菜就摆在这屋吧?”接着就听一阵靴声橐橐,尹继善笑容满面,范时捷脸绷得铁青一前一后进了堂房。邬思道待要撑拐起身相迎,李卫一把按住了笑道:“都是自己人,谁也不要拘礼。我来绍介一下:这位尹继善,尹大学士茂才公的二公子,如今与我搭伙计,一文一武;这位嘛,范时捷,也是才来的藩台——你瞧他那副模样,死了老子娘似的——哦,这位就是我常说起的邬思道先生,连方苞先生都佩服他的学问呢!刚刚从河南来,在我府里搭几天伙。”说着便请三人坐了,笑谓翠儿:“添客了,加几个菜吧!”
“久仰邬先生大名了。”尹继善贵介子弟出身,气度雍容温文尔雅,大热天仍穿着酱色湖绸袍,外套青缎巴图鲁背心,衣冠鞋帽修洁齐整一丝不苟,和对面坐着衣帽不整的范时捷恰成对比。尹继善坐了,摇着一把湘妃竹扇,凝视着首席的邬思道,徐徐说道:“听说先生已经离了田文镜幕府。其实也好,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安徽巡抚,山东巡抚昨儿都有急递驿报,想请先生去帮忙。怎么样,南京这地方不坏吧,离无锡老家也近,就留南京如何呀?”李卫早已知道了雍正在开封御船上说的话,也接到田文镜的书信,请“邬先生归豫,当面谢罪”。他已将情况细细具了密折,奏请雍正恩准邬思道在自己府里做事,因密折没有批下来,不好多说。因笑道:“邬先生是个旷达人,我想留还未必留得住呢,今天不说这事,且吃酒高乐儿——来,请!”邬思道随着举了门杯,笑道:“我原想作个逍遥散人,看来未必由得自己哟!”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滋味,心是却是清亮:想归乡赋闲,还得看雍正允不允,就眼下情势,怕是难。心里想着,问李卫道:“听夫人说,有人参你不读书?”
李卫搔着头笑道:“光是不读书也还罢了,头里李绂还说,我演堂会,叫戏子们来唱《马陵道》——皇上倒没问读书不读书,贴了名的折子朱批叫回话,为甚么不尊旨意,擅自演戏;叫外人说出来,扫朕的脸面——娘希匹,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也来告状,吃饱了撑的!你大约还不知道,你的那个田大东翁也有个本章,要封住河南通各省驿道,不许河南粮食外运。所有外省粮食过境要抽税,这个本子是四爷抄给我的。我已经把粮道叫过来说了,他封我也封,井水不犯河水,比比看是谁日子不好过!”尹继善摇着扇子不紧不慢说道:“制台,你错了,想那河南,苦穷干巴的个地方儿,有什么粮食外运?田文镜不懂经济之道,一见水旱就慌了手脚,生怕一斤麦面流运外省。其实,我江南省人吃的是米,极少用面,每年流到河南的米比过来的面多五倍也不止。他一封境,米商自然望而却步,其实是饿着他自己。他也封境,不但于我省毫无益处,在皇上跟前还落了个器量小的名声儿,值不值呢?”李卫愣了一下,笑道:“亏了你说,真的蚀本买卖!一会儿散了你就传我的令,咱们不封境,也不收河南的税。倒是邬先生,你说说看,我看戏这件事,该怎么回奏?这事都怨继善,还有我那口子,听说北京禄庆堂班子来,就心里痒痒想看。虽说小事,皇上既问下来,总得有个回话不是?”
“当然要回,”邬思道靠在椅背上沉吟道:“不过既是看戏,总不会只点一出的吧?”李卫呷了一口酒,嚼着一片海蜇,回忆道:“有《苏秦挂印》、《将相和》、《张禄相秦》……还有一出杂戏《六月雪》——是的吧,继善?窦娥发愿那一场,你泪如雨下……”尹继善叹道:“还有一出叫《卖子恨》——其实戏都是正经好戏,皇上也未必真的怪罪。小心引咎谢过,断不至于有什么处分的。唉,皇上什么都好,他自己不爱看戏,也不叫下头……”他突然觉得失口,便不再往下说。邬思道却太知道雍正秉性了,他其实是追究李卫“违旨”、“扫了面子”,尹继善的回奏,并不是上策。想着,问道:“卫公、尹公,也不能太小看这事,皇上是细心人,计较的是你们不务正业,游戏怠慢。处分,只要谢罪是绝不会有的,一笑置之而矣,怕的心里放着,再遇别的事,单指一个‘谢罪’就当不起了。”
这句话正触了范时捷的心事,因抬头问道:“邬先生,依着你,该怎么回奏?”邬思道目中波光流动,一笑说道,“你就实奏,是请尹公点的戏,”因见尹继善脸上不自在,接口又道:“皇上已经几次下旨叫臣下读书、读史。李卫不识字皇上深知,因不识字又想知史,所以请尹公点些于读书知史有益的戏看看,也不负皇上教诲圣意,竟疏忽了还有不许看戏的旨意——既蒙皇上训戒,已经知错,往后不再看戏就是了——这么着回奏可成?”他话未说完,三人已是笑逐颜开,鼓掌称“妙”,范时捷点头笑道:“邬先生这话真有回天之力?”
“至于还有杂戏,也要有所解释。”邬思道平静地说道,“《六月雪》唱的什么?吏治!政治黑暗,吏治不靖,民有覆盆之冤,至于《卖子恨》嘛,如果我没记错。李公就是皇上当年在人市上买的,《卖子恨》里还有一首诗,你录进奏章里,管保皇上替你落泪!”说着,曼声吟道:贫家有子贫亦娇,骨肉恩重哪能抛?饥寒生死不相保,割肠卖儿为奴曹。
此时一别何时见,遍抚儿身舐儿面。
有命丰年来赎儿,无命九泉长抱怨,嘱儿切莫苦思量,忧思成病谁汝将?抱头顿足哭声绝,悲风飒飒天茫茫!
他吟得慢,众人听得细,一咏而三叹,令人肝肠寸断。范时捷和尹继善起先还静静地听,后来脸色愈来愈苍白,李卫哪里耐得?想起自己昔年凄苦,双手掩面,泪水从中指缝间淌下,却只压抑着不肯放声。两旁奴婢皆都是如此过来人,个个听得泪如泉涌。不知过了多久,邬思道方道:“这个词儿,昔年在《卖子恨》传奇本子上见过,如今怕已失传了。皇上关心民膜,什么叫‘民膜’?这就是!看这样的戏,是要做好官,皇上怎么见罪呢?”
李卫这才想起是商议“如何回奏”雍正问话,不禁拊掌赞叹:“先生真有点石成金术!就这么回话!”他略一沉吟,对屋里侍候的大小丫头们道:“你们也是我买来的,也都有老子娘兄弟姐妹。在我这做事,从今日后月例加番!满二十五岁的,不要赎身银子放你们回去!”
丫头们顿时笑逐颜开,有两个伶俐的,早拧了热毛巾捧给邬思道等四人,尹继善一边揩面,叹道:“此亦是一大善举!
我听戏只听个韵律节奏,竟没留心俚词里头有这样的佳句!我家奴才也照此办理!“邬思道没说什么,只抿嘴一笑,他们哪里知道《卖子恨》中压根儿没有这段词儿!
第三十三回 游戏公务占阄分账 忠诚皇旨粗说养廉
众人兀自面带戚容咀嚼那首诗,家人们已经用条盘把菜送了上来。尹继善和李卫共事不久,还是头一回和他坐地吃饭,看了看“席”面,只有六个菜:烧豆筋,青椒炒黄花,凉拌粉丝,红椒炒豆芽,只有一条清蒸鱼和一盘炒鸡蛋算是荤菜。李卫是出了名的豪爽总督,官场上料理事务杀伐决断简明爽快,想不到自奉如此节俭!李卫见众人发愣,便用筷子点着菜,笑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邬先生把我们吃酒兴头都给搅了,要罚酒!继善,这都是我家家常菜,请用——范大舅子,操你妈的,皱着个苦脸,是怎么了?”
这一声骂,不但邬思道尹继善,连坐在纱屏后做针线的翠儿也吃一吓——范时捷出了名的倔脾气,做过两任封疆大吏的人,怎么张口就骂?——隔屏风缝儿觑时,那范时捷不但不恼,已是笑得两眼眯起,端起门盅一饮而尽,呵着酒气咧嘴笑道:“这几年不见怡王爷,几乎闷煞,总算有人骂老范一声儿——制太太原来是妹子?来,干一杯,我和制太太联了宗儿了!”本来沉闷压抑的气氛,被他们几句调侃冲得干干净净,连站在外头侍候的长随也捂着嘴偷笑。邬思道笑道:“这个宗联得有味。巧得很,我那口子就姓范。”李卫笑着为众人执酒把盏,说道:“你们不晓得我们大舅子,三天不挨骂,饭都吃不下!当着万岁爷的面在畅春园还当驴叫呢!那么难听,亏着他还用嘴打了两个响屁!”因将允祥拧着范时捷耳朵学驴叫的往事说了,几个人无不捧腹大笑。尹继善笑道:“驴鸣是本色无音,竹林七贤也常来一嗓子,原是风雅事嘛!君可谓‘绝无汉官威仪,稍有晋人风度’了!”邬思道道:“说的是!”李卫笑饮一口说道:“我不省得什么黄子晋人。这个鄂尔善我看一脑门子寻事念头,你是藩台,我就指着你这驴性子和他打交道了!”
范时捷一哂说道:“别说鄂尔善,年羹尧也稀松!江南这么富的省,火耗只要三钱,李卫是大清官!看看这待客菜,我心里就感动:比一个县丞吃的还差!方才你去见洋人,尹公我们已经统计上来,真实有亏空的县只有二十三个。有事叫这位天使只管找老范,‘破罐子’左右左右,摔呗!”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李卫:“这是清单,都是苏东苏北水淹过的,你过过目。”
李卫接过略一看,随手递给一个家人,思量一阵子问道:“你们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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