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嘉兴楼行院办不下去,顺天府的人说有旨‘贱民从良’,不从良征税加两番!妈妈说生意清淡,姊妹们各听其便,有的荐去给大家子当丫头姨奶奶,有的回家,还有的自己开盘儿,散在苇子胡同八大胡同。爷明白,世上的事还不就这模样?”刘墨林笑道:“贱民从良,演戏就是‘贵民’了,难道还要加税?这不干我的事。只问你舜卿,她如今在哪?”老吴笑道:“爷是贵人忘事。您不是在棋盘街给她置了宅子么?她和老鸨儿迁那去了……”刘墨林听了回身便走,老吴送着往外走,絮絮道道说道:“说到‘加税’那不是哄世人玩儿的!店大欺客,客大欺店,自古都这理儿。徐爷这个家班子不但没人收税,顺天府点堂会,一赏就几百两!收的‘税’打这儿又流出来了……”
刘墨林边听边笑着点头一路出来,却见徐骏穿着熟罗月白长袍,腰间也没有系带子,带着两个小奚奴潇潇洒洒踱来。
见了刘墨林,徐骏不禁一笑,当胸一揖道:“墨林兄久违了,别来无恙乎?这番西域万里之行,着实辛苦了!”刘墨林见他彬彬有礼,也不敢怠慢,笑着还礼道:“就驹兄好情致,好飘逸!这是要到哪里去?同我一道棋盘街舜卿那吃几杯,如何?”
“罢罢!我不敢尝禁脔,更怕见王八婆子!”徐骏嘻嘻笑道:“八爷今晚叫我的班子,还有这套新编的书也要送过几套。”说着便嗔老吴:“你这王八蛋,在这卖什么呆?还不快叫他们预备着车马?”
刘墨林这才看见两个小厮怀里都抱着一叠书,伸手要过一本,却是《望月楼诗稿》,刚刚印出不久,切边上带着纸屑,翻开看时一股墨香扑鼻而来,遂笑道:“听戏读诗,清雅得很。
新书可能见惠一册?“”说是诗,其实还有诗话(诗论诗评)偶也填点词,不过滥竽充数罢了。“徐骏笑道,”刘兄大人才,这么瞧得起,赠你两册。有丢丑处,刘兄不要笑话,悄悄儿告诉我,可成?“刘墨林刚刚在方苞邬思道那儿吃了败仗,哪里还敢托大?忙笑道:”徐家三代书香,家学渊源,小子何人,敢妄加批评?
必是好的,我带去好生拜读领略。“说罢夹了书上马一揖而别。
“好走。”徐骏知道刘墨林秉性,原料必有一番揶揄,见他满口逊谢,谦恭有礼而去,倒觉诧异,站着看刘墨林去了,心里冷笑一声:“管你是什么东西,绿头巾已经戴上了!”怔了一会,自去八王府不提。
刘墨林赶到棋盘街时天已黑定。老鸨儿见他来,喜得眉开眼笑,一路带风脚不沾地忙着张罗酒食摆布在舜卿房中,口中笑说:“苏姐儿盼你眼都望穿了,原想爷早就该来的了,直到这时分儿!”又给舜卿使眼色,“姐儿,做什么愁眉不展的?
贵人回来了还不是万千之喜?今晚好日子,你好生陪刘大人多吃几杯……“说着便掩门出去。刘墨林见舜卿目光盈盈,含着泪盯着烛光只是发怔,以为真的恼自己来迟,便打叠起温存,把书放在一边,一把揽过舜卿,温声笑道:”你越是‘恨’我,我越是爱你。我这不是来了么?“
“年大将军仪仗过来,我去看了。”苏舜卿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偎在刘墨林怀中一动不动,声音像是从很远处传来,却又十分清晰:“原以为你和宝千岁爷必定和年大将军一道儿的……”
刘墨林心里一动,忽然想到方才弘历的话,自己不定还要跟着年羹尧再回西宁?但这话机带双关闪烁不定,内中更深的意思又是什么?自己离开后,十三贝勒府此刻几个人正在议什么?真是愈想愈觉得扑朔迷离……怔了许久,刘墨林才回过神来,抚着苏舜卿的秀发,温存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笑道:“那是军国大事,你管他做什么?我这不是来了?”
一头说,手便伸向舜卿小衣里,把弄着她温润的肌肤和鸡头小乳,渐次间心动情热,手慢慢向下滑去……“我身上有……”舜卿实然一把推开了刘墨林,挣起身来束好了衣带,大约觉得自己太过突兀和失态,她望着刘墨林,略带酸楚地一笑,“今晚不成!且待……日后吧。”刘墨林见她突然如此果决地站起来,愣了一下,笑道:“不来就罢了,我还以为蝎子蜇了你一下呢,就身上有,摸一摸有什么紧的?只是如此长夜良宵,枯坐对灯,可惜了的。”苏舜卿怔怔地盯着刘墨林,好像要把他印在自己的心里,许久,盥手焚香移筝案头,说道:“你是有名才子,此去西域万里相隔,必有佳作,取出来我唱给你听好么?”
刘墨林将折扇递过来,自失地一笑道:“才子二字从今收起,我竟是井底之蛙!不过这首长短句儿还略得了点彩头……”因将自己方才在怡王府受窘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又道:“自此刘墨林不敢小觑天下之士了。”
舜卿却没有笑刘墨林,似乎对那些话也没大理会。她默默地接过扇子,仔细看了那首词,问道:“这很象是旅壁题词,是么?”
“是,是我题在陕州一家客栈壁上的。”
“你随宝千岁,怎么会住客栈?”
“宝千岁喜欢私访,我随他微服而行。”
舜卿默然良久,痴痴地又问:“是……题给我的?”
刘墨林哑然失笑,说道:“也是想起我自己当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嘛——只管盘问这些个做什么,这里现成的酒菜,我吃酒,偏劳你佐曲儿!”舜卿将扇子放在案上,却道:“既是写给我的,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你走后我也填了几首曲儿,这个牌子生得很,明儿练练我唱给你听。”说罢理弦调音,勾抹划挑,娓娓而歌:嗟呀!良人万里归来,斑驳旧墙仍在,哪里寻得人面桃花?妾是那弱质薄柳姿,新出的蒹葭,怎堪禁狂飚疾雷加!苦也苦也苦也……楼头残梦犹在,无情流水已过天津桥下。断魂幽恨付与谁?三生石畔,与你重做冤家!
“人面桃花就在眼前,怎么会寻不得呢?”刘墨林“啯”地咽了一大口酒,笑道:“只是也成丧气的了,好怕不是好的?你是才女,我自认蠢汉!”说着又举一觥一仰而尽。苏舜卿过来,亲自又为刘墨林斟满了,返身取下琵琶,略一调弦,竟摇步而舞,手挥五弦目送秋鸿,真个歌声穿云:一夜东风恶,东风恶!送去春不归……纷纷袅袅,落红缤缤,遍撒竹树芳径绿苔,尽是洛阳女儿泪!更哪堪飘转流溪,徘徊低回……凭谁?天台渺茫,阮郎不在,留住这桃花碧水?刘墨林边听边饮,已是醺醺然口滞眼饬,听着这辞气,心里觉得不对,却似一盆浆糊打翻在肚里,再不得明白,他使劲晃了晃头,醉眼惺忪地问道:“你……你今儿是怎……怎么了?
出,出了什——什么事么?“”没有。“苏舜卿强咽了泪,过来偎在刘墨林身边,又为刘墨林斟一大杯,含泪劝道:”我的刘郎,你再饮一杯。“
“牛郎?”刘墨林醉眼迷离道:“又没的什么王母娘娘……隔的什么银河?噢……你是说叫我再牛饮一杯啊……”说着口齿愈来愈不清晰,顷刻间鼾身如雷。苏舜卿把他的鞋子脱下来,轻轻地搭在床边的两只脚移到床上,用银匙喂了刘墨林两口水。刘墨林适意地咂了咂嘴,翻身向里,睡得越发沉了。苏舜卿偏身倚床,久久凝望着自己的情人。
这正是孟夏五月夜最深沉的时分。一丝风没有,也听不到虫鸣鸟啼,只不远处池塘边偶尔传来一两声格咕蛙声,随即陷入更深的死寂。将圆的月亮透过满天莲花云,将清幽朦胧的纱幕幽幽撒落下去,层层叠叠的树、屋,院中的照壁都像被淡淡的水银抹刷了,苍白又带着阴森和幽暗。黑魆魆的阴影下一切都看去影影绰绰若隐若现,蹲踞在那里的石桌、鱼缸、盆花和假山石仿佛在无声地跳跃,随时都能扑出来咬啮毫无防备的人。
沉闷的,带着颤音的午炮透过深不可测的夜色隐隐传来,惊醒了兀坐痴望的苏舜卿。她站起身来,幽灵一样在昏焰欲灭的烛影下踱着,呆滞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墙壁似地向远处望着。口中喃喃自语着似梦呓一般恍惚:“我身子虽然下贱,心也贱么?我七岁丧母,十岁丧父,头插草标自卖自身……我是孝女……妈妈是个娼妓,可她幼年和我一样,同病相怜,并不逼我卖身……墨林,给你时我是干净人……
我读了那么多的书,能歌善舞,琴棋书画诸般皆会,我是才女……皇上有旨蠲除贱籍——我本来能跟着你熬出头,做个一品夫人……“她踉跄着踱至窗前,黄黄的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可现在还有什么?牛郎肯要不洁净的织女?我——“她惨笑了一下,”想不到苏舜卿竟有今日,不成鬼也不成人,心如天高命似纸薄。徐骏!我饶不了你,阴司里与你分晓!“
苏舜卿脚步蹒跚着回到案边,抖着手拿起那把诗扇。“茶龟”二字在灯下显得那样刺眼刺心,她翕动了一下嘴唇,没再说什么,就着烛火燃着了,直到扇子烧尽才丢了下去。接着,苏舜卿打开妆奁匣子,取出一个小纸包,将里头的药抖进酒杯,和了水,又深情注目了一眼齁齁酣睡的刘墨林,一仰脖子便吞咽下去……她忍着绞痛,和衣卧倒在刘墨林的床下,剧烈的腹疼痛苦得她伸直了腿又蜷缩成一团…
…到死她也没有呻吟一声。
刘墨林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宿醒未尽,只觉得口干舌燥,便连声要水。连着叫了几声没人应声,刘墨林坐起身来,犹觉头微微发晕,因见苏舜卿伏身挺卧在床前,因笑道:“哪里就睡得这样死的?从床上掉下来都摔不醒!”又叫两声见毫无影响,刘墨林心下才觉得不对,急趿鞋下来扶时,却见苏舜卿星眸紧闭,颜面惨白,一瘫泥似地仰在怀里,咬破的嘴唇隐隐渗出血丝。刘墨林大吃一惊,摸了摸鼻息,又按脉时,哪里有半点影响?“舜卿!”刘墨林痛呼一声,使劲晃着苏舜卿冰冷绵软的身躯,连声叫道,“你醒一醒,你这是怎的了,啊?你给我醒一醒儿吧……嗬嗬……”他抱起苏舜卿,梦游似的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已是涕泗滂沱,只一句接一句凄惋地呼叫着舜卿的名字:“你醒醒,啊……昨晚你像有话,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本该问问你的……我真混,我为什么不仔细问问呀……嗬嗬……”说着哭着,见老鸨推门进来,惊得满面土色呆立在门口,刘墨林把苏舜卿的尸体放在床上,发了疯似的扑到老鸨面前,劈胸提起,嘶哑着嗓子尖厉地狂吼:“老母狗,是谁欺侮了舜卿?说!不然我掐死你!不——我送你顺天府,叫你骑木驴,零刀子碎割了你!你说我办到办不到?!你说我办到办不到?!”
老鸨子胸口被他箍得透不过气来,见刘墨林一脸凶相,五官都拧歪了,血红的眼冒着火光死盯着自己,她已经被吓呆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道:“刘大人您别……这真的不干老婆子的事。大约……大约……”
“嗯?!”
“大约是徐大人……”
刘墨林一把搡开老鸨子,咬着牙想了想,已是信了老鸨子的话。他一句话没说,腾腾几步跨出房,站着一想,徐骏此刻必定还在廉亲王府,一叠连声叫备马。自牵了出院来,一翻身上马便狠加一鞭。那畜牲长嘶一声,泼风价向朝阳门外狂奔而去。
第四十回 廉亲王武断触霉头 年羹尧演兵遭疑忌
刘墨林一腔怒火,在廉亲王府照壁前滚鞍下马。他喘了一口粗气,望着戒备森严的王府门房,却犯了踌躇,进这道门要通禀,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廉亲王若挡驾不见,又如之奈何?即让允见,问起自己有什么事要禀,又该怎么答对?再说,徐骏是允禩的座上客,老牌子的翰林院编修,允禩跟前说得响的红人,自己手中无凭无据进去揪人,等于当面掴允禩的耳光,允禩岂肯袖手旁观?就是徐骏现在究竟在里头不在,也在两可之间……正转着念头,听门里炮响三声,中门呀呀而开,一队太监拍着手出来叫肃静回避,接着便见一乘八人抬鹅黄曲柄伞亮轿抬着笑容可掬的允禩出来,后面跟着一大群王府护卫和清官幕僚,却并不见徐骏。刘墨林正自失望,闪眼却见徐骏从仪门一步一踱摇着扇子出来。刘墨林心里“轰”地一声,血全都倒涌上来,脸顿时涨得通红,将马系了拴马桩上待要过去,允禩却一转脸瞧见了刘墨林,吩咐住轿,问道:“那不是墨林么?”
“是……”刘墨林打了个顿儿,回过神来,忙趋跪一步,在允禩轿前行礼,磕头打千儿道,“卑职给千岁爷请安……”
“给我请安!”允禩见他恶狠狠不住瞟视徐骏,不禁失笑,说道,“今儿我好大面子!你从年大将军那来,还是从十三爷那来的?有什么事么?”刘墨林经这一问,倒被激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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