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天下人无不知道:“大千岁”是康熙的头胎长子,握着镶兰正兰两旗,阿哥里除了太子,是头一个封王的,十分得康熙爱重。任季安暗自舒了一口气:你不整李淦,也难整我。你整了李淦,我就顺着你,九爷也不会怪我了。
“李淦!”胤祥看了胤禛一眼,格格笑道,“你好难请啊!头一次钦差行辕发出传票,你竟敢当面顶回来!知府是个什么鸟官儿?永定河里的王八也比你这一色人少些,你就敢抗命?是吃了什么药,或者是什么人给你撑腰了?”李淦原是皇长子胤禔最得意的贴身伴当,从小跟胤禔在家学读书,见惯了众人欺侮胤祥,压根也就瞧不起胤祥这个“淫贱种子”,只是旁边坐着“冷面王”胤禛,他不能不心存忌惮。听了胤祥的话。李淦翻着眼皮偷瞧了胤禛一眼,说道:“奴才哪敢抗钦差的命!恰那日行辕来人,奴才本主大千岁爷也发来通封书简,福晋的嫡亲侄儿要去福州,叫奴才备办东西等着侄少爷,因此恳求宽限几日……”胤祥见他一脸打擂台架势,知道他小看自己,气得咽了一口唾沫,又问道:“这个过节儿不说。钦差行辕四月就传令要各府整饬盐务、征收盐车盐船路桥税,你凭什么不出告示,不设关卡?”
李淦怔了一下,这件事事关胤禛政令,他不能不认真对付。其实胤禛的公文一到,他就召集了当地盐商。大家都求地瞧着“任爷”的脸,不要发这个公文。今年他已向盐商私自盘索了十几万,一半孝敬了胤禔买花园,一半自己置了庄子,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买盐商的帐。但这话断然不能出口,想来想去,还得抬出主子,因道:“十三爷,奴才的难处一言难尽,四爷的差令一登邸报,京里主子就来信,要奴才把今年年例银子送进去。池州府地面的盐税早已征过了,要是再加税,弄起民变,奴才担不起。盐务是朝廷大法,至今没见旨意也没有部文,那个地方民风刁悍,和凤阳府一样,动不动就出事。奴才小心从事,也是怕激出大变,辜负了四爷十三爷拳拳爱民之心……”
“什么大千岁二千岁,你他妈满口柴胡”胤祥越听越气,“砰”地一拍桌子,酒盏菜盘都跳起老高。但他心思伶俐不在胤禛之下,立刻意识到自己说脱了口,口风一转厉声说道:“——三张纸糊个驴头,你好大的面子!动口就是大千岁,大哥要知道你在下头这么没王法,早他妈揭了你的皮”李淦看了胤祥一眼,神气中满是怨毒,不言声垂了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胤禛阴着脸站起身来,背着手踱至李淦面前。李淦虽然看不到他脸色,见他只是沉默,觉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迫过来,心都缩成一团,竟不自禁微微发起抖来。半晌才听胤禛说道:“太子爷、大千岁,三爷,还有我和老十三这些弟弟,一父同体,一朝为臣,体戚与共。今日我在这十八地狱之前筵客,原是表我这片心,内不疚神明,外不负朝廷,上可对苍天,下可告黎民,征收盐船盐车桥路之费,实为集银修复河道,疏通漕运,这里边没有我和十三爷的私意儿——你左一个大千岁,右一个‘本主’,是什么意思?你要挑拨我们皇兄皇弟阋墙相斗么?”
“奴才不敢……”
“你已经敢了。”胤禛淡淡地说道:“而且当着这么多盐狗子!——年羹尧!”
年羹尧跟从多年,深知胤禛说话声音愈淡,愈是阴毒刻薄性子发作得厉害,一点不敢怠慢,上前叉手大声应道:“奴才在”“李淦”胤禛干巴巴说道,“你这官是朝廷给的,而且来之不易,所以我不剥你的官印。但你是大哥的奴才,我瞧着就和我的奴才差不多。是不是?”
“是!”
“很好。”胤禛把玩着黄带郭上的汉白玉坠,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譬如戴铎高福儿,得罪了大哥,自然要请大哥处置。反过来也是同理。——十三弟,按家法办他”胤祥八字眉一展立时变得神采奕奕,笑道:“四哥说的是!年羹尧,肃了他的官服,捆到那边树上,抽三十鞭!”
“四爷……十三爷!”
“来吧你”年羹尧哪里由得李淦分说求情,上前只一提,老鹰撮鸡般将李淦提起,只一搡,早有几个戈什哈如狼似虎扑上来,一顿拾掇,将个五品命官扒了袍服,赤条条捆在树上,挥起皮鞭“日”地一声兜头就抽,立时便传来李淦鬼嚎似的惨叫。
这干子士绅明知是打骡子惊马,但事在其间不能不惊,早已是魂飞魄丧面如土色。任季安眼见高福儿戴铎拿着写了“治河乐输”题头的宣纸,头一个便寻自己,一声不言语提笔在上头恭正写了“任委安乐输白银十八万两”的字样,抽了筋似的瘫在椅中。一阵阵惨嚎声里,胤禛摆手笑道:“奏乐,唱歌,给大家助助酒兴嘛!”
须臾乐声大起。胤祥抽身出来小解,却见狗儿坎儿提着一串爆竹进来,便笑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坎儿揉了揉眼,道:“咱们奔了个好主子。买串鞭炮也给狗日们的凑热闹!必?祥笑着摇头道:“留着过年放吧,已经够他们受的了。”说着便听那边歌起,却不再是丧歌,一个女子声气歌如穿石:
仙仙乎,而还乎,而乃幽我广寒乎……?
第十一回 冷面王夜宿江夏镇 热肠郎仗义铲不平
办完筹款大事第二天,胤禛便悄没声离开了桐城。照胤祥的意思,还该绕道走一趟安庆府,在省里打个花胡哨儿应酬一下,但胤禛却道:“省里人杂,小人口古,什么是非生不出来?如今北京官场里谣言四起,说皇上放出口风要废太子,时辰咱们也耽搁不起。留下年羹尧在这儿交兑银子,早早回去是正经——我也实在耐不得这里的热了。”于是一众人等收拾行李,由胤禛胤祥带了高福儿、坎儿狗儿装作举人进京便装小道,其余仪仗随从官兵走大路,明分夜合晓行晚宿,戴铎则两头联络。
看看这日行至江夏镇地面,高福儿高兴起来,向胤禛道:“四爷,今晚能投个好宿头了。咱们一路走的,尽避开了官道,这个江夏镇小人幼年跑单帮来过,最是热闹的。不但三十六行俱全,连戏园子也有,今晚好好疏散疏散。”胤禛骑在骡子上乏得浑身酸疼,摇头道:“我从不看戏,也不想树大招风地进戏园子,只想清清净净睡个好觉”。高福儿听了没敢言声,胤祥却有兴头,笑道:“四可也真是的,没见狗儿坎儿都眼巴巴瞧你,天天三更起,摸黑住,避热走路,我也闷得受不得了。”
“那好!”胤禛似乎心事重重,勉强笑道,“真要有戏,你们去看就是。索性告诉戴铎他们,在前头一站等咱们。八十号人跟着,阿哥去看戏,难免传出去,阿玛知道了不欢喜。”话音一落,狗儿坎儿高兴得一蹿老高。
一路说笑走着,眼见金乌西坠倦鸟归林,前面横亘着一座大镇。胤禛缓缓下了骡子,把缰绳丢给狗儿,说道:“老十三,下马走走吧,两条腿酸困麻木,走两步好。”胤祥滚鞍跳下马来,笑道:“四哥只顾了管政务,弓马都荒了,像我在古北口练兵,三天不下马,困了就在上头打了盹儿也罢了”说着,胤禛却转脸问道:“高福儿,你不说这地方热闹么?怎么看上去死气沉沉的?”
众人看时,庄子已在近前,夕阳已经沉落,正是造晚饭的时辰,可煞作怪的,这么大一片城镇,只寥寥几处炊烟,镇口麦场树下,摆龙门阵吃晚饭的人一概全无,只西边一片金红的晚霞余辉中,成片的乌鸦忽起忽落翩翩翔舞。胤禛心里一森,说道:“见这光景,我就想起黑风黄水店,别是又遭上了吧?”“没有的事。”狗儿忽眨着眼道,“这里又没遭灾,太平时节人烟稠密地方儿,哪来那么多黑店?”
“我去问问。”高福儿心里也自诧异,见几个庄丁模样的人从麦场那边过来,便走上前去,径自问道:“爷们,吃过饭啦?借问一句,这里可是江夏?”几个庄丁都站住了脚,看看高福儿,又打量他身后胤禛等人,为头的点点头道:“过去是江夏镇。我们刘爷买了过来做庄院,如今是刘宅。附近二百里谁不知道?你们敢怕是外地的吧?”
胤禛不禁一怔,胤祥也吃了一惊,好乖乖,这个镇子比得上一个中等县城,买下来得多少钱?但搭眼一看便知他们不是说谎,一条正街已拆掉一小半,脚手架扎着正在盖造正宅门楼,靠东一大片民宅已经毁掉,一排排高房大屋黑沉沉的,很像是新建的库房,沿门楼前不远一处都立有木杆,上边吊着“气死风”灯,这群庄丁有的拿着火折子,有的带着棍棒,看样子就是来点灯巡逻的。胤祥不禁赞道:“好大势派!
劳烦你们通禀庄主,我们是赶北闱的孝廉,失了道,这会子天已黑了,就借宝庄贵地歇宿一夜,明早就上路。”
“你们听他说的”那打头的笑谓众人:“叫我们通禀庄主,告诉你,我们这些人都是外院守庄的,离着刘爷的二管家还隔着多少层呢!依着我说趁早别费这个事,往北十里铺,有干店。一路都是官道,夜凉正好走路,到那儿不误夜饭。”旁边一个庄丁道:“王头儿,眼见是几个白面书生,庄北空着多少房子,不拘哪儿留他们胡乱住一夜,也算阴骘。”王头儿道:“你不懂事。北京任大爷的二舅爷来了,还带着一群苏州姑娘,天这么热,来来往往有个不方便,主子那个脾气,咱们吃罪得起?就连他们也要吃亏,我那不是好心?”
他们这边说着话,坎儿不言声混进人群里,悄悄往一个庄丁手里塞了个包儿,那人用手一捏,是铜子儿,便上前笑道:“罢呦!王头儿,才叫人家收了几天地,就这么忠心保国?依着我说,谁背着房子走路呢?庄西北张家老坟院有两间房,引他们住进去,大门一关,他们就在庄外,就有什么事,与我们鸡巴相干?”王头儿背着手正沉吟,狗儿也绕过去塞了一包钱,便改了口,说道:“那就这么办。老王头,你带他们过庄,我们在镇西土地庙等你。”
“行啊”一个老汉答应一声,吭吭干咳着点了手中灯笼,招呼胤禛道:“那位老爷,你们跟我来。”
天已经黑定了,老王头带着他们一行五人和芦芦,过了寨河,穿街钻胡同迤逦往镇子西北行去。胤禛看着黑黝黝阒无人声的大街小巷,心下不胜感慨:国库里银子不满四千万,下头豪绅却富可敌国,一边是坎儿狗儿死得灭门绝户,盐商们却善财难舍:这就是盛世——里头的隐忧让人不寒而栗。说着,问道:“老人家,你家庄主叫什么名字?”
“刘八女。”老王头答道:“前头七个都是姐姐,怕养不活,取这么个贱名。唉……有福之人呐!”说罢又咳。胤禛又问:“方才说的‘外三院’是什么意思?”老王头苦笑道:“这镇上原来住的人,无房可卖,无地可种,八女爷收留了三个院子,白天当人家佃户,夜里守庄子,都是外三院的,八女爷自己身边的奴才也分了三院,叫‘里三院’。都是奴才,分着三六九等啊!八女爷手面大得吓人,别说你们几个举人,省里的巡抚还拉手说笑话儿呢!今晚来的这个舅爷,听说就是北京城九王爷门下任大爷的亲戚,任大爷又是八女爷的儿女亲家,这里的知府老爷都来陪客了呢!”
胤禛不由悚然醒悟:原来这个刘八女和九弟还有这么深瓜葛!回头看看胤祥,灯影里不知什么脸色,只将脚下石头一踢,芦芦猛地向前一扑,旋即又失望地回到狗儿身边。走了足有一顿饭光景,终于来到镇西北角一所大院落前。看样子从前是个会馆,前头搭着戏台子,楹联上写的联语是什么“三分鼎”、“一部书”,暗中瞧不清楚,显然是山陕行商聚集会议,供奉关夫子的庙宇,唯其是神道,刘八女没敢惊动,一
切维持了原样。这里的气氛比前镇大不一样,门前人来人往,滴水檐下一溜玻璃瓜灯,照得雪亮,院内还不时传来一两声箫笛,远处还有人抬着大桶大桶的洗澡水往院里送。
“别说话!”老王头又交代一声!跟着我穿过这院,后头就是张家老坟。”众人会意,鱼贯跟了进去。到东北角门上,老王头抖抖索索取钥匙开门,摆摆手,胤禛便头一个出来,接着高福儿狗儿坎儿也出到门外。老王头道:“你们看,那边两间房,原来看坟人住的,里头有草垫,还算干净。你们人多,也不怕有鬼。”
野外的风吹来,将胤禛袍角撩起老高,他突然感到一阵凉爽,因笑道:“我带着一个鬼不缠,还有个缠死鬼,还怕什么鬼?老人家,你回步吧”话犹未及,便听角门内“哗”的一声,几个人急回头看时,却是胤祥被东屋一个人兜头浇了一盆洗澡水,一个女孩子声气骂道:“姓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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