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死么?”
李卫见霍英出来,一边安放沉迷不醒的病人,口中道:“你叫霍英!我说方子,你写,写完你去抓药,快,预备纸。”
霍英忙应一声,急切中找不到纸,摘下水牌提笔等着,便听李卫说道:
防风白芷 郁金(制) 木鳖子(去油) 穿山甲(炒) 川山豆根 (以上各一钱) 净银花山慈蓣 生乳香 川贝 杏仁(去皮尖) (以上
各一钱五分) 苏薄荷(三分)
说完,便道:“快抓,快煎,快服!”待伙计和霍英忙不迭都去了,李卫方松了一口气,对满脸泪痕、怔在一旁的老婆子
道:“你坐着歇歇。
这个症候虽险,服下去我这药,先护了心,再慢慢调治,再没个不痊愈的。“
“先生原来是个郎中?”
老婆子怔怔说道,“这也真算我儿命不该绝——”她扑地双膝跪下,“老婆子没法报你的恩,只有给您立长生牌位,天天生佛烧香罢了……请赐下您老尊姓大名。”李卫一笑,上前搀起老婆子,说道:“我说过,我是个叫化子出身,正牌子的叫化子都懂两手对付恶狗的法子。
方才那药只是应急,这病时犯时好的,得两三年才调治下来呢!“
老婆子正要说话,一阵楼梯响,甘凤池在前,曾静跟在身后,还有五六个伙计打扮的人,一色青布对襟蜈蚣套扣衫,黑孝绸灯笼裤,薄底黑缎靴脚步轻盈迤逦下来。李卫仔细搜寻那位贾道士时,却不见影儿。因站在灯影儿下装作查看那小伙子伤势,不住打量甘凤池。
甘凤池似乎心事重重,苍白的面孔上一对浓重的卧蚕眉紧紧蹙着。他三十多岁年纪,穿着件水色府绸风毛夹袍,连腰带也没系,没戴帽子,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直垂到腰下,脚蹬一双黑缎面鹿皮快靴,显得又英武又洒脱,却是脸上笑容全无。跟在他身后一个伙计一边走一边劝说着:“师傅,他那不过左道旁门,算不得真本领,您何必计较他?真的要寻他的事,回南京寻着生铁佛师伯,怕逃了他公道?再者说,龙虎山娄真人是姓贾的师父,和您也是至交,说一声,张真人免不了要治他的……”甘凤池吁了一口气,说道:“这不是体面拳,也不是大事,不要说了。这个姓贾的,也带有老桑的
信,也该是一会同志。我是生他这个气,小节不拘,大事也不同心,不像话!“话还没说完,买药的霍英已经提着几包药进来,倾进药锅,顿时药香满室。甘凤池不在意地看了看李卫,又审视了一眼晕在地下的小伙子,问道:”你是郎中?他害了什么病?“
“他是给疯狗咬了。”
李卫咬着一口细白的牙笑道,“我用这个偏方儿给他救治一下,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郎中太医。“
甘凤池是两江两浙有名的大侠,李卫在两江臬司任上不知捉了多少他的门生,一直留心这位黑白两道上都趟得开的“小孟尝”
,想不到竟在这燕山小镇中邂逅相逢,想到自己方才接的差使,心里对这群人存定了戒心,便不肯多话。
甘凤池却不走,死盯着李卫,半晌才格格笑道:“想不到李制台身居高位,居然还有医国之手。佩服佩服,今儿个可真有点狭路相逢啊!”
李卫听得身上寒毛一炸,自己主持江南臬政任上,不知拿了多少甘凤池手下党徒,此人竟能到北京来寻自己的晦气。
看那几个伙计,也是一个个慓悍孔武一身铮劲,也都不像良善之辈。回头看看,几个军校也从店后出来,李卫方略觉放
心,和甘凤池四目相对,良久才嘻地一笑,说道:“你大概喝贾士芳的马尿喝得多了,要寻叫化子的事是么?我并不认得你呀!”
“可我认得你!”
甘凤池冷笑道,“你在南通拿了我的徒弟胡世雄,连审都不审,也不申报朝廷,就那么一刀宰了;还有罗松,你追逼拷打,寻问他营救胡世雄的主谋。你是不把我送进死牢决不罢休啊!你李卫是清官这我知道,可你为什
么总和我过不去,我一没犯王法,二没挖了你祖坟,你几次扬言要掏了我的‘贼窝子’,今儿既遇着了,我就想问问明白!“
李卫目不转睛地望着甘凤池,半晌“噗”地一笑,“你说的都
是有的。只是那是我的饭碗,有什么法子?你追到这里忒辛苦了的,要怎么着,你说个章程!“
“我也不要你的命。”甘凤池铁青着脸,阴郁地说道,“无法非礼的事甘凤池从来不作。不过,汪景祺是家父的结义兄弟,如今被朝廷拿了。是你押着他进京问罪的吧?
我想见见,给他饯饯行,顺便问问他的案子,我好到北京打点营救。李大人和我多年‘神交’,讨这点面子,总不至于叫我太难堪吧?“
李卫见汤药已经煎好,那老婆子怔怔站着,似乎听得入神,便亲手接过药碗,扳起小伙子肩头,用羹匙撬开吐着白沫的嘴,一边小心地灌药,口中道:
“我一点也不想让你难堪。你的兄弟里头帮我做事的也大有人在,我也当着是我的兄弟。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咱们两个论份儿也是兄弟喽。既然都是兄弟,有话自然很好商量……”他口中絮絮叨叨,手中灌药,从容不迫,听得甘凤池又好气又好笑,一口截断了说道:“我知道李大人诨号‘鬼不缠’,还有人叫‘您缠鬼’,不过我今儿没工夫听人嚼舌头。
我要见一见汪景祺,这个面子给不给?
“
李卫灌完了药,用手按按小伙子脑后和额头,满意地咂了咂嘴唇,直起身子,灯影下看去,他已经变得神气庄重,对那老婆子道:“不妨事了——”又转身对甘凤池道:“我当然买你的面子,昔日小孟尝,今世大郭解么!不过,汪景祺实实不在这里,已经另外押送北京。我李卫也是条汉子,跟你说明白,就是我押解,我也不敢违法让你们见面,将来他绑
赴西市,你想见见,送一席饯行酒,我是成全你的。“
“说得真好!”甘凤池呵呵大笑,倏地又收了笑容,“我是
久仰你的大名儿,顽皮无赖封疆大吏,所以多少有点不及。
能不能容我放肆查看一下你带的人犯?“
“这恐怕不成。”
李卫仍旧一脸嬉笑,“这沙河也是王法管的,这群兵士是朝廷的。
就算我李卫没话,他们不肯答应,扫了你面子也不好。你一口一个知法守礼,这叫识时务,照我方才的话,井水不犯河水,将来李卫倚重你的地方多着呢!
何必把饭做夹生了?“
甘凤池咬着牙,看着这位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无赖巡抚,向前跨了一步说道:“我要是硬要看一看呢?”
“给你儿子灌一口热茶——看来我还得和甘大侠打打擂台——”他又转向甘凤池,“我在这救人,你却想害我?你可真称得‘大侠’二字。人要是自轻自贱,那可真比这疯狗病还难治!”说着对站在霍英身边早已跃跃欲试的一群戈什哈道:
“你们不知道这位甘大侠?
过了黄河,江南江北黑白两道,上至督抚大老,下至绺窗子贼,提起这位甘英杰,没有不倒履相迎刮目相看的。我李卫还要回江南作官办事,不能不给足他面子,他只要不动武,你们不可孟浪拿人,听明白了?“
这群戈什哈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也从来没听过官场大员这种指令,个个面面相觑,参差不齐地答应一声“是!”却都不肯离开,目不转睛地盯着甘凤池。霍英暗中不言声悄悄拔出绑腿中的匕首,冷不防“噌”
地向甘凤池面门掷了去,料
是他正和李卫斗口,这一刀即使要不了他的命,至少也要扎他个血流满面。不想甘凤池看也不看一眼,趁那匕首将到未
到时,即速抬手,食指中指一夹,匕首已颤巍巍夹在手中!
“凭这点小伎俩想弄倒我甘某人?”甘凤池冷笑一声,把玩着那柄匕首,少许时间,便见那匕首被火锻烧了一样变得殷红——团了团已被捏得核桃大小,攥在手里,那铁汁子冒着青烟,一滴滴坠落在潮湿的地下,发出“哧哧”的响声。
甘凤池直到匕首在手中融化完,掏出手帕揩了揩手,方轻松地笑道:
“李大人,你们不要惊讶,我这点子手段并不是想在你跟前卖弄,石头城八义兄弟,我这点本事只能摆到第六。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和我动干戈,我们玉帛相见,让我见一见汪景祺,我抬脚就走人。”
楼前这一幕情景早已有人禀报了院后的允祥和范时绎,他们赶出来看时,正是霍英掷匕首时。范时绎原本要叫人拿甘凤池,但见他如此本领,李卫又近在身边,存了投鼠忌器的心,口张了几张又咽下去。允祥在旁也是眉头紧蹙,许久才道:“足下如此身手,出来为朝廷效力不好?
为什么要和贼匪勾连呢?“甘凤池回头看了看允祥,哼了一声道:”尽忠尽义都是大道所在。
我并不和朝廷作对,汪景祺是我的朋友,我想见见也算不得犯王法。“
“哪个有功夫与你磨牙!”
李卫脸色倏地一变,大喝一声,“给我拿下!”
“扎!”
霍英等十几个戈什哈答应一声,立刻从桌后扑了上来。
甘
凤池的五个徒弟“嗖”地各人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站定了方位护住甘凤池,霎时间满屋都是黑雾一样的鞭影。霍英见攻不进去,举起一张桌子猛力砸了进去,只那鞭子舞得密不
透风,噼哩啪啦几声碎响,方桌未到甘凤池身边已被鞭力切成无数碎木块,纷纷落地!甘凤池嘿然一笑,对李卫道:“大人,这是你逼我,你没有贾道士的妖术,大约难逃我的手。
对不起,只好请你留下作人质,请出汪先生,我们说几句话,我自然撂开手。所有得罪处,回江南后我负荆请罪。“
说着伸手便去揽抓李卫。忽然,他觉得一个人用手轻轻拦住了,虽然力道不强,但运足了力气也摆脱不掉这只手,定神看时,竟是那个老婆子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甘凤池大吃一惊,向后退了一步,惊讶地打量着这位讨吃乞丐似的老婆婆,颤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妈。”老婆子两眼昏花,颤巍巍的声气,指着平倒在春凳上的儿子说道,“我儿子病成这样,得指望这个太医给看脉行方,你把他弄走了,我的儿怎么办?再者说,这个李大人也是我的恩人,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哪?”
甘凤池上下审视着这个老太婆,穿一身靛青粗布衫,滚着一道蓝花绣边,青灰布裤脚下一双小脚缠青裹腿。也就三寸许长,虽说不上蓝缕,上下都是泥浆,毫不出眼的一个乡间老婆婆,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女人竟有如许大的膂力,稍一拽,自己的手就伸不出去!甘凤池方凝思间,老婆子又道:“瞧着我薄面,撂开手,等我儿子病好,你和李大人有什么过节,你们自己去料理,好么?”此刻,允祥范时绎,连李卫都看得目瞪口呆。甘凤池知道遇了劲敌,暗自运足了气,冷丁里一个“通臂猿掏果”
,“唿”地冲老婆子面门打去——只听“砰”的一声,那一拳着着实实打在老太婆鬓角上。
甘凤池只觉得好像打在一个生铁铸的镇庙石上,右手中指顿
时痛彻骨髓。他是武术大家,在江南石头城八友中排名虽然第六,其实最爱闯荡江湖,四处以武会友,名声还在号称生铁佛的第一好手之上。这一拳志在必胜,运足了力气,竟然一下子打折了自己一个中指。
这一惊非同小可,后退一步,对徒弟们说:“给我使劲用鞭子抽!”徒弟们见师父一拳打不倒这个老婆子,原已是惊呆了。听师父一声招呼,五条软鞭墨龙似的,几乎同时劈头向老太婆抽去,齐声叫道:“着!”
“甘凤池也会以众欺寡,好样的!”
老婆子冷笑一声说道,伶伶丁丁挪动了一下小脚,毫不出奇的步法,五条鞭子竟一齐落空。待第二鞭扬起,她突然纵身跃起,足有一人来高,就空中从容打个转身,双手一划,五条鞭子竟被她捉到四条……轻轻落地,用手一抖一送,四个徒弟鞭子一齐脱手,噔噔后退几步才站定马桩。老婆子冷笑着,将四根鞭子总起来用手提拉,那鞭子如细绒败絮纷纷断开落下。老婆子不屑地哂道:“还敢无礼么?”此刻前头庭里老板伙计,后头允祥范时绎霍英,还有十几个军校都已看得五神迷乱如对梦寐。饶李卫见多识广,也呆坐在椅上瞠目不语。
甘凤池面如死灰,他一直怔怔地在观察老太婆的身手,除了那一纵,动作都毫无出奇之处,怎么会两个回合就打败自己师徒六人?眼见再打只有更取羞辱,甘凤池摆手命徒弟们住手,平捺了一下自己的心火,抱拳一拱说道:“领教,?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