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雍正叹道,“朕发落他到景陵,为的是让他收收野性,也为的是让他远离那起子小人,不要挑唆得他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儿。朕不愿做郑庄公,惯纵弟弟无法无天,然后再杀掉,那不是仁者之心。
这李卫是个见证。年羹尧带的兵,都是些除了年羹尧谁都不认的人。他起了二心,朕一道旨意,削他的爵,剥他的职,赐
他自尽,没有一个人敢替这乱臣贼子说情。李卫,你说是不是?“
李卫因为肚饿,风卷残云将雍正赐的御膳吃得精光,一个饱呃刚要打上来忙又忍了,欠身赔笑道:“年羹尧的《临死乞命折》奴才看过,他说‘万分知道自己的不是了’,但也迟了。主子是信佛的人,对十四爷这样的亲兄弟更要保全。也真怕十四爷叫人挑三窝四的不安分,做出大不是,谁也保不下。引娣,没听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俗语儿么?”
“我是个女人,”乔引娣听着二人的话,自己万万占不了口台上风,决绝地咬了一下嘴唇,说道,“你们男人的是是非非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我只懂得从一而终,我既跟了十四爷,他就犯了滔天的罪,上山为匪,下地狱进油锅,横
竖是我侍候的男人。现在我只求一死。要能死得快点我就谢皇恩,要能叫我和十四爷死一处,九泉之下我也笑。“说着端端正正凝神看看雍正,脸上半点怯色也无。满楼下一二十号宫女太监哪里见过人这样跟皇帝讲话,早惊得木立如偶,紧张得一片死寂。
雍正也在凝望着乔引娣,半晌转过脸去,
舒缓了一口气,又道:“十四爷待你很好,是么?”
…………
“朕会待你比十四爷更好。”!
乔引娣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雍正:毕竟和允眩?br /> 父同母,眉宇之间十分相近,尤是雍正皱眉时,那双墨黑的瞳仁,简直和允眩荒R谎?br /> 只是雍正比允眩聿母咭恍炅浯蟪鋈フ辏仍恃|看去憔悴疲倦。她从允眩抢锊恢硕嗌儆赫氨╈逦薜隆钡幕埃矍罢飧鲂蜗蠖蘼?br /> 如何和那个刻薄寡情、性格喜怒无常的“雍正”
对不起来。
更不像戏上那种风流皇帝,见一个标致女人就双眼色迷迷的走不动路,一味纠缠。这是怎么回事?…
…引娣低下了头。突然间,她猛一仰脸,问道:“你方才一口一个顾念兄弟情分,为什么这么作践他?
我是十四爷的人,你为什么拆散了我们?“
“你们?
“
雍正心里泛上一阵妒意,讥讽地吊了一下嘴角,说道,“你是福晋还是侧福晋?
福晋要朕封,侧福晋要在内务府玉牒里注册,你有吧?照大清律,允眩刚庋淖铮屑胰硕家⒙涞胶诹 ?br /> “那就请皇上照大清律办我。”
“——或者是分发各王府、宫苑为奴——怎样处置,不由你,存于朕一念之中。”
引娣惊愕地望着雍正后退一步,她不明白自己这样顶撞,皇帝为什么始终忍耐,一点也不恼。若论“情分”
,她过去跟从允眩鼋黾赫幻妫蝗袈圩松饧渎ハ碌氖膛捕疾谎酚谧约海蝗袈邸懊帧?br /> ,那更是不啻天壤。她本意料皇帝见自己,无非是要从自己身上找到允眩摹白镏ぁ?br /> ,但今晚的话题,似乎压根就不是这个!思量着,引娣颤声问道:“皇上,你……你要怎么着发落我?”
“你就留在这里作宫女,别无处分。”雍正淡然说道,“你下头还有侍候你的,你不是下等宫女。”
“你的意思是把我从十四爷那里夺来,侍候你?
皇上,你不怕我犯弑君罪么?“
雍正突然仰天大笑,许久才道:“你越这样说,朕越要你侍奉。
朕为天下共主,以仁以孝可化天下之人,就化不了你?“
说罢,吩咐秦媚媚,“带她去。照宫里规矩,换衣服,花盆底鞋梳把子头,叫高无庸再拨二个太监,四个宫女日夜照顾她。”
李卫待他们出去,这才回过神来,在杌子上向雍正一躬身说道:“奴才劝主子一句话,这样的人不宜在主子跟前侍候,或者拨到冷宫,或者杀掉,主子安全,也成全了她。”雍正似乎有点怅然若失,徐徐说道:“朕要是舍得就好了……这件事你将来问问你十三爷,他知道……”他脸上似喜似悲,叹息了一声。李卫尽自百伶百俐,此刻断想不到雍正为什么这样厚待引娣,思谋片刻,方道:“主子,乔引娣是诺敏一案的证人带进北京的,
原告就是田文镜。
田文镜其实还救过乔引娣。
45澹宁居雍正会风尘 畅春园飞语惊帝心
主子认真要引娣侍候,也得她心甘情愿。
让田文镜进京劝说,也许就回心转意了。“
雍正摇摇头,说道:“这是朕的私事。你是朕家奴出身,
所以不背着你。不讲这个了——说说看,外头对赐死年羹尧都有些什么话?“
“年羹尧人缘儿很坏。”李卫坐直了身子,庄容说道,“他的家奴到外催办粮饷,知府以下都要跪接,人都说,即算年羹尧没有谋逆罪,他这样横行霸道,主子杀他也是千该万该。
汪景祺写的《西征堂随笔》查出来,显见了他心怀不轨,想拥兵自重等待时机造乱。这个案子是铁证如山,任谁也替他翻不了案……“雍正不待他说完,轻轻摆手道:”朕不要听这个。
这都是明面儿上的。
背面的话更要紧,你别尽给朕颂圣。“
李卫干咳一声,舔舔嘴唇说道:“这个是皇上密折朱批上早就训诫过奴才的。
奴才是皇上家奴,自己去官场听闲话,断没有人敢说真话。奴才奉旨结识江湖上的人,像漕帮、盐帮、青帮这些码头主儿,倒也还听奴才的。时不时就传来些民间的闲话,又怕断了这条言路,奴才只是听,奉朱批不予追查。“
他缓了一口气,瞟了一眼不动声色的雍正,说道:“反面儿的,
一是说年羹尧功高震主,不知道收敛,他要学郭子仪自卸兵权,就落不了这下场。
“还有一等妄人,说先帝爷驾崩,隆科多在内,年羹尧在外,两个人勾连好了,
私改了先帝遗诏,把‘传位十四子’改成‘传位于四子’,所以万岁一登极就要灭口,拿着这三个人开刀。“
雍正的神色愈来愈严峻,目光望着宫灯后楹柱,像要穿
透宫墙一样凝视着远方。因见李卫住了口,雍正忙收神道:“你说,说嘛。”
“是。”李卫咽了一口唾沫,“有人说,年羹尧的妹子是主子的贵妃,早年就在主子跟前周旋,知道皇上的事太多,皇上不除掉他,怕……怕天下后世议论……
“有人说,是奋威将军岳钟麒告了年羹尧刁状,年羹尧和岳钟麒争功,主子借机杀了年。
“还有人说,主子是‘抄家皇帝’。八爷是个贤王,声望能耐都比主子强。年羹尧看主子不是……仁君,就和八爷勾手,主子铲除年羹尧,是为防八爷作乱。
“太后薨逝,当时就有人传言,是主子逼得太后没法活,碰柱子自尽的。太后叫主子放开手,待八爷十四爷像个哥哥样子,皇上顶口,母子翻了脸,太后就……自尽了。当时十四爷就在场,把这事写信告诉了年羹尧,说主子是秦始皇。
年羹尧想当开国功臣,想当王爷,就派汪景祺去马陵峪和十四爷联络,汪景祺被拿,事情就败露了。“
雍正一直听得很专注,但他的脸色却愈来愈难看,青灰的面孔紧绷着,两排细白的牙咬着嘴,不时颤抖抽搐一下。
待李卫说完,
雍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子,大约奶子早已凉了,他像咽苦药一样皱眉攒目强噎了下去,将杯一举,似乎要摔碎那只杯子,却又轻轻放回案上。他下了地,背着手来回在地下踱着,青缎凉里皂靴发出橐橐的响声,越踱越快。李卫和满屋的侍女太监的目光都随着雍正的身影转来转去。
突然,他停住了,目光盯住了炕后一张条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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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急用忍
那上面四个茶碗大的字,隶书写得一笔不苟,这是康熙皇帝当年赐给雍正的座右铭。雍正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倾尽胸中积郁似地长长吐了出去。
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对李卫苦笑了一下,说道:“这是当年朕和废太子因为赈济山东的事口角,先帝赏给朕的。朕性子急,眼里不能揉沙,今晚差点失态了。”
“皇上,”李卫见他这样克制自己,心下也觉感动,他的神色也有点黯淡,“小人造言,什么话说不出来?
众人心里一杆秤,朝野上下都晓得皇上仁德诚考勤政爱民。这些齐东野语,都是些无稽之谈。只防着小儿作乱,拿住有证据的,正法几个,谣言不扑自熄。“
雍正在当地站着,没有立刻说话,良久,招了招手道:“李卫,你过来。”李卫惶惑地起身打了个千儿走近雍正。雍正一把抓住了李卫的手,走到案前,一只手将当日的朱批谕旨抹牌一样平摊了开来。李卫觉得他手心里全是汗,又冷又温又粘,试探着挣了一下,雍正却没有撤手,叫着他的小名儿,颤声道:“狗儿,还有的话你没说,有人说朕每天都喝酒喝得醉醺醺,有人说朕是好色之徒。更有编得出奇的,说朕的侍卫是什么‘血滴子’队,图里琛带这个‘队’想杀哪个
大臣,使个眼色,夜里就派人去杀!“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捏得李卫的手都发疼,“——这是今个儿朕批的奏章,一万多字,那是昨天批的,不到八千字。朕还要接见大臣,要到家庙祭祀……朕每天四更起身,做事做到子时才睡——狗儿,你
想不到朕有多累——朕听你说的那些,与其说是震怒,不如说是沮丧,不如说是伤情……“他终于松开了李卫的手。
李卫惊异地看到,这位号称“铁汉”的冷面皇帝已经满面泪光。
第五回 谆谆语旧主慰旧僚 关关情仇兄会仇弟
李卫惊得倒退一步,雍正本来就有病,此刻脸色更苍白得像僵尸。
李卫抖动着嘴唇说道:“皇……皇上……您这是怎么了?都是奴才不好,奴才气着您了…
…“雍正抚着李卫的背,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说道:”没有……二十年来,像这样子自己管不了自己,朕还是头一回。朕是说,朕这边没明没夜地操持国家大事,外头竟还有人把朕看得杨广也不如……“李卫急道:”奴才方才说过,那都是小人!真正跟着主子过来的,这些朝廷大臣,奴才打保票,没人这么看!“
“他们可不是‘小人’。”雍正拭干了眼泪,接过宫女递过来的热毛巾揩了脸,渐渐地又恢复了平静,仍旧是那种牢不可破的冷峻,轻轻吊起的嘴角似乎随时都在向人表示自己的轻蔑:“你说的那些,小百姓造不出来。都是些了不起的大人
物才捏弄得!生他们的气,哼,他们配?“他悠悠地转动着踱步,倏然间停住了,问道:”李卫,假如此刻有人策动造逆,逼宫,你怎么办?!“
“哪有这样的事?!”
李卫惊得一跳,张惶着望望左右宫人。
“有的。”雍正一脸冷漠,扫视了一眼众人,“说说看——
不要怕这些阉狗。
他们谁敢泄这里的密,朕用柏油煮熟了,揭掉他全身的皮!“
他的话像从很深的幽洞里吹出的风,连李卫也打了个寒噤,众人本来低着的头垂得更低了。
“奴才不是怕他们,自从去年皇上用笼蒸死赵奇,宫里的话从来没有人敢往外传言了。”李卫说道,“奴才是不信!真要有哪个王八蛋想试试,娘希匹,奴才就在南京起兵勤王!”
雍正说道:“朕以万乘之尊,肯和你打诓语么?
有人背了朕,联络八旗铁帽子王,串通他们来京,说是整顿旗务,召集八王会议,要恢复八王议政制度。朕看这是他们的第一步棋,和你听的那些谣言连到一处看,那就更有意思。一‘议政’,你说的那些就成了朕的‘罪’,就得下罪己诏,一道诏书下去,第三步棋就是逼宫,废了朕!“他狞笑着,”这个算盘打得可真不坏!“
“奴才暂时不回南京。”
李卫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说道,“奴才没听说过这个‘议政’制度,也没见过这些旗主王爷什么模样,倒要见识一下。”
“你还是要回南京当你的总督。
“
雍正说道,“朕已经给了兵部旨意,连湖广所有旗营、汉军绿营的兵都归你节制。没有朕的手诏,你不缴兵权。”
他的脸色平静得像个刚刚睡醒的孩子,
“本来根本无需这样,张廷玉是个一滴水也不肯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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