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朝政,眼看着的花花江山唾手可得,他就是不伸这个手。
  世祖皇帝在位十七年,才二十四岁,如今有说病故的,有说出家的,总之为了一个董鄂氏,和多尔衮一样为一个‘情’字。说到乔引娣,皇上要她也为这个字。不过不为她自己,倒为了另一个女人,就说皇上情痴,也是真的。
  “李卫颇费心思地蹙着额头听完,说道:”王爷的话太绕弯儿,皇上为情要引娣,又不为引娣,又为另个女子,这没法解。“
  允祥道:“这没什么不好解的,引娣长相太像皇上当年要的另一个女子了!二十年前,皇上巡视安徽,被大水围困,城破逃生后被一个女孩子救起来,在那女孩子家二人有过一段缠绵恩爱
  ……“
  “王爷,”李卫忽然想了起来,说道,“您这一提醒儿,我就都知道了。大水过后,皇上在扬州催办赈灾粮,人市上买下了我。我和皇上还一同去桃花渡、高家堰寻访过她。她叫小福……我们主奴那次险,差点在黑店里送了命!小福是乐户贱民,所以皇上还有一道特旨,为遍天下贱民脱籍。
  呀!
  乔引娣长得像小福?会不会——“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袭上李卫心头:会不会是母女?!
  但他随即否定了,小福是被火刑烧死的,死时是雍正亲眼所见,离二人分手满共寸三四个月,不会有后裔留下,天下也没有这般巧的事——他口风一转,疑虑地说道:“会不会日子久了,皇上记忆错了?
  就算长得一模一样,还有脾气、性格儿呢!如今既然牵扯到国事,就让十四爷一步——“他又想到允祥比喻的多尔衮和顺治,便打住了,竟不知没什么好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觉无话可谈,屋子里顿时沉寂下来。隔着大窗玻璃向外望,雪已经下得很大,一片片粘到玻璃上,顷刻就化成水,泪一样流下去,只远远的隐约听清梵寺方丈在朗朗念诵《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灰,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你们这么呆坐着参不语禅么?”
  寂静中忽然有人说道。
  允
  祥和李卫一回头,只见棉帘一动,随着一瞬即逝的冷风,一个人徐步跨进,张廷玉随侍在后。灯下看时,二人都吓了一跳,原来竟是雍正夤夜来了!
  “是皇上!”允祥和李卫同时跳起身来一边行礼请安,一边李卫又忙将允祥随常坐的鹿皮交椅搬过来,口中道:“老天爷!这黑夜大雪的,外头的路主子怎么走来!”允祥也道:“皇上有什么事,叫太监来通知一下我们就过去了。
  从畅春园到这里四五里地呢!“
  雍正乍从冰天雪地进到屋里,不胜欣慰地搓着手,有些青白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见众人都站着,因笑道:“都坐吧。
  怎么跟前连个使唤奴才也没?说机密事,朕在外头听,两个人又都不言声!“
  李卫冲出壶中的奶子先捧给雍正一杯,又给张廷玉和允祥倒了,口中道:“奴才正和十三爷说起当年,主子收留了我,黑风黄水店遇难的事。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想起来像梦……“他瞟了雍正一眼,叹了口气。
  “是啊……二十年了……”雍正也不胜感慨,“要不是带着你,朕也就没命了,你有擎天保驾的功啊!可惜又只能埋没掉…
  …那时候儿黄水泛滥,桃花渡到高家堰一带几十里没人烟。我们在沙滩上运粮,路过的村落里都没有男人。上次批范时捷的密折,朕还特意问,那些过水河田,如今开垦没有。范时捷说经过洪水的田最肥,早已垦了,为划地界子还出了几件人命官司。
  李卫,萧家渡口北边还有几万顷淤地,听说你下令不让开垦,是为什么?“
  李卫一门心思要引着雍正说上乔引娣,然后三个人一齐谏劝他把人归还允眩粜值苤湔飧龇煜叮赫窗鸦疤庖秸裆希缓霉泶鸬溃骸笆恰?br />   尹继善想发卖那三万二干顷地,是奴才拦住了。如今江苏的地多,再垦田贪多嚼不烂,眼见黄河已经归道,河堤修治好了,有钱主儿趁便宜买地,其实只是霸着不种。奴才想,与其叫这些土财主霸着,何如政府掌握?如今一亩只能卖到七两,康熙三十年那地一亩五十多两,到康熙四十年,一亩有的卖到二百多呢!
  奴才想等个好价钱,多卖几百万银子,也能办点大事。
  皇上要觉得不妥,奴才处置了就是。“
  雍正笑道:“你这是替朝廷理财。很好,没什么不妥的。不过,事先要是
  奏朕知道了,闲话也就没有了。“
  坐在雍正旁边的允祥一笑说道:“这事李卫跟臣弟说过,想着过几年卖个大价钱,在南京给主子修个行宫。他盼着主子南巡呢!”
  张廷玉也不能不服李卫治事精明,在旁笑着叹道:“天下督抚都能像李卫田文镜一样,朝廷在财政上省多少心!”
  “朕心中三件大事,一是火耗归公,二是士民一体当差,三是云南改土归流。”雍正端端正正坐着,淡淡说道,“现在一个是李卫,一个是田文镜,江苏和河南已经试行,其余各省没有推开,一来是年羹尧隆科多乱政,四处插手,二来这两省还没见到好处,一时还不能发明诏。
  杨名时来京时谈了谈,这三件事他竟一件也不赞同。
  但他在贵州办差办得不错,
  朕和他有约,七年不动他的总督兼巡抚位置。杨名时是个清官,他靠人品作官,李卫田文镜也是清官,却是靠制度刷新政治。
  朕想,暂时各行其是也好,内地这两件事办不下来,改土归流也一时上不了台面,等七年约满再说改土归流——那是苗瑶杂居之地,一不留心就要出大乱子的。“
  张廷玉听着雍正雄心勃勃的计划也有些兴奋,但毕竟是
  当了近三十年宰相的人,兴奋的火花一闪,接着就想到了困难。
  他不抽烟,只把玩着五冬六夏从不离身的一把湘妃竹扇,沉吟良久才道:“火耗归公发养廉银,损了官员收项,士民一体当差纳粮,又损富益贫。自祖龙到今多少皇帝,这是第一篇吏治真文章。作好了,皇上也是千古一帝,但掣肘的又何其多,办起来又千丝万缕,何其的难!”雍正面无表情,许久才道:“要没有难处,别人早办了。还轮得到朕?别说朝廷里外上下,就是宗室国戚,朕的兄弟子侄,不赞同的也居多。
  朕心里清清楚楚它的难。但这事和你们反复谈过,这些事越往后拖,留给子孙,他们越难办。朕不作圣祖之后的庸主,你们也不要作庸臣。
  就算是‘兴头’里,谁阻了朕这个兴头……
  最亲的人也难逃朕大义灭亲!“
  说罢将奶子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此时连和尚晚课也已经结束,深邃的古刹里一片寂静,暗夜中只听窗外微啸的西北风掠房而过,和无尽的大雪片片落地的沙沙声。
  “皇上宏图远谋人所难及。”不知过了多久,允祥才幽幽地说道,他的声音很低,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我们兄弟二十四个,早夭了四个,还有二十个。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要是八哥十四弟他们能……那该多好!平心而论,他们也都不是无能之辈啊……”李卫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揣摩到是为乔引娣的事谏讽皇帝,“此刻,提出来真是火候,十三爷真是个角色!”他心里暗自叫劲儿,却不肯再插话,只竖起耳朵等着雍正发话。 
 
  
第七回 心意不投引娣抗颜   背水一搏密室划策
 
  雍正当然知道这几个心腹臣子的心思。
  他是今天上午用过早膳见的乔引娣。当时只是天阴得很重,白毛风刮得正紧,雍正洗漱了,坐在案前批了几份奏章,觉得心里烦躁不安:不知是因窦尔登一伙抢劫了几船漕粮,漕运总督和山东巡抚两个人各自具折推诿责任;还是允眩哉偶铱谟智朐识T代递了折子,说身体不爽,想请旨回京调养……
  另外,御史孙嘉淦从云贵发回折子,去秋云南洱海几十处崩溃,请旨调拨库银修葺;岳钟麒从四川也有奏报,弹劾兵部尚书阿尔松阿玩忽职守,以十万石霉变粮食支应军需,天水绿营因伙食太差军士哗变,杀了管带逃亡山林,请旨查抄阿尔松阿,以其家财折变军费以慰军心……这些消息没有一条让雍正清目舒心的。他扯过孙嘉淦的奏折批道:
  尔是御史固然,尔亦是钦差大臣在彼处,宁不为朝廷着想乎?自尔赴两广福建,动辄奏本即伸手要钱——即将此折本转给杨名时看:洱海糜烂,总督巡抚平素所为何事?汝二人可商一筹策,就地措款整修洱海,至于种粮,朕即着户部发往贵阳,不误春
  耕即是了。
  还想往下写,觉得头有些晕疼,脖颈间有些发热,伸手摩挲,隐隐的淋巴有些隆起,雍正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朱笔,叫过高无庸问道:“贺孟邶还没有来么?”
  贺孟邶是太医院的医正,雍正自从患了这无名热的症候,一直都是他来看脉,昨天下午派他去通州给废太子胤礽看病,今早去传他进来给自己看,却还没回来,高无庸见雍正脸色不好,小心翼翼说道:“奴婢已经叫人快马去传他来。主子别着急,稍等一会子就来的……”雍正没言声,踱下御座便往外走。高无庸见他要出去,忙道:“我给主子取斗篷去,叫五哥过来侍候吧?”
  “不用。”雍正一边说,已出了澹宁居。一股寒风立刻袭得他激灵一颤,见高无庸跟出来,因问道:“乔引娣现在哪里住?”高无庸指了指西北方向,说道:“在露华楼后方偏殿里。
  主子身子欠安,天又忒冷了的,不如奴才过去传她来见……“话未说完,雍正已是迈步,他只好在后跟着。
  从澹宁居向西一箭之地再北踅就是露华楼,雍正一边走一边询问:“听说她不肯更衣?”
  “是,她说那是十四爷赏她的,不愿替换。”
  “吃饭呢?”
  “吃。不过不多。”
  “朕赐的点心呢?”
  “回主子,也吃的,
  “高无庸道,”她说她想见见主子,有话说。“
  雍正站住了脚,怅怅望着远处,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几个外省大臣刚刚从韵松轩弘时那里辞出来,见皇帝站在外头,以为他要见三阿哥弘时,忙都侧身跪了给他让道儿。
  雍正却没有理会,仿佛要驱尽心中郁气似地吁了一口气,踅身径往露华楼而来。
  乔引娣住在露华楼后院专供太监住的“听传房”。
  她的身份不明,高无庸没法安置,想来想去,便寻了这么一个既是下人住的,又能随时传呼上去侍候的地方。
  加之这里宽敞,后边宫人出出入入也便于监视。说是“后院”
  ,其实和露华楼最下一层通连着,因此雍正没走旁门,径由高无庸带着穿楼而过——从楼下须弥座西北,绕过几只烧得通红的大兽炭铜炉,转过一道砂西番莲带座儿屏风,便见一间空旷的大房子,仿佛客厅的样子。沿东一带是大玻璃窗,掩在露华楼的西北翘檐之下。这窗下放着几张竹藤春凳,执事太监平素就坐在这里听候传呼。东北角一个小门出去和外头太监住的排房超手游廊相通。后院的人进楼这是必经之地。
  乔引娣的床就摆在房子西南角,也是平常宫女用的板床。
  床头一个梳妆小柜,
  当屋一张八仙桌,桌下两只条凳,桌上放着茶壶碗具小匙等物,看去甚是零乱。雍正还是头一次进到下人们住的房子,乍从外边进来,也觉光线甚暗,只见一个女子穿着蜜合色棉裙,上身套着外发烧天马皮披肩,背朝外伏在八仙桌上用笔写着什么。几个宫女坐在春凳上,见是皇帝突然驾临,猝不及防唬得一齐起身,
  又忙伏地跪下。
  雍正见引娣专心致志地写着,似乎没发觉自己进来,摆手示意众人不要言声,自默默站在乔引娣身后。
  “太像她了……”
  雍正怔怔地站着细细打量,那一头浓密得乌鸦一样的黑发放着黝暗的光泽,侧身那纤弱的腰肢,微斜在桌上的肩头,带着娇憨的红晕的腮,甚至阵阵传过来的幽香都像是为自己上火刑架的那个小福。他眼前闪烁着小福被绑在柴山上的影子,那殷红的火苗舔着她的全身,舔着她清秀的面庞和飘散的黑发。小福痛苦地来回扭动着身躯,至死都没说一句话……雍正已经完全沉湎在回忆里,脸上似喜似悲,喃喃说道:“佛设所谓轮回之道,为什么不是她转世?
  对,是她转世的……“
  引娣身子倏地一颤。她转过身来见是雍正,像是突然在路上见到一条蛇,身子一仄几乎摔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