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对,是她转世的……“
引娣身子倏地一颤。她转过身来见是雍正,像是突然在路上见到一条蛇,身子一仄几乎摔倒了。
她惊怔地后退一步,一手握笔站定了盯视着雍正,问道:“你,你要作什么?”高
无庸在旁喝道:“贱蹄子,你这是跟皇上说话?”
“她刚来,不懂规矩。”雍正摆手制止了高无庸,他的脸色有些忧郁,上前拈起那张纸笺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长夜无灯磷自照,断魂谁伴月作俦?凄凄一树白杨下,埋尽金谷万斛愁……
一色的钟王小楷,笔意笔神却都似允眩淖帧S赫唤鞠⒁簧实溃?br /> “这是你的诗?”
引娣是第二次见到雍正。
上次见面时允眩崭征淼敉蹙簦タ赐至舻氖呋使茫诨使玫牟¢角坝胗赫忮恕5笔庇赫Ъ诺昧肆讲矫姘兹缰剑吕春笏购眯Α盎实劾献釉趺凑獾滦浴保?br /> 她自幼学戏看戏,戏里的皇帝不是迷糊昏庸便是贪酒好色,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皇帝站在面前,一脸的倦容满是忧郁之色,怎么也和戏里的形象对不上。她胡思乱想着听雍正问话,只戒备地点了点头。
“写得不坏,”雍正攒着眉头,神情里带着嗟讶,“只是太过阴惨。李贺诗风,不是福寿之语。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的愁绪?”乔引娣道:“皇上的意思,要作诗也强颜欢笑么?
我由着命播弄,生离死别来到这里,有什么‘欢乐之词’强捏得来?“
雍正不禁一笑,说道:“你是打定主意抬杠来了。谁说要你强颜欢笑来着?朕是问你,劝慰你嘛!听你的意思,舍不得离开十四爷?”
“是。”
“但他犯了国法。”
“我是他的人。”
“不!”雍正的语气沉重得像是自己也负荷加深了,喑哑的嗓音带着嘶嘎:“你是朝廷的人,不过分到他名下侍候而已。
他是皇亲贵胄,娶妻纳妾都有制度的。“
“我是他的人。”引娣坚持道,“他在我心里,我也在他心里。皇上你留我,我抗不过你,可我的心不是你的。要不是怕拖累十四爷,我早就死了。比如我不吃不喝,皇上你挡得了我死?”
在场所有宫女太监都恐怖地瞪大了眼睛。引娣的话不愠不火,字字言语安详,但口气间斩钉截铁毫不让步,他们几曾见过有人这样跟皇帝说话?但雍正却不生气,只是脸色看去更加忧郁苍白,许久才道:“你有这样的心么?
啊……朕赏
识这样的人……但你必须活着,你死了,朕就下旨处死老十
四!“他觉得头很晕,惶惑地又看了一眼引娣,无言转身出去了……
雍正坐在允祥的鹿皮椅子里,良久,才意马心猿地说道:“老十三说什么?
哦……难道朕不想兄弟同心么?
就因为他们都不是‘等闲之辈’,朕才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啊!
大家当年夺嫡逐鹿红了眼,圣祖爷选我这个没心当皇帝的当了皇帝,他们心里这口气消不下来呀。连隆科多也不明不白地上了他们的贼船,年羹尧都跃跃欲试想造乱——如今又弄什么‘整顿旗务’,这么锲而不舍,朕一味给他们念佛经,成么?“他的手指有些发抖,从怀里取出一包药,灯下打开了,却是香灰一样的散剂。李卫忙从银瓶里倾出一杯水亲自端了站在旁边侍候,雍正苦笑着摇摇头,攒眉说道:”别的太医都不中用,贺孟邶的药稍好些,又苦不堪言……“说着将药抖抖地倒进口,接过李卫递过的水连冲几口才咽尽了,撮着嘴唇又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衡臣和李卫不要当哑子,言者无罪嘛。“
“皇上说的那些,老奴才都是亲眼目击。”张廷玉于咳一声,捋了捋苍白稀疏的胡子说道,
“闲下来替皇上想,皇上也真难为。李世民曾说过‘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诌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而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
‘从皇上当皇子办差时到现在,不是一直在受攻么?奴才以为,人主权柄不旁落,人臣所谓’勇力‘也就难以动其心;人主聪察警惕,’辩口‘、’谄谀‘、’奸诈‘也难施其伎。唯有’嗜欲‘是天性中自带的,不在’克己‘上用力,就难免堕入小人迎合之术中去。“
雍正一边听,含笑点头道:“衡臣说的是,但朕有什么‘嗜欲’,不妨明言。”
允祥和李卫满以为张廷玉要说引娣的事劝雍正远色,不料张廷玉不慌不忙呷了一口奶子,说道:“主上的嗜欲在于‘急于事功’。下头吃准了这一条,就来投主子所好。藩库亏空是几十年积下来的,主上限令三年完库,先是一个湖广,虚报亏空补完,李绂一本奏上,几名方面大员罢职;山西诺敏假冒邀功,田文镜揭露两名封疆大吏死于非命。
他们固然是咎由自取,朝廷给的功令期限太严也是原因。
主上已经几次说‘不言祥瑞’,尚崇旷奏遵化凤凰翔集,鄂尔泰奏贵州都匀石芝丛生都没有发到邸报上。但据奴才看,私心以为主子还是盼着‘祥瑞’。
鄂尔泰奏说古州一月之内七现‘卿云’,十三爷跟前这个刘统勋当时就在大理。
调来北京,奴才问他‘卿云’是怎么个样子,刘统勋说兴许他眼里迷了沙子,他没看见过‘卿云’。浙汇总督性桂奏说,湖州人王文隆家万蚕同织一幅瑞茧,长五尺八,宽二尺三,明摆是假的嘛,还是宣布了。田文镜奏报河南嘉禾瑞谷,一茎十五穗,皇上还表彰了。可河南该荒欠还是荒欠。奴才的意思不是说报祥瑞的都不好,奴才说的是主子心里的‘嗜欲’往往就启动下头的投合。日子久了,就分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了。“他顿了一下,审慎地选择着句子,又道,”至于别的嗜欲……奴才是眼看着主子从小到大的,实在是不好酒也不贪色。外头传言什么乔引娣的事,奴才不敢信,也不愿信,但奴才也有一言,天子无私事,天子的‘私事’也和国事相连,说白了
就是个国与家难分。是是非非,既然言者无罪,奴才也就放胆了。“
张廷玉说完,无声舒缓了一口气,李卫在旁不禁暗自佩服:这个张廷玉不动声色缓缓入题,把引娣这件最令雍正吃心的“小事”化入一大堆国事中奏谏,确比那种好色误国的直谏容易接受得多,难怪三十年荣宠不衰,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李卫一边思量,一边说道:“张廷玉前头说的那些,奴才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奴才自幼就在主子跟前侍候,又在下头作了这么多年的官,情弊也还知道些。官场这个‘揣摩’二字,真是无药可医。
你献四个穗的谷子,我就找得出二十四个穗的。那是光有个样儿——稗谷!——哄得主子高兴,不定就能升官,至不济也不会为这事儿罢了官,所以虚报亏空追索的事奴才也有过的。只不过哄弄朝廷的事奴才有过,密折子里头跟主子还得说实话。所以我心里觉得皇上的家事和国事还不全是一回事儿。听了衡臣老先生议论,奴才觉得原先是想左了。密折奏事连有的亲王都没这福分,可见是皇上为国家之事广大耳目所特设的,与明折是一反一正的一回事。比如八爷,那年我把他门前的照壁都偷卖了,也没为这个和主子犯生分。但国家大政,八爷从在下头使绊子点邪火踢倒油瓶儿不扶,遇事总盼着朝廷处置坏了——譬如一家子出这个子弟,也真得提防着点。
可他们又是皇上的骨肉,葫芦提办了,又容易招惹小人嚼舌头。唉,说起来也真是个难。奴才识字儿少,就看那戏上,都说是女人祸国,其实哪一朝哪一代都是男人当家,朝廷不听她的,她扳着手替皇帝写圣旨么?就算乔引娣的事是真的吧,一者是十四爷,我看
犯不着为个丫头和皇上别扭。皇上也未必真的就爱她!审诺敏一案我的主审,天天见乔引娣,塌肩膀儿水蛇腰,四寸长个大脚片子,有什么看头?“他心里清明,口里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明知自己”不识字“皇帝有担待,故意说得语无伦次,一句也不直说,却句句含着劝雍正顾及大局放掉乔引娣。说得允祥和张廷玉都是一笑,又忙敛住。
“你们绕弯弯儿,说的什么朕一清二楚。”雍正想到见引娣的情形,心里一阵疼楚,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额头,说道,“允眩叵鹊哿樘茫蛔裉蠼塘睿皇胤ú痪瓷希怯?br /> 罪之人,可他又是朕的兄弟。依着官说,为他更换身边侍候人是规矩;依着私说,朕也不愿他过分伤情。即这么说,朕体贴你们这片心。
允祥可写信告诉他,在那里守陵也使得,回京作事也可,三年之内自省改过,还是朕的好兄弟,万事都可商量。他要是一味往什么‘党’里钻,也就不可救药了。“
说罢便站起身,李卫等人也忙起身,因外头雪大,李卫检着烧红了的炭给雍正装了手炉,几个人簇拥着雍正冒雪直送到清梵寺山门外,看着他登舆而去才返回来,恰听寺中晓钟撞响——已是子夜时分了。
就在雍正与允祥等人在清梵寺议论国事的同时,座落在朝阳门外的廉亲王府,允禩和允禟兄弟二人也在西花厅围炉夜谈,在座的还有刑部尚书阿尔松阿、礼部尚书葛达浑、贝子苏奴,还有侍卫鄂伦岱和勒什亨。
西花厅座落在廉亲王府花园西海子洲东岸,一半在岸上,一半压在水上,靠水三面,卧地到顶都是双层大玻璃镶嵌,坐
在花厅里海子对面的压水台榭举目可见。夏天不用出门,隔窗可以垂钓,冬天坐在室内可以观雪景。为了赏雪方便,连花厅的柱子都是空心焊的铜板,地下周匝火龙通着熏笼,熏笼又通着“柱子”。点起火来,连花厅房顶的雪都要融掉,允禩又要暖和又爱赏雪,就在花厅顶加苫了半尺厚的黄笔草,草上又加瓦。因此,看似平常的一座花厅,足用了四万两银子,不但王府,就是加上宫室御苑,这也是头一份。此刻,几个人已是酒饭之余,坐在这风雪中的“玻璃房”中,遥看着对面水榭子上戏子们走步子练台功,灯映之下冻得镜面一样的海子上霰雪如雾随风回旋流溜,真是别有一番情致。
“别的话都是多余的了。”允禩靠在东边大理石座屏旁的鹿皮安乐椅上,目光炯炯望着外头纷纷飞扬的大雪,打破了岑寂,“如今真到了图穷匕首现的时候儿了!
‘鱼肉’眼见要
上刀俎,就为逃命,也须得跳、跳了。“他今年四十六岁,但看上去十分年轻,圆脸上一对弯月眉,蝌蚪一样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吊,冠玉一样白的面庞上没有一丝皱纹,举手投足间都显得温文尔雅,说话声音洪亮却不带半点咄咄逼人之气,
显得温存又不失帝室贵胄的尊贵威严。
“八贤王”
这个名声举朝皆知,他的这副相貌也为他增色不少。他缓缓说着这样激切的语言,却仍显得十分平和稳重。
允禟就坐在他的左侧,手里拿着一块汉玉扇坠,不厌其烦地把玩着。他比允禩小两岁,看上去要老得多,黑瘦峭峻,阴沉沉的,语气也有点森人:“八哥说的一点不假,老四(雍正)是个眦睚必报的刻薄人,确是要新账老账一处算了。内廷唐桂儿传过来信儿,听允祥说开春就送我去岳钟麒大营,所
以时间也紧。八旗旗主进京一定要赶在正月十五前。这个时候刚过元旦,人都懈了,葛达浑管着礼部,又是文华殿大学士,把王爷们都请到那里议事,然后请皇上接见,题目一摆,文章就作出来了。“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有点亢奋,站起身子踱了几步,一手抠着大玻璃框帮子,盯着团团摇摇飘落的雪,说道:“我们错过了多少机会?
圣祖殡天,我们兄弟要有一个人在畅春园外头主持大事,允祥能轻易到丰台大营杀人夺兵权?
允祥去哭灵,我们趁机大闹一场,隆科多他敢宣读那份假遗诏?允眩绻环钰驮谖髂幢欢焓拢景烁缫缓敉蛴Φ娜送赫芸刂频帽本┑恼郑柯】贫嘁丫绞值娜耍偃缒谴未吵┐涸霸僭缫惶欤赫椭缓玫绷魍龌实邸N也皇侵冈鹗裁慈耍庑┦挛乙灿性鹑巍N胰绻簧钡袅鹾诹帜歉隼说辞詹睿旮⑹且丫攘朔葱牡模透以谇嗪W粤⑽酰 业囊馑际撬担咸旄颐嵌嗌倩岫即砉耍蠢硭狄迅醚崞宋颐橇恕?伤乖诟〉颐腔垢以俅问е槐勖矗俊霸识T听他历数往日失败,又是悔恨又是激动,浑身血脉贲张,脸涨得潮红,目中熠然闪着光,说道:”以前的,以后的,责任都是你八哥。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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