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卑职并没有奸污刘王氏。”程森不屑地看了一眼刘王氏,“因卑职起复需用银钱,随行就市为佃户加收一成租。所有佃户没有不服气的。刘王氏一家抗租不缴,下头人气急了烧掉她三间茅草屋的事是有的,我已为这事把烧屋家人开革处罚过了。
刘王氏为赖租,来我府中,见我的时候百般卖弄风骚,敞胸露乳,说了许多疯话,我赶了她去——我一妻二妾,这把子年纪了,能上她这个当?——想不到她公爹也是无赖,八月十六带着她两个儿子闯到我家,当筵饮药自尽。卑职当即抢
救无效,就成了这件人命官司。这个案子经臬台黄大人多次审讯,证词一应俱全,卑职是读书人,不敢欺心蒙理,求中丞大人明鉴识伪,这个罪名儿卑职实实不敢承受的……“说着就扯出汗巾子拭泪。李绂听了,转过脸不假思索地问道:”汉阳县,你是第一审官,这个程某人当时是不是这样供的?“
县令寿吾坐在最下首,当时接这个案子时巡抚是他的座师杨名时,黄伦并没有调来,他没想到案子会这样扯皮。他今天陪审,原是坐定了当个泥菩萨,刘王氏胜了,他当时就审得不错,程森胜了,乐得给黄伦顺水人情,没想到李绂头一个就点到自己,顿时脸上一红一白,局促不安地说道:“当时程森没有到庭,是派他的管家程贵富代理的,还有几个在场求减租的佃户,口供和程森说的不一样。
刘王氏父亲和儿子饮药是在八月十五,不是八月十六。八月十五程家设筵待佃户,续定来年佃租出了争执。
刘家乘机揭出程森欺孤灭寡,被程家庄丁抓打吃药自尽的。这件事看见的人很多,卑职以为证据确凿,当即就断了程家无理。“
坐在寿吾身边的知府柳青立刻说:“寿令当时申报的案情就是这样,卑职所以就照准了。”黄伦在对面一口就顶了回来:“程贵富不是正身。刘王氏告的是程森,怎么能据管家的话判断家主有罪?那程贵富对他家主怀有私仇,有意那样供,陷害程森的。”程森立刻接口响应,说道:“幸亏了黄臬台明察秋毫,不然我真叫程贵富坑到死处!”
他摆着头还要说,李绂将响木“啪”
地猛一击案,断喝一声道:“你给我住口!问到你再说!”几个人便一齐都住口。
“刘王氏,你说,到底是八月十五,还是八月十六?”
“八月十五!”
“八月十六!”
程森立刻顶了回来,“庄户们都能作证。”
李绂哼了一声,问道:“谁能出来证明?”程森向外看了看,围在堂口的几个衣裳蓝缕的人跌跌撞撞地爬跪进来,一窝蜂儿跪下,口中乱嘈,说:“我们程老爷冤枉!八月十五我们都在场吃酒,刘老栓也在,没见他吃什么砒霜的呀?”
李绂转过脸,口气变得异常严厉,问刘王氏:“这是怎么说?”
“青天大老爷!”刘王氏脸色青灰,连着爬跪两步,指着几个证人连哭带说:“他们都是指着程家佃田吃饭的人,程森说八月十六,
他们敢说八月十五么?
八月十五夜里好月亮,我带着两个本家兄弟去程家抬回我的爹还有我的两个儿,当晚哭丧哭得满村都过不成节,老爷您随便叫几个村民问问,这种日子还有记错的么?“
说着她放声号啕:“我屈死的老爹……
我的儿,我的娇儿……嗬嗬……啊……“凄惨的哭声盈庭回旋,人人心上都被激得紧缩起来。外头几个毛头小伙子也挤了进来,七嘴八舌地说道:”我叫汪二柱,和刘王氏一个村的。
我证老刘头是八月十五死的……“
“哭得满村人凄惶掉泪,这事谁不知道?”
“我娘还带着月饼去老栓家看来着!”
“我是住刘村抬死人的,八月十五,没错!”
李绂嘿嘿冷笑,倏地翻转脸来,问道:“程森,你讲,为
什么私改日期,嗯?!“
“……兴许,我记错了……”
“你是太聪明了。”李绂讥讽地吊着嘴角冷冷说道,“日子定到八月十六,证人就只限到你
程家的人,就好作手脚了,可惜八月十五这个日子太好记了,更可惜的是你程森不能一手遮天,你只能胁逼你的佃户,别的人你掩不了口舌!“
程森仿佛被打了一闷棍,浑身激起一个寒颤,他有点张惶似地环顾一下四周,又看了看几个刚刚说进来的证人,咬了咬牙强自镇定着说道:“就算是八月十五吧,反正就那么回事,他是自尽,又不是我强按着吃药的……”李绂狰狞地一笑,说道:“你没有奸污刘王氏么?”
“没有。”程森瞟一眼黄伦,低下了头,他的口气已经不再那样强横。李绂将目光扫向刘王氏。刘王氏被看得低着头只是抠砖缝儿,张了几次口才嗫嚅道:“他……他……”她偷看了一眼衙门口拥挤的人群,到底没有说出口。坐在西侧的黄伦将案一拍,喝道:“今日对薄公堂,你吞吞吐吐语言恍惚,你这刁妇,存的什么心?”
李绂瞟了黄伦一眼,吩咐戈什哈:“把证人带下去具结画押,门口这些人后退三丈!”衙役们答应着便来带证人。但门口的聚观人众听问奸情,却越发来神,推走这边,那边又涌上来,怎么也赶不走。还是一个师爷有办法,端了一碗墨汁,用毛笔蘸了站在堂口淋淋漓漓地就洒。前头几个脸上身上着
了墨的立刻便往后退,后边伸着脖子听热闹的顿时挤倒了一片,外边一时吵声骂声哭叫声噪杂不堪,好半日才安静住了。
李绂对刘王氏说道:“这是公堂,你必得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才好为你结案。多少烈妇受辱而死,春秋并不责备。既是强
奸,那就没什么可丢人的。你只管如实讲,不要心有顾忌。“
“是……”刘王氏咽了一口唾沫,“我是他家针线上人叫
去的,说是帮着做过冬衣裳……我爹已经去过几次求他别减租,我想着帮作冬衣,或者能见太太奶奶们求个情儿,就去了。我在他们西厢屋做针线,不知怎么后来就剩我一个人在屋里。他……他就进来,动手动脚,先是说疯话,我不理他,后来他就……猛地搂住我,一手扯裤子,一手摸乳——我叫唤煞,也没一个人进来……后来……后来他就糟蹋了我。我在他大腿上抓了几把,不知道抓出印儿没有……“她羞得说不下去,又低下了头。
“这就好办了。”黄伦在旁说道,“既是抓抠过他,只要验验有伤无伤就知道了!
“
刘王氏突然抬起头来,下死眼盯着黄伦,她突然没了羞涩,梗着脖子,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大声说道:“黄大人!你得了程森多少银子?你——你还是个读书作官的!三年前抓的印儿现在还能验出来?你这么不要脸,一死就一死,我索性全兜出来,你占骗了我身子,答应替我雪冤,后来为什么变卦?”
她这个话一出口,立刻满堂皆惊。李绂、柳青、寿吾并所有的衙役都把所有的目光射向黄伦,一个个脸色苍白,如同庙中鬼神泥胎,顿时大堂上一片死寂,黄伦万不料她竟攀出自己,脸色刷地变得蜡黄,没半点血色,半晌才回过神来,“啪”地猛一击案,吼道:“你放屁!可见本按察使没有看错你,你这个臭婊子,竟敢如此含血喷人!
来!“
“在!”几个臬司衙门的人立刻雷轰般答应。
“大棍侍候!”
“扎!
“
“慢。”李绂早已立起身来,案情这样一转,是他万万始
料不及的,此时可怎么办?他攒着眉头紧张地思索一阵,松弛了一下,笑道:“黄大人稍安毋躁么。
问明了再加刑不迟——刘王氏,你要知道,你是以民告官,先已经有罪,要想清楚了!“
刘王氏此时将一切已置之度外,死盯着黄伦道:“民妇是破了身子的人,已经一钱不值,只要公道处置了我一家三口血债,什么罪我都领了!”
她戟指指着黄伦,“你在二堂密审我,你说,程森给你送钱,你不稀罕可是有的?当时我磕头说,‘大人不爱钱,公侯万代’,你双手把我拉起来,你那副脏脸叫人恶心!你说……你说……”
“你这刁恶无赖的淫妇!
你住口!“黄伦吼道,”瞧你那副模样,谁瞧得上?“
李绂笑道:“你不要忙着问,让她说完——刘王氏,他说什么?”刘王氏道:“他说‘你真长得……可人意儿,我的四姨太也比下去了……’还说,只要和他‘春风一度’管保我的案子赢……大人,我不是人……为了替我儿报仇,我就从了……”
李绂冷冷睃了黄伦一眼,正要说话,黄伦恶狠狠问道:“你有什么凭证?
说不出来,我剥了你的皮!“李绂因又问道:”是。你有凭证么?“
“这种事还要的什么凭证?”刘王氏掩着脸泣声说道,啜泣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说道:“我看见了,他肚脐左边有一块朱砂记,上头还长着红毛。还有,还有,他的‘那个’左边还有铜钱大一块黑痣。红毛记有半个巴掌大——大人,你验,他要没有,我就认这诬告罪!”
这一下把黄伦证到了死地,黄伦立时面如死灰,只是哆
嗦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堂上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瞠目望着李绂。
“士经,”李绂阴笑了一下,平缓了脸色,叫着黄伦的字说道,“案子已经涉到了你,真真假假自有泾渭。请士经回避一下,随我到二堂,我还有话说。”
黄伦头昏目眩,形同白痴,眼睛直直地站起身,提线木偶般跟着李绂到了后堂。他们一离开,堂口立刻传来一阵人们兴奋的鼓噪议论声。李绂吩咐跟着的戈什哈“叫他们安静”!
一边示意黄伦坐下,亲自倒了一杯茶端过来,娓娓轻声细语说道:“士经,你说实话,我还可成全你的体面,不叫你当人出丑,不然,你想想看,万目睽睽之下,我也不好不秉公执法的。其实呢,这个案子我心里已经明镜一样——我自己调的人证根本就没有用上。你要
一错到底,我可也就无法可设的了。因为这案子是皇上御批的,我不能没个交待。
“
黄伦仿佛此刻才灵魂归窍,他仇恨地看了一眼满脸假笑的李绂,两只手抱着剃得发光的脑门子,来个一言不发。
“你再想想看。”
…………
“唔?”
……
“你不肯招么?”
…………
李绂勃然大怒,怒喝一声:“给你脸不要脸,本抚成全不了你了!来,给黄大人去衣!”
“扎!”几个戈什哈立时饿虎扑食般拥了过来,黄伦本能
地一闪,怪声怪气叫道:“我是朝廷三品大员,士可杀而不可辱,你们谁敢?!”李绂格格一笑,说道:“你是‘士’?你是猪!
我今天辱定了你!“说着手一挥。戈什哈们从没干过这差使,又新奇又好笑,两个人死死按住挣扎着的臬台大人,余下的七手八脚连解带撕,顷刻之间就剥得他一丝不挂。果然的真不假,黄伦肚脐左下侧一片红茸茸的细毛朱砂记。再扳开腿,那块黑痣疤赫然在目。
李绂什么话也没说,掉头便返回了大堂。嗡嗡嘤嘤满堂嘈杂立刻鸦雀无声。他站在公座上吸了一气,仿佛要吐尽纷乱的思绪,半晌才定住了神,咬着牙大声宣布:“黄伦已经招了!程森,你到底怎么和他勾结翻案,你给我从实——”他“啪”的猛击一下响木,连那个铿镪有力的“讲”字一齐“拍”了出去。
“我招……”程森面无人色,稀泥一样软瘫在地,“我和他在江西盐道上就是同事。
头一回送银子三百两,他不肯要。
后来叙出是旧行,我送他一千两银子,他就给我翻了案……“
李绂无声透了一口气,坐回公座,吩咐道:“给他画押!”
一边援笔在手在案牍上疾书批文。
据程森一案,该犯原系在籍守制之朝廷命官,乃敢据势渔肉乡里,将佃户刘老栓之家媳于光天化日之下骗诱到家,强行奸污,致使刘老栓祖孙三人饮恨自尽。
又复交通赂赇朝廷方面大员黄伦,意图弭罪。
灭绝天理于前,舞法弄权于后,使刘王氏一门三命久冤不解,实属罪不容诛。着判斩立决,报刑部详
准施刑。黄伦身为朝廷法司大员,贪脏无耻,胁奸民妇,悍然弄法而闵不罢死,即行监禁,案由申奏御览后遵旨严处。
写罢,
接过画过押的状纸略一浏览,眼睛扫视一眼众人,朗声宣读了判词。立时外面千万人一齐欢声鼓舞,刘王氏满面泪痕,嘶声高呼:“青天大老爷明断!李老爷公侯万代……”夹着程森家属含糊不清的号啕咒詈声混成一片……
恰此时,后堂匆匆出来一个戈什哈,对李绂耳语道:“宝亲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