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春暖花开?”田文镜刻板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说道,“三月有桃花汛,五月有菜花汛,临时筹措,来得及?”
他这一说,众人便都闷住。田文镜心境似乎很烦躁,一时疾走不语,一时又站着沉吟。他也真不怕辛苦麻烦,有时
还亲自到溜滑的堤腰,用石头敲击河堤,敲到有空洞处,不言声上堤来,狠狠把手中石头一扔,“这修的什么堤,嗯?!
要查查有没有克扣河工银子的事!
“
又指着堤外长满了荒草野蒿的滩,说道:“这块地少说也有十万亩吧?
皇上多少次明颁诏谕垦荒,你们竟是聋子瞎子!洛阳城里那么多吃闲饭的,这边的地却荒着——老罗你看,从洛河那上游建一座闸,引出水来,这是旱涝保收的肥田!
“他拍着手上渐渐干了的泥土,冷冷说道:”限你明年,全给我垦出来!“罗镇邦带的一群洛阳府县官,闷声不响地听这位刚愎急躁的总督大人训斥,个个垂头咽唾沫,人人脸色阴沉。罗镇邦苦笑道:”大人,这块地是荒了,可都是有主的地,不然我早垦了它了。今儿看不仔细,下滩走走就知道了,里头都是坟园儿,一个祖莹四周的地界都清清楚楚。这是私地,官府殚实无能为力……“
“唔。
“田文镜吁了一口气,仿佛于心不甘地又望了望那片荒滩,”是私地?“他思索着,一时没说话。此时风雪更大了,团团片片的碎玉琼花在广袤无垠的河滩上淆淆乱乱、混混噩噩,时而像狂浪飞溅,时而又似疾箭一样卷地而起扑面而来,有的又卷成雪柱儿旋舞,肆无忌惮地互相追逐着……
李绂此时已浑身上下雪人儿一般,见田文镜兀自瞪着眼挺身站着,目光下抡着搜剔下头官员的毛病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因在田文镜身后一笑,说道:“抑光,你好勤政。不愧模范!”田文镜回过头来,盯了半日才看出是李绂,正笑吟吟对自己长揖,忙也还揖,脸上绽出笑来,“原来是巨来公!方才镇邦说你来,打算看完这段河工就去拜望的,你怎么就来了!”
又嗔着罗镇邦,“李制台是客,上堤也不告诉我一声!”罗镇邦只得干笑着解释。
李绂和田文镜并肩走了一段,谈了自己离开武昌的情形,田文镜也十分亲切,一路走,问道:“听说你不带家眷到任,为什么?”李绂漫不经心地说道:“太麻烦了,一年三四次回北京,见面尽容易的,何必带到任上?上回在襄阳遇到一个去宜昌上任的县官,除了他太太,姨太太,七大妗子八大姨,
三姑六婆,师爷书办加起来足有六七十个,我当时就撤了他的差。宜昌就那么小块地方,你带了这么多的牛鬼蛇神,刮地皮天高三尺!我看熙朝不少贪官,原本也不是坏人,他不伸手,当不得婆娘爱小,背后接人家的东西,一来二去也就上了船。“田文镜”扑哧“一笑,说道:”你回直隶当总督,家就在北京,难道把她们遣返原籍?“
李绂道:“北京不一样,外头是个西瓜,到北京就成了芝麻,上头六部九卿,科道御史下死眼盯着,朝廷御辇之下,家里就有几个不肖子弟,刁恶长随,也不得不收敛些。我其实不愿回北京,应不为怕这些事,在外头封疆,一切我说了算。到北京,想作贪官难,想作实事更难!”
“唔,这个想头有意思。”田文镜很想说“那些‘牛鬼蛇神’都是火耗银子养着。火耗归公,官员凭俸禄和养廉银吃饭,谁还带那么多吃客”
,话到唇边却改了口,“可惜的是天下官不尽这样想,也是枉然呐!”李绂笑道:“不要鼓吹你的‘养廉银’了。今儿不谈这个——你看这雪,下得真好,要在苏杭,有梅花点缀着该有多好!”田文镜望着堤下,洛河两岸已落了不到三寸厚,已是一片皑皑茫茫,河对岸沙滩一片连
亘的白杨,在丢絮扯棉的落雪中灰蒙蒙的,景物都不甚清晰。
只河面冰上留不住雪,烟雾一样被风扫得荡来荡去。
许久,田文镜道:“河南有谚,‘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我宁愿这雪是棉花呢——这种天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招手叫过罗镇邦,吩咐道:“我带来的人,请钱师爷留下,其余的回去。
河南府,这里的镇台衙门的人也回去。
不过不能歇息,知会各县,看有没有雪压倒房子的,断炊的,从县库里周济一下。
有些讨饭的这种日子难过,叫里甲长关照在庙里安置。
两条:一不许冻饿死人;二,谁敢从这里头克扣,吃一口,我
田文镜叫他吐三升!“
“扎!”
罗镇邦答应一声,忙到后边吩咐,那起子官员戈什哈马弁轿夫巴不得这一声,跌跌撞撞下堤呼仆觅轿,顷刻便如鸟兽散。罗镇邦带着一个矮个子黑瘦中年人赶到他们面前,田
文镜笑指着那个中年人道:“钱度——我衙里的钱师爷——见见李大人。”李绂见钱度虽然短小,更透着精悍之气,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一望可知也是个不安分人,心里厌憎,却挽住了钱度道:“老头子别这样,请教你时多着呢!”钱度笑嘻嘻道:“巨来大人清名满天下。我学生是久仰了的呢!
今儿天津桥畔风雪相会,学生缘分不浅。“说完,轻轻向堤下招了招手,早有一个戈什哈三纵两跳上堤来,怀中却抱着一大堆蓑
衣,抖开来正好四件。钱度又道:“这个天儿,里头皮袍也冻煞!我叫他们到附近百姓家借了几件蓑衣,不为避雪,只图个挡风,雪中蓑笠而行,也助些雅兴么!
“本来有些沉闷的气氛经他这么一搅和,顿时松快起来。
“天津桥我久闻其名,就在这里不成?”李绂和众人抖落了身上的雪,披上厚厚实实的蓑衣,果然觉得挡风,因笑着问罗镇邦:“桥离这里有多远?”罗镇邦一笑,用手遥指洛河对岸,说道:“那片小杨树林子北边,沙滩上就是。其实极不出眼的一座拱亭小桥,名气却大。文人墨客春秋两季时常到这里会文,平时也不大有人来。”
李绂这才知道洛阳这座名满天下的“天津桥”并不横跨洛河,而是废置在洛河滩上的一
处名胜。李绂见田文镜仍在出神,便笑道:“还在想你的‘棉花’?
你这么当官,一多半得累死。
咱们到天津桥看看去!“
田文镜一笑,说道:“来洛阳五次了,不是河工就是垦田,哪处名胜也没看过,雅兴都没了。按说这样的天儿,这么开阔的河景,很该有点诗思的,如今我是出不了这个风头了。”
于是四个人颤巍巍下河堤拥雪而行。穿过一道沙滩,临河而立,更觉雪花迷离,天地混茫。李绂看着碧青如石的河
面说道:“这里的水恐怕很深的吧,我小时候踩破冰落过水,至今心有余悸。走这样的河面,真是小心惴惴,如临深渊。”
罗镇邦笑道:
“不妨事的,你们看,这上头隐隐约约还有大车印。原来说李制台要去看伊阙,我叫人试过多少遍了。你两个封疆大吏,要在我河南府出了事,恐怕万岁要殉了我罗镇邦呢!不过水深倒也是真的,夏天航船吃水吃到六尺也畅通无阻。去年李又玠(李卫字)去陕西打这里过,在洛阳城南安澜楼吃酒,天水一色,沙鸥成阵,也不亚江南风光。当地几个名流还写了不少诗呢!”
“又玠吟诗了?”李绂问道。
“他懂个屁诗。”田文镜道,“他就会卧底线听墙根儿捉贼!”
钱度小心翼翼走着,凑趣儿笑道:“李大人墨水儿不多,心思灵动,天生的聪明人。不过偶尔也作诗的。嗯……前年我去金陵出差,范时捷方伯是我府试发科的房师,
去拜望他,刚凑上他请又玠公、继善公去燕子矶览江楼吃酒,大家一处联诗。继善公起句‘江天共一楼’,范老师是‘风清送春秋’。
我见又玠大人抓耳搔腮想不上来,也替递了一句‘雁鱼随水去’——原想给他多想一会儿,不料说完他还是攒眉沉思,范老师和他极随便的,说‘你这穷叫化子作什么诗?我替了你吧?
‘又玠突然眼一亮,指着远处江面说,’范大舅子甭多嘴,我也有诗了。
你们看,那两个渔翁搅了鱼网,在船上揪打,我的诗句是‘两个渔翁揪打’!“
“这是五言诗,”
罗镇邦摇头道,“又玠公怎么弄出六个字来?”钱度忍笑道:“晚生也是这么说,‘这是五言诗,大人可
以把‘打’字删去。也就叶韵了。“李大人高兴极了,按着我肩头说:”日你娘好好的搞!就是‘两个渔翁揪’——这诗真正妙极!尹抚台说,‘你这句诗无论如何谈不上’妙极‘!科
场上要弄出这种句子,就该打了。又玠公一愣,指着我说:‘我诗里头有个“打”
字,他硬叫我删了么!
‘“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罗镇邦一个不留神一屁股跌坐到冰上滑出老远去。李绂猛地想起上次自己参劾李卫“不学无术”的折子,和这个田文镜比,李卫总算还对文人客气谦恭。
田文镜倒是读书人,却一味和读书人过不去,思量着脸上已是没了笑容。说话间天津桥已到,李绂端详着,只见这桥正南正北对着洛阳城,长可五六丈,高约两丈余,是一座很普通的玉带拱桥,桥上面矗着一座亭子却十分玲珑。四个人缓缓踏雪踱着,先到桥上远眺,但亭子里风像刀子似地,分外冷,又下桥到南边。
“这边有桥挡风,连雪也没有,倒暖和些,”李绂笑道,“——这座桥桥座儿像唐时风格,上边的亭子死板,是前明格调——为什么叫‘天津桥’呢?”罗镇邦道:“洛阳为九朝古都,唐时各地秀才进京赶考,都从这桥上过,犹如青云路口,所以名为‘天津桥’。”
李绂点点头,
叹道:“一晃就是千百年,桥在,人呢?
当时的秀才就是今天的举人了,也不作八股文,真是享福啊!看这桥,唐时洛水也并不大嘛!“
李绂的话虽不多,却不自觉间刺了田文镜。谁都知道他是三赶京试落榜,过不去“天津桥”的落魄“秀才”
,纳捐拔贡选出的官。众人便都不敢回话。田文镜却似不在意,吊着嘴角笑了笑,说道:“洛阳共有四条河,伊、洛、瀍、涧,过去是分注入黄河的,后来伊河改道和洛河相并——是宋代陈康为通舟楫凿通了——洛河才有今天这个规模。陈康不是进士,没有跳过龙门,可他这么一办,天津桥也就不实用了。”
李绂自知失言,脸一红没言声。田文镜兀立雪中,望着北岸灰暗阴沉的洛阳城,许久才道:
“镇邦,我明天去看涧河入黄河口工程,然后沿黄河北岸查看着回开封,你别介意我发作了你那许多。你办事还是认真的,毛病儿应我推一推,你才动一动。
听下头的调唆,指着我们同年从省里藩库里挤银子。
告诉你,洛阳商贾富甲天下,这里挂千顷牌的大绅士是全省最多的,要从他们身上打主意。省里的银子也不是我田文镜的,一条黄河要花多少,你连想都想不出!还有春荒赈济种粮口粮,那不都是银子?这些富户拥产坐吃,没有朝廷花钱办这些事,他们安生得了么?他是铁公鸡,你要有钢钳子拔毛!不要手软——这是为他们好。理喻不通,只好跟他不客
气了。“李绂在旁听着,这些话没有一句入耳的。谁富,就用”钢钳子“拔毛,那叫劫贼勾当!堂皇国家取财有制度,怎么能乱来?但田文镜又是秉承雍正意旨,就有一车话也只能到北京见皇帝去说。
李绂原想田文镜总要在洛阳盘桓三五日,
自己趁空好好和他聊聊,听说明天就走,不禁一怔,想了想,说道:“文镜,我想借一步和你说句话。”说着将手一让,二人便离开了天津桥,沿洛河岸向东漫步。
此刻风小了些,洛河河面冰上已盖了半寸厚的雪,映着对面灰暗的石堤,片片白羽无休无止地落着,冻河两岸除了落雪的沙沙声一片寂静。许久,李绂才道:“抑光。”
“唔。”
“你是一心要作名臣,太辛苦了。”
“你说对了一半。”
田文镜无声透了一口气,“我一半心思想当名臣,更有一半是要报皇上的恩。不辛苦不成,周公吐哺才能天下归心。”
李绂叹息了一声。田文镜说的是实话。他一个二十年的穷部郎京官,熬资格熬出了个六品,雍正元年出差陕西宣旨,归途擅自动用钦差关防清查山西藩库亏空,一举扳倒“天下第一巡抚”
诺敏,三四年间开府建牙升任到总督,居然一方诸侯,全靠了雍正一力支持,他也只有累死才能报得这份“圣恩”。许久,李绂才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不过有一言骨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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