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你放屁!”
雍正一把抓起一个垫肩朝弘时砸过去,“弘历远在江南,怎么会假传圣旨?允禄树叶掉下来还摸摸头,他敢?!
说假话办假事,你还不到火候!
去跟你八叔学学再来跟朕掉花枪!“
弘时不见了,一个女人影子走近御榻,雍正说道:“朕连安生觉也不能睡一会儿么?你——”他一下子怔住了,原来竟是乔引娣,细看时,又像死了的小福,不禁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叫道:
“是小福?”
“皇上好睡。”小福抿嘴儿一笑,说道,“真是得了新人忘旧人。
如今您有了引娣,亏您还能想起我来!“
说罢转身便走。
雍正急得披衣起身跟着,说道:“你往哪儿?等着我!”
“你不是给我念过《往生咒》了么?
我到‘悉耽婆毗’去呀!“小福说着便走远了。
雍正心中迷惘,一脚高一脚低,驾云似地在后头追赶。
倏间景色又似在广漠的黄河滩上,劲冷的河风吹得小福衣裾飘摇脚步踉跄。弥漫的黄沙旋风中,雍正追寻着她的影子边追边喊,好容易才赶上了,一看却又像是引娣。雍正抹着冷汗说道:“这是梦还是真的?你是小福,还是引娣?”
“亏皇上还是无上菩提,”引娣冷笑道,“岂不闻‘色即是
空,空即是色‘!梦也好,无梦非梦也好,不都是色相幻化?
我烧死在这棵老柿树下,二十年前你就在那边青纱帐里,看得真真切切,还说什么梦不梦!“
雍正恍惚觉得她又是小福了,听她说“烧死”
,才想起她久不在人间,却也并不惊恐。正要
问话,小福又道:“我们缘分已尽了。从此天各一方,人间世事纷扰变诈,人心恶如九幽之风。您好歹保重些!”
一转眼间小福不见了,昏暗广袤的沙滩上凄凉的风呼号着,黄黄的沙浪在风中起伙追逐,远处黝黝的树杪暗影在风
中婆娑起舞,雍正用失神的目光望着苍穹,悲怆得哽咽不能自已,一遍又一遍无望地呼唤,“小福!
小福——你回来……
引娣,引娣……你不要走!“他突然间又意识到自己是皇帝,急声大叫:”侍卫们太监们!
你们都死到哪里了?
给小福修庙!
派人去,给我把引娣找回来!“……
“皇上!”
守在外间的高无庸几步跨进暖阁,一边替雍正掩着蹬开的被一边低声道:“你魇着了——奴才们都在这侍候着呢!
您先喝口水,奴才去瞧瞧乔姑娘,她要肯来,叫过来侍候主子可成?还有,方先生和张廷玉进来了,主子见不见?“
“好,叫进。”雍正这才知道方才是南柯一梦,想起梦境,心头兀自突突乱跳,一边看着太监们掌灯,吩咐道:
“引娣要不乐意,不要勉强。”
第十八回 弥反侧议政清梵寺 念亲情允眩煽淼?br />
高无庸打发小苏拉太监去传守在“旷真阁”书房的方苞和张廷玉,自己亲自到殿西北角工字房来请乔引娣。乔引娣因早听允眩热耸溆赫昂镁铺耙?br /> ,起初到澹宁居就戒心百倍,内衣都用细针密线缝得结实,昼夜备着一柄用来自裁的长银簪,略可疑的饭一口不吃,水一口不喝,准备着如皇帝来横施淫暴,当即一了百了。但日复一日过去,雍正到这里,千篇一律的就是听政,从不到下人这边来,偶尔也传人过去侍候,但都特意有旨,“引娣听便”。别的宫女虽也妒忌,因引娣时去时不去,十分不兜搭这些台盘上的差使,久了也就相安无事。高无庸笑嘻嘻进了拐角房,便见引娣穿着密合色裙子,撒花裤腿,连“花盒衣”
鞋子也没蹬,偏身坐在床帮上描花样子,便道:“乔姑娘,好洒脱,好标致!呀——啧啧……这花样子也能描得这样!这荷叶鲜灵得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贴上的!
咱在宫里侍候这些年,手巧的也见得多了,总没有及得您的……“
“有什么事?”见高无庸打叠出这么一车好话奉迎,引娣便知雍正又想叫自己出去侍候,因抬起头,说道:“我洗了一天衣裳。又把大件该换的幔帏都叠好了送浣洗处。
今儿差使
我做得不少了!“
“那些个粗活怎么能叫你做?下头人真是混账!
“高无庸打叠起精神巴结,”你什么也甭作,身子骨儿养结实就是你的‘差使’!
你脸上做喜相些儿,我们就沾光儿了!“
这是真的。
有一次小太监给雍正拂纸,不当心茶水溅了,刚写好的一幅字要赏人的,渗散得不成样子。雍正恰心绪不好,便命人将他拖进后院抽篾条。打得小太监满地乱滚还不敢出声儿。引娣实在看不忍,出来给雍正端了一杯茶,低声说:“甭打了,奴才给您拂纸,您再写一幅,成么?”雍正当时就命人停刑。
因此,宫人们偶犯过失,常常找引娣告情。
重罚改轻罚,甚或饶了,总没有不给面子的。当下引娣便问:“又是谁怎么的了?”
“谁也没怎么的。”
高无庸赔着小心说道,“今儿听说几个王爷闹了朝堂。八爷九爷都改了名字叫什么‘阿其那’、‘塞思黑’,还有十爷十四爷也都捎带上了,皇上也气病了。方才还叫你过去,又说你过去不过去自便。
今儿他老人家身子瞧着不好,性气也大,万一有个闪失,恐怕大家都吃不了兜着
走。好姑娘哩,你知道吃这碗饭,不容易啊……“引娣听说允眩鍪拢睦镆怀粒坏雀呶抻顾低暌咽钦酒鹕砝矗咏龛渭苌铣读艘环绞峙脸隽隋D油獾睢K赫谂罄锿嵩诳簧虾驼磐⒂穹桨祷埃谎陨A肆礁#右坷锏挂槐枧醯娇蛔郎希故质塘⒃谝槐摺?br /> “朱师傅是楷悌君子。”雍正本不渴的,因引娣之情,端起喝了一口,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又向二人说道:“当年保太子允礽,那么朕也是保了的。
他在文华殿坐了多年冷板凳,于君父毫无怨心,这就是忠!朕看他精神还矍铄,身板儿也硬朗,就进军机处吧,你们平素也相与得好,断不至龃龉误事的。这个建议很相宜。至于俞鸿图,灵皋先生既说放外任好,就放江西盐道吧。原来那个盐道太迂了。朕去年接见,问他一路到京,安徽水灾如何,他说‘怀山襄陵’,又问他百姓情形,他说‘如丧考妣’——改成教职算了。“
说罢一笑。张廷玉和方苞也都一笑。
乔引娣偏转脸也是偷偷一笑。
雍正又问:
“外头还有些什么话?
不要顾忌,朕这会子已经想开,不至于气死的。“
张廷玉一欠身说道:“下头臣子震慑天威,没有人私议,更没有串连的。
奴才下朝,
各部叫来一个司官在私邸座谈。
都说允禩——阿其那大肆鸱张,无人臣礼有篡逆心,连永信在内应交部严议,效宋仁宗诛襄阳王之成例,明正典刑以彰国法。
翰林院编修吴孝登说同僚们对两个王爷改名有点微词,还说毕竟是圣祖血脉,后世听着也不雅训。“
“吴孝登?嗯,还有什么话?”
“还有……钱名世好歹是读书人,一方名士,辱之太甚,寒了士大夫的心。就是赐匾额惩戒,悬到正房或他的书房也就够了,不必一定悬之通衢,叫过往的贩夫商贾都耻笑。”张廷玉看雍正脸色微变,忙又道:“请主子留意,这不都是吴某人的话,是奴才请他们座谈的。”雍正天性是个刻薄的,原要说“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听张廷玉这样说,便咽了回去。
偏转头想了想,又问道:“衡臣、灵皋,你二位的意见呢?”
二人怔了一下,方苞喟然一叹,说道:“若论允禩允禟允眩墙袢招形旁谄溆嗳顺嘉恢茫酪膊蛔阋员坠迹 ?br /> 引娣听见允眩沉苏饷创蠡觯成⒓幢涞貌园祝桨活?br /> 了她一眼,龇着黄板牙一本正经自顾说道:“但这样一来,圣祖的阿哥们凋零伤损得太厉害了。
无论怎样解说,史笔留下,后世总是遗憾,更使万岁为难,只可由万岁圣躬睿断圈之高墙,或软禁外地,他们得从善终天年,也不得再出来兴风作浪,这也就可以了。至于钱名世,不过一个小人,平素行为也不端。
‘名教罪人’算得上中肯考评。口诛笔伐一下,使天下士子明耻知戒,于世风人心,于官场贞操,我看是得大于失的。“张廷玉接口道:”奴才也这么想。“
雍正紧蹙着眉头听着,两个心腹大臣都主张对允禩法外施恩,原是在意料中事,但允禩只是倒了牌子,他苦心经营数十年,朝野的潜在势力并无大损。
留下这二人性命,他担心的是自己身体不如这几个弟弟,万一先他们而死,儿子们
怎能驾驭得他们。
要有个风吹草动呢?
何况还有外头的允皒,又如何处置,不趁此机会打得他们永不翻身,怎么也咽不下积郁多年的恶气。思量着说道:“允皒没有参与此事,他原本也只是个无知无耻昏庸贪劣之徒。朕看就在张家口圈禁。
死不死的,他也作不起怪来。至于他们三个,可以不交部。但这案子是在朝会上犯的,千目所击,眼睁睁看着。各部要是缄口不言,那可真是三纲五常败坏无遗。
文武百官尽丧天良了!杀他们不杀,还是要等等六部九卿的会议。其实,朕也并不忌讳灭掉他们。周公诛管、蔡,古人大义灭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
雍正还要往下说,高无庸匆匆进来禀说:“内务府慎刑司堂官郭旭朝有事请见。
奴才说了皇上旨意,他说原本这些事是庄亲王代奏的,庄王爷如今听候处分。
请旨,向谁回话?“雍正忖了一下,说道:”叫进来。“
“万岁方才圣虑周详。”张廷玉神情多少有点不安,沉思着说道,“阿其那结党营私二十余年,党羽爪牙不计其数。穷治起来,既要时日又牵扯精力。方今刚刚下诏推行新政,恐
怕难以各方顾全。
奴才以为可以借这件事令百官口诛笔伐,以声讨、诛心为主,以此方法瓦解朋党——有些极坏不可救药的绳之以法,其余只可以此事为戒,令其洗心涤虑,改过从新。至于允禩等人处分,可以从缓。他们要‘八王议政’,到底还打着恢复祖制名义,与谋逆篡位还是有所区别。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雍正点头不语,见高无庸引着郭旭朝进来跪下,不等磕头便问:“有什么事?”
郭旭朝偷看方苞和张廷玉一眼,嗫嚅道:“方才八爷——阿其那府有人进内务府禀说,八爷府,不——”他“啪”地打自己一个耳光,“阿其那府把书信文卷都
抱到西书房烧,几个大瓷盆都烧炸了……奴才寻思这不是小事,可庄王爷——“
“你不用说了。”雍正一听便知他是庄亲王负责监督允禩的耳目,这不是体面事,因止住了他,说道:“这种事往后暂且报给方苞。高无庸,带他出去,赏二十两银子!”
雍正待他们出去,脸色已变得异常狰狞,对张方二人道:“老八给自己烧纸送终了。
他们三个的府邸今晚就要查抄!
证据毁了,将来如何处置?
“
方苞和张廷玉对望一眼,都没有言声。
“嗯?”
“烧了也好。”方苞说道,
“就是都搜抄来,反而更麻烦。”
张廷玉见雍正阴着脸不言语,赔笑说道:“万岁当年在藩邸查出任伯安一案,当着众阿哥举火一焚。
事情奏到圣祖爷那儿,
奴才也很替主子捏一把汗。圣祖夸奖说:‘雍亲王量大如海,谁说他刻忌寡恩?
只此一举可见他识大体顾全局。
‘当时太后老佛爷也在座,她老人家听不懂,是奴才解说了,’这是王爷不愿兴大狱杀人,顾全兄弟面情‘,老佛爷好欢喜,当时合十念佛呢!“
雍正听张廷玉复述当年康熙和太后对自己的评价,坐直
身子肃然敬听了,一叹说道:“不过两案不同,朕当时是办差人,有这个权;阿其那是当事人。他是为保全党羽,毁灭罪证——”
“事不同而情同理同。”方苞躬身说道,“不同之处在于,抄收上来,朝廷反而更为难;阿其那焚毁,由他一人负责而已。”
“那——那就叫他烧吧!”雍正揆情度理,两个心腹大臣实是谋国之言,不由深长太息,事到其间,他才真正领会,当皇帝并不能想怎么就怎么地任性作为。他神色黯然,说道:“如不兴大狱,也确是这样的好,政府断没有焚烧证据的理。
明天……后天吧,叫老三、老十六、弘时分头去查抄阿其那塞思黑和十四贝勒府,谅那时书信文件也烧得差不多了。“
这就是说,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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