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这就是说,连庄亲王也解放了,雍正见张廷玉方苞诧异地看自己,解嘲地一笑:“阿其那的亲信死党都不料理了,还说什么老十六。他只是耳朵背,不甚精明而已——天已经黑透了,你们跪安回清梵寺去吧!允祥的病要有动静,随时进来奏朕知道。唉……”
  “扎——”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偌大的澹宁居只留下三四个太监侍候,都垂侍在正殿的西北角听招呼,暖阁这边只留下了引娣。
  隔窗向外看,料峭的春风吹得园中万树婆娑,影影绰绰模糊混沌成一片,殿内寂静得阒无人声,只有殿角自鸣钟摆无休止地摆动着,发出单调枯燥的“咔咔”声。乔引娣原来打定主意趁张廷玉和方苞退出的时候离开这里的,自己也不知什么缘故,她犹豫了一下没走。
  见雍正半仰在榻上注视着天棚,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又似乎在侧耳倾听外边微啸的风声,一点也没留意自己的存在,她才小心地透了一口气。
  “引娣……”
  …………
  “哦?噢!”乔引娣从忡怔中惊醒过来,向雍正一躬,说道:“主子有什么旨意?”
  “你在想什么?”
  雍正的目光在灯下闪着慈和的光,已是坐起了身子,看着有点手足无措的引娣问道。
  引娣见皇帝眼神中毫无邪辟,略觉放心,低着头想了半晌,低声说道:“奴婢……奴婢心里害怕……”“怕?”雍正一笑,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漱口,问道:“怕什么?怕朕杀掉允眩俊?br />   “也为这个,不全是为这个。”
  引娣两道清秀的眉颦着,心情十分矛盾,“奴婢自己也说不清楚。连这园子里的树,连这里的房子都怕。
  更怕皇上——我是小家子小门小户出身的。
  别说是亲兄弟,就是隔了五服的本家子,也没有像这样子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你杀我砍的。这……没个头么?“雍正无可
  奈何地一笑,呷了一口温水,
  品味似地噙了好一阵才咽下去,说道:“你还是见识不广。
  山西大同府阎效周一门兄弟三十四人,为争一块牛眼风水地,男男女女死了七十二口,一门一户几乎死绝了——那也是有争斗,也是见血的!
  你要明白,朕坐在这个皇位上,还有什么别的企盼?
  只有别人眼红来争的,朕也只是个自保而已。午夜扪心而论,一块坟地,尚且兄弟斩头沥血地争夺,何况这张九重龙椅?“引娣半晌才道:”别……别杀人……太惨了……“
  她仿佛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寒颤。
  雍正双手抱膝,望着幽幽的灯火,不知过了多久,问道:“引娣,你到这里侍候多久了?”
  “四百二十一天了。”
  雍正一笑,问道:“度日如年,是么?”
  “我……不知道…
  …“
  “朕喜爱喝酒,贪杯,是么?”
  “不,皇上不大喝酒。”
  “那么,朕贪色,很荒淫么?”
  引娣疾速瞟了雍正一眼,但雍正并没有看她,仿佛漫不经心地望着一跳一跃的灯光。
  其实这一条是引娣感触最多的,雍正十天里头有八九天都在澹宁居见人批本章,几十名宫娥在这殿里进进出出,极少假以词色的。后宫嫔妃,除了那拉氏、钮祜禄氏、耿氏和已病故的年氏外,还有齐氏、李氏和几个承御宫人,连圣祖的一半也不到。
  偶尔翻牌子召幸而已,天不明就又送回原宫,照常起来办事。就是引娣,也从来语不涉狎邪,似乎只要引娣能常在眼前就满足了。允眩荻运幸磺П逗茫挡怀鲇赫昂蒙闭饬礁鲎帧`苦榱季茫?br />   引娣方道:
  “皇上不贪色。”
  “这是公道话。”雍正收回目光,趿了鞋下来随意踱着步子,似乎不胜感慨,“其实‘食色性也’是圣人的话,好色也是人之常情。但朕实在是不好色,自古帝王在这上头栽跟头的史不胜书,朕就敢说朕是世间最不好色的皇帝!”
  他踱到了引娣面前,用手抚了抚她的秀发,喟然叹道:“你也许心里想,既然如此,为什么弄了你来这里?
  这里头的缘故朕不能说,也不愿说。朕只想告诉,你和一个人长得太像了。朕是说不出的疼怜你,比你的十四爷还要疼怜你!只要你说出来,朕作得到的,什么都给你!“他又移开了步子。
  引娣方才见他近前,慌得心头突突乱跳,此时才定住心神,她望着雍正伟岸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惜之情,乍着胆子道:“皇上,既这样说,奴婢斗胆有事求您。”
  “唔!”雍正倏地转身,疑惑的目光烁然有神,“什么事?”
  “请万岁放十四爷一马!别……别……”
  “这是国事。你不能干政!”
  “我知道。
  “引娣受不了雍正目光的逼视,低下头来,喃喃说道,”您不答应,就算我没说。
  可您要放十四爷一条生路,不要和八……八阿哥一例处置——别杀……奴婢就死心塌地在这里……就这样伏侍您到老……“说着,已泪下如雨。
  雍正已经黯淡的目光又幽然一闪,轻声道:“不要哭,不要哭么!允眩獯巫锩峭】伞J窃谔锰贸嵘现谀款ヮハ路傅摹H绻仕男模藓驮氏榈蹦昙复卧馊四鄙保罹?br />   起来,恐怕他难逃公道。但那是暗的,这次是明的。朕——“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唾液,”瞧着你份上,朕可以再
  放他一马。“
  “噢!”引娣又像惊诧,又似惊叹地轻呼一声,一下子抬起头来:“真的?!”雍正心头一阵难受,强忍着悲泪点点头,说道:“你毕竟和他牵心。朕若被他们篡位,谁肯为朕这样挂念?朕死了,又有谁为朕一掬清泪?你可以……可以去见见允眩嫠咚庑┗啊K腔共桓市模藁箍烧偌俟伲敝诤退狭浚 ?br />   引娣惊讶的眼中满是泪水,盯着雍正,连话也说不出,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冷峻严肃的中年人身上有一种允眩挥械钠剩谝淮胃械剑甘晷值茔仪椒终粗氐氖囊恃|也许有些不是对的。
  “朕精神好多了。”
  雍正淡然一笑,起身来除去了朝服,只穿一件宁绸宝蓝长袍,却披上了小风毛天马大氅,踱到满脸泪痕的引娣面前,拍了拍她肩头道:“你该高兴才是呀!——朕要去一趟韵松轩,三阿哥办事朕不能完全放心。告诉高无庸,这屋里再弄暖和些,朕晚间还要批折子。”
  说罢便出殿来,守在殿下的侍卫和太监忙上来簇拥着他去了。
  允禄当众挨训斥被逐,抱定了“躺倒挨锤”的主意,等着雍正的严旨处分。他原想夤夜求见雍正,造膝密陈,但思量来去,矫诏的事一旦落实,自己和弘时就成了不共戴天之敌,而且绝无转圜余地,不是弘时死就是自己亡。而弘时毕竟是雍正的亲生儿子,就算证得弘时山穷水尽,也只是给自己种下更大的祸而已。两端皆祸取其轻,只好认个“耳朵
  背“。但连着等了两天,不但自己,连允禩等三人永信等三爷的消息也没有。只是听说六部三司官员纷纷写奏折弹劾廉亲
  王“犯上作乱危害社稷”
  ,折子雪片样飞往军机处;邸报载朱轼以文华殿大学士入值为军机大臣;又说十七阿哥允礼已阅
  军完毕,刻日还京。接着又有明诏颁发,历数钱名世“卑鄙无耻盗名欺世”
  ,赐匾严谴回乡,并命文武百官赠诗送行。允禄是闭门思过的废置王爷,例不许各处走动,只有坐在家里,让儿子们出去打听转述而已。
  耐到第三天,允禄决定亲自去畅春园请罪。他对自己这位皇帝哥子秉性十分清楚:你热炭儿般赶着去巴结,他瞧不上你低声下气的奴才相,你拉硬弓和他挺腰子,又会疑你心存不敬另有别图,既近不得更远不得。因此,吃过早饭便命家人:“备轿,我去畅春园!”几个丫头老婆子忙过来替他更衣换朝服,正乱着,外头门阍老仆人跑得喘吁吁地进来,说道:“诚亲王爷,三贝勒爷来了!”
  “是传旨么?”允禄霍地立起身来,一把推开正在往身上套袍子的小丫头,哆嗦着手亲自系着钮子。
  “开中门迎接!
  “
  老门子忙道:“二位爷已经进来了,不让奴才通报,奴才跑进来请爷迎一迎。”
  他说着,允禄闪眼见允祉和弘时一前一后已进了二门,忙撇开众人迎出堂外滴水檐下,一边快步下阶,口中道:“三哥,时儿,亏你们这时辰还来看我,快请进!”允祉一边上阶,跨步便进了堂房,面南站定,说道:“有旨意!”
  允禄怔了一下,一提袍角当地跪了,叩头道:“罪臣允禄恭聆上谕!”家下人顿时回避开来,站到外边庑下,一个个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允祉点了一下头,徐徐说道:“奉上谕,着允祉、弘时、允禄、弘昼四人前往查看阿其那、塞思黑、允禩家产。允禄
  本系有罪之人,念皇考遗脉,且观其平素心性,似无大恶,
  朕不忍以一事之非遂掩其功,着复其原职办差。
  若敢故态复萌,瞻徇因循,则朕不尔恕矣!钦此!“
  “罪臣仰邀皇上高厚之恩,定当精白己志以赎前愆,焉敢复蹈故辙,自干刑律!”允禄重重叩头说道,“谢恩!”起身来感激地看了一眼弘时和允祉,笑道:“三哥、时儿,坐,献茶!”
  这一道旨意传来,
  阴郁紧张的庄亲王府顿时气氛轻松下来,几个有头脸的大丫头早脚步轻捷地进来侍候茶水点心。允禄一边亲自给允祉端茶,说道:“必是三哥和时儿在皇上跟前为我说情,我这里也谢过了。”说罢微微一躬为礼。允祉呷着茶笑道:“你忒是个胆小,你这点子事顶多芝麻大,就唬得二门不出!
  当年老十三被圈禁,也是我去传旨,那真是坦然受之,我还没走他就叫齐了府中人,说接圣旨误了一会儿,叫接着排演《牡丹亭》!大辱不惊,真是英雄志量!“弘时道:”钱名世出京,上千官员抬匾送行,四百八十多人写诗辱他,潞河驿瞧热闹的百姓总有上万吧?
  我瞧他脸上也只淡淡的。
  人嘛,不就那回事,一股气撑起来,什么也不在乎了。“
  允禄经二人这一说,才懊悔没去为钱名世“送行”看热闹,忙问道:“皇上有诗没有?钱名世说了些什么?”弘时笑道:“皇上没有写诗,军机处几个大臣都写了。所有大臣的诗都呈御览。翰林院的吴孝登不知吃了什么药,竟写诗安慰钱名世。
  “莫道苡薏存心田,明月五湖好垂钓‘,激得皇上大发雷霆,将他发配了黑龙江。
  陈邦直陈邦彦也咏弄风花雪月,御批‘乖谬’,将他们革职。
  你记得詹事府那个短胖子陈万策吧?——走起路来屁股哆嗦得凉粉似的那位——诗中有句
  ‘名世已同名世罪,亮工不异亮工奸’,因前头一个戴名世给《南山集偶抄》写序得罪,偏也叫‘名世’,年羹尧刚好也有个字叫‘亮工’,无巧不巧也被这丑八怪拈来,皇上老大赞‘造句新巧’,赏了二十两黄金呢!我看钱名世,虽然平素行为不甚端,这回见了真章,气度很从容,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开罪于名教,失节于圣道,这都是我自作孽,没有什么可辩的。
  ‘“允祉一笑,说道:”四百多首诗,集成一部《名教罪人诗》,也算亘古奇闻。
  你想听听我们方大儒的诗么?“
  他呷着茶从容吟道:
  名教贻羞世共嗤,此生空负圣明时。
  行邪惯履欹危径,江丑偏工谀佞词。
  宵枕惭多惟觉梦,夏畦劳甚独心知。
  人间天地堪容立,老去翻然悔已迟。
  “方灵皋这诗可以为《名教罪人诗》集压卷。”
  弘时满脸讥讽之色,撇嘴儿笑道,“亏他也是一代大儒!大凡一个人,学问品行再好,一入名利场,是人的也不是人了——混蛋!”
  当着允祉允禄两个人的面,弘时说话这样放肆,允禄不禁吃了一惊。
  看允祉时,却深似没有听见,只是缓缓起身,笑道:“该办的差使还得要办啊!
  旨意是咱们四个人,弘时是坐纛儿阿哥,他两兄弟去‘阿其那’府,我去‘塞思黑’府,十六弟你去允纛那儿。
  记住,旨意只叫‘查看’,没说抄捡没收。
  内务府那干人作践天家骨肉最是无情无义,好好约束住了,别叫他们发这个黑心财!“
  三个人当下又议论了一会儿,一同升轿去弘昼府,约齐了再分头行动。允禄心知大家有意耽延,多给允禩留点准备时间,他此时能免祸于心已足。哪里敢说破了?
  三乘八人抬绿呢大官轿前后卤簿齐全,在几百名内务府吏员簇拥下浩浩荡荡招摇过市,直趋鲜花深处胡同。
  刚折转胡同口,便见一乘快马飞奔而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