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
“请王爷恕罪。”那太监却不退去,赔笑说道:“张相定的制度,无论何人见王爷,我们得有人陪着。”
“连我也不例外?”弘时似笑不笑说道,“你去吧!
张相有话叫他找我。“
说罢一挑帘子进了允祥屋。
那太监倒也真的没敢跟进来。
弘时一进门便嗅到一股浓重的药香,因乍从亮处到这里,暗得什么也看不清,定了定神才见允祥和衣半躺在大迎枕上,大热的天儿腹部还盖着薄毯,却是形容越发削瘦,脸和手都苍白得没点血色。一个宫女长跪在地捧着药碗,弘皎偏身坐在炕沿用调羹一匙一匙地喂药。见弘时进来,弘皎点头一会意,对闭目不语的允祥轻声道:“弘时三哥来瞧您了。”弘时忙跪下请安,说道:“十三叔,侄儿给您请安!”
“哦,弘时呐。”允祥勉强睁开眼看了看弘时,有气无力地说道:“难为你,这么热天儿跑来瞧我。
快……起来坐着吧。“
弘时答应一声,稳稳重重起身坐了窗前木杌子上,赔笑说道:“接着承德的信儿,皇上六月初三起驾,初九回京。这几日忙着预备接驾的事,还有些别的细务缠身,没得过来给叔叔请安。方先生偶尔见见,张廷玉日日见面的,请他们代侄儿叩安问好儿了。
“
允祥似乎缓慢地透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道:“方苞方才跟我说了皇上回来的事。
你们又要忙起来了。
可惜我……可惜我这回可帮不上什么忙了。“
说完轻声一咳,又闭上了眼。
弘时看着这位叔父,心中也不胜感慨。允祥是雍正二十四兄弟中经历最坎坷的,幼年襁褓中母亲莫名其妙地出宫为
尼(参看拙作《康熙大帝》第三卷)
,受尽了兄弟们的欺侮凌辱,有点头脸的太监也敢整治他,唯独雍正亲之爱之,一身呵护才得以成人。在逆境中允祥养成了天不收地不管的倔烈性子,使气任侠扶危济困,是出了名的“侠王”。康熙见他人品正直与人接物无曲无阿,曾亲口夸奖为“吾家千里驹,几是拼命十三郎”。当年英风飒爽,谈吐雄健,佐雍正办差力担重任,指挥如意,在康熙晏驾当日,亲赴丰台大营斩将夺权,陈兵畅春园外,雍正才得以顺利登极。追想当日豪侠英雄风采,今日却到了气息奄奄,床箦垂目待死之人,弘时不禁暗地长叹一声,口中却笑道:“十三叔别想那么多。安心静养,痊愈了做什么事都从容的。弘皎,头回我就说过,叫你请贾神仙来看看。没有请到么?”
“三哥来得正巧,贾士芳一会儿就到。”弘皎微笑道,“早就说请,方苞和张廷玉拦住了,说那是邪魔外道。后来他们大约听说贾神仙的多了,不再拦了,贾神仙又云游出京了。
我打听着,前日又回了白云观。请了两次,才答应今儿下午来看看的。“正说着,允祥忽然闭着眼轻声道:”来了来了……
人不可貌相,真真一点不假!“
弘皎弘时吃了一惊,环顾四周毫无动静,但见窗外碧树森森,窗内阴气沉沉,二人气短间便觉毛发悚然。正没做理会处,院外一个公鸭嗓子声音传进来,“神仙爷,请这边走。”
接着帘栊一响,贾士芳已经进屋。弘皎忙迎上去笑道:“您是贾仙长?快,快请。”
贾士芳仿佛永远只是一身装束。皂衣皂靴,一顶雷阳巾显得略大一点,连额头都遮住了,孤拐脸上亮晶晶的,像是
刚刚用水洗过,白得毫无血色,却是滴汗全无。他站在门口朝三个人看了一眼,微笑道:“适才已经和十三爷神会,这位是三爷,这位是七爷吧?”
“是,宗室里排行各房叫法不一,也有把我排在老六的。”
弘皎惊异地打量着贾士芳,说道:“这是三爷。”此时允祥已是双眸炯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奇人,却一声不吭。
贾士芳向允祥一揖,走到榻前,俯身轻声道:“十三爷,贫道稽首了!你的病不相干的,这会子已经好些了,是么?”
“是,我觉得不晕了,眼睛似乎也清亮了些。”
“不是‘似乎’,其实心明了,自然眼亮。十三爷,你胃气不展,饮食有亏啊!想不想吃点东西,比如桂花糕?
“
“桂花糕?!”允祥眼睛一亮,竟不自禁咽了一口口水,“真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它?我真的肚里饥,想吃呢!”弘皎早已看愣了,过去三天里头,父亲只勉强喝过两小碗粳米粥!
醒过神便一迭连声命人“取桂花糕来!”
贾士芳含笑看着允祥吃完两块桂花糕,亲自从银瓶里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允祥接过来滋咕滋咕居然一气饮尽,畅快地喘了一口气,笑道:“总有两年没有这样畅快饮食了,谢谢你,你怎么捣弄的,也没见你发功行气,烧符驱邪的呀!”
“十三爷,《道藏》三十六部经共一百八十七万六千三百八十卷。可《洞真经》者仅通‘上炼’之术,习《洞本经》者仅知‘按摩’之法,习《洞神经》的略明‘黄庭’之道而已。
万法通幽,岂能一格拘之?“贾士芳徐徐而言,”那种故作玄妙,装神弄鬼之辈,原是道家下乘之辈的勾当,十三爷叫他们哄了!——你想不想起来动动?“
“当然想。”
“能作到不能?”
“恐怕不能。”
“你能的。”贾士芳笑道,“人人都能走路,十三爷英雄豪迈一世,反而不能?你起来,自己下地,趿上鞋子走几步看看。”
允祥听着他的话,好像从很远处传来,又好像清晰得耳
语一样,五脏中格格微响,像有一股热气在推撼着涩滞已久的经络。一个念头“试试何妨”刚刚闪过,已经不由自主推枕而起,恍惚之间已站立在地!
“我起来了!”他惊喜叫道,通身的不适霎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试着走了几步,居然脚步健稳,高兴得扬臂大呼:“我能走了!
哈哈哈哈……“
他舒展双脚,甩着臂膀冲出门去。
净心精舍所有的太监宫女都惊呆了,如果不是眼前活灵灵的事实,就说是神仙下凡他们也不信允祥的病能好得这么快!弘皎用虔诚得近乎崇拜的目光凝视着毫无自矜之容的贾士芳,“扑通”一声长跪在地连磕三个响头,说道:“活神仙!
你救了我阿玛的命,我给你起一座观,要赛过白云观!“
“不是救命,是治病。”贾士芳目光幽幽地看着院外欣喜适意正在散步的允祥,微笑道,“任谁的命都是本自生灭,非大善大恶不能移。十三爷命不该绝,沉局自然能起。”弘时看着这一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皇阿玛也有病在身,我要荐仙长进内给他老人家疗治疗治!”
说话间允祥已经回来,说道:“这一身汗出得痛快!”便脱外边大衣裳。弘皎忙要阻拦,刚说了句“看冒了风”。贾士
芳便道:“不妨事的。焉有冒风之理?
方才居士许愿给我盖道观,我云游天下救物济人,其实用不着。
现在就住白云观,只是当客人不便,要能知会那里张真人,将我的篆籍收在观中,就足感厚爱了。“
“这个有什么难为的?我回去就用印,叫顺天府办。”弘时笑道,“要不是张真人早已敕封过,就要你主持白云观也是理所当然!”
“道长,能不能就留在这里?”
允祥坐了炕对面的椅子里,揩着汗笑道:“生死人而肉白骨这是大能耐,大本领。据小王看,凡有大本领人所不及之能耐者,必遭庸者之忌,在外于你无益。我愿随道长学一点呼啄性命之道,皇上龙体欠安已久,就便儿可以随时调理。”贾士芳随意端坐在允祥对面,笑道:“什么都讲究缘分。皇上的病如果该是贫道治好,他自然要召贫道去的。
就比如王爷您,如果心里压根不信我,我来了也是束手无策。请十三爷留意,贫道闲云野鹤之人,不愿受一点规矩拘束。“他站起身来,对弦皎说道:”王爷原来吃的药还可以接着吃。不吃也没要紧,随意儿些,想走动就走动,想吃就吃些东西。这也忌,那也忌,世间庸医常以此卖弄学识误人性命——贫道告辞,观里许多病人巴巴地等着呢!“
一语提醒了弘时,园里也有多少要紧事等着他办,忙也
起身辞出来,弘皎直送他们出门口才回去。弘时掏出金表看看,对贾士芳道:“回头怡亲王必定有重礼谢你,我无物可赠,这块表是个稀罕物儿,捐给你,好么?”贾士芳莞尔一笑,说道:“我是天下最懒散人,表于你有用,于我实没有一点用处。
我晓得,三爷想让我推一推休咎,可以实言相告,君王侯相
命系于天,非尘间术士所能预知。但敬天守命,莫不所向唯吉,大抵有所克削,都因是自克,虽有天命亦不可恃。目下王爷正在熏灼之时,因时而导势,祺祥自在。“
说罢飘然而去。
弘时听着这话泛得毫无边际,只一笑当即升轿而去。弘时刚到园门口,便见光禄寺寺卿弘晏站在双闸口东张西望,他是康熙长子大千岁允禔的大世子,地地道道的弘字辈大哥,已经四十五六岁了。允禔被搏圈禁时,他在黑龙江跟着巴海练兵,康熙晏驾时他又在岳钟麒军中应差,年羹尧败事他又恰在江西催粮,小心谨慎得逢人就笑,从不在背后说一句别人短长。有这些好处加上几次事变都不沾包,因而父亲的事不但没有连累他,秩位还多少升迁了一点。弘时下轿,一边精神抖擞往园子里走,一边打招呼:“大哥!在这等谁呢?”
“是三弟呐!”
弘晏一溜小跑过来,胖乎乎的肉一步一颤,到跟前笑眯眯说道:“你是当家人哩,大哥不找你找谁呢?”
弘时看左右进进出出的人太多,笑道:“大哥,
走,里头慢慢谈。“
于是兄弟二人联袂而入,一路上到露华楼张廷玉那里的官员很多,还有来来往往在园里各处当差的太监见他们过来,纷纷侧身避道,请安的,问好的,故作庄重的,彬彬有礼的各色人物俱有。直到进了韵松轩,弘晏才觉心里安生。因见外厢有几个官员跪着候见,弘晏屁股略一落座便笑道:“我方
才从户部过来。
宗学里两处房屋都破败了,今年幸亏雨少,不的早塌了,得要五千两银子修缮。还有咱们小字辈的兄弟下半年学费,得一万多银子,平郡王、英郡王、车骑都尉将军允祃家三位郡主下嫁,两位五千的,一位二千的……“
“大哥噜苏的多了我也记不着。”
弘时笑道,“你无非想要
点银子,说个码子给兄弟就是了。“
“到底兄弟是如今摄政王!”
弘晏笑道,“手面气魄风度都出尖儿的,我方才和你一道儿走就想:今番也算狐假虎威呢!——我要五万七千两。”
弘时不禁一笑,扯过一张条子在上头批了几行字交给弘晏,说道:“这里忙,不虚留哥哥多坐了。说归根儿,我们一个爷。记住这就成了,说不到虎还是狐的——别的没有事了吧?”
弘晏接了条子要走,又站住了脚,说道:“内务府昨个禀上来,二叔的病只怕不好呢!昨儿只吃了一碗稀粥,今儿水米都不进。
内务府看管的人好歹劝着,中午才喝了半碗参汤。
太医院这会子去人守护,二叔已经昏晕不知人事,只口口声声要见皇上一面再西去。——你看,皇上这会子又不在北京,可怎么好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弘时皱起了眉头,“还有你父亲,就关在二伯伯隔院,如今疯得越发连人都不认得了。你想去看看他,是么?”
“不不不!”弘晏惊恐地向后趔了一下,双手摇着说道:“我父亲是乱臣贼子,
我是国家忠良。
三纲之内君臣大义为首,我怎么会想到他!“弘时道:”就是想也不是罪,值得大哥吓得这样?如今可真够热闹,阿其那得了干呕的症候,塞思黑在保定肚子疼,允禟在张家口‘眩晕不能自立’,十三叔和李卫咳血,田文镜肝病,大伯伯疯了,二伯伯病危……“没有说完自己已经先笑了,”人仔细想来,竟都是累出来的病,连皇上——“他想说雍正的病也是累的,话到口边改成”也为这个焦心呢!“
弘时站起来悠了几步,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大哥先回去。
二伯伯和大伯伯那里,我一会就指使太医院,派最好的郎中去看脉。咸安宫上驷院都是要紧去处,内务府宗人府是朝廷直接管,也受你理藩院节制。告诉他们,就说我的话,两处太监都要换一换。
如今朝廷仍是多事之秋,他们垂死之人,
不要沾包儿最好。“
弘晏满心的话,允礽是当过四十年太子的人,如今病危,
至不济弘时弘历也要去探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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