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弘时笑道:“满院都吊着灯,我自己进去——葛世昌还用你介绍?我晓得的!”说着大步进了后院。边走边侧耳细听,却是一个小旦声气儿清越袅婷婉转传来:惊魂蘸影飞恨绕秦蛾,咱也曾记旧约,点新霜被冷余灯
卧。除梦和他知他们和梦呵,也有时不作。这答儿心情你不着些儿个,是新人容貌争多,旧时人嫁你因何?
心知正排演葛世昌最拿手的《紫箫记》,加快了步子走时,听得一个老旦声在念诗:兰叶郁重重,兰花石榴色。
少妇归少年,光华自相得。
爱如寒炉火,弃若秋风扇,山岳起面前,相看不相见。春至草
亦生,谁能别无情。殷勤展心素,见新莫忘故。遥望孟门山,殷勤报君子。既为随阳雁,勿学西流水!
弘时听着十分耳熟,几步抢着上了台阶,只见正厅里十几盏宫灯照得满庭如同白昼,东边一溜戏箱,坐着十几个戏子,笙箫管弦鼓吹一应俱全正在奏乐。还有几个刚卸了妆的男女杂坐着嗑瓜子儿吃西瓜,正演到《泪烛裁诗》
这一出。
那扮霍小玉的小旦粉娇着,长袖掩泪细声正唱:你可非烟梁笔是那画眉螺,蘸的秋痕泪点层波,佩香囊剪烛亲封过!
正是葛世昌。再看时,弘时不禁一怔:扮鲍四娘的,竟是毅亲王允礼的儿子弘庆,当老旦的,居然便是诚亲王本人!
庄亲王本人扮的须生,口髯也没有取,面前放着茶杯,手执象板一脸正容,极为认真地看着场子打鼓板——一群王爷高尖,都下海作戏,戏子们反而看戏。弘时心里诧异,又好气又好笑,不言声偏身坐了戏箱上,一个戏子早已瞧见,斟一
杯茶端过来,悄声道:“三爷来了!您先吃茶,这一出说话就完,小的们再给您老请安。”正说着,已到戏梢,王爷们与戏子一张一翕合口齐唱:虽言千骑上头居,一世生离恨有余。
叶下绮窗银烛冷,含啼自草锦中书!
厅西一大间坐的都是各王府带来的清客相公,也都摇头晃脑轰声相和。至此第三十九出《泪烛裁诗》演毕,王爷们解衣弛步和戏子们下场随喜。允禄摘着髯口笑道:“葛世昌,亏你还是个头号名角!锦中书的‘书’是‘输’字口白么?”
“别理他,”
允祉用香胰子打着脸上的粉,一边洗一边说,
“他错的何止这一韵?
我早听见了,只不言声,等着叫这小粉头在万岁跟前出丑呢!“
那葛世昌也不卸妆,喋声喋气地曳着女人腔,踏台步儿似的掠鬓扭腰,侍候了这个再侍候那个,撒娇作痴。葛世昌虽是男身,此刻上着妆,丢眼横波晕生双颊,工夫做到十分火候,真比女人还要女人。弘时看着也不禁怦然心动,上前拍了拍他屁股,笑道:“世昌,你这身挑儿比我的四侧福晋还苗条些,真亏了你会玩!怎么样,等我忙过这一阵,龙门大战三百回合如何?”
葛世昌一转身见是弘时,顿时精神一振,灯下看去真个娇媚如花。一个千儿打下去,起身伸了个兰花指轻轻一拍弘时肩头,俏笑道:
“是三爷呐,吓我一跳!爷是贵人,怎么和奴婢们取这笑儿?再说,这么多人…
…“他忸怩了一下,立时召来众人一阵哄笑。
允祉指着弘时道:“这是咱们当家阿哥,比弘历的权还大,你的事跟他说!”
“什么事?”弘时色迷迷地看着葛世昌笑道,“又是悄悄话?”
葛世昌抿嘴儿浅笑,假嗔着低声道:“瞧爷这副馋相,这里这么多王爷大人呢!是这么回事,我的一个表哥去年选出来在江苏沐阳当个小县令。
爷知道那是个鬼不生蛋的穷地方,苦极了的缺,想调个地方,
诚老亲王已答允给尹中丞写信的。
听说尹中丞就要进京,您老人家当面金口一开,还有什么难的?“弘时笑问道:”他想调哪个缺?“
那葛世昌一发的不堪,搂了弘时肩站挨挨擦擦碰着向席面上走,说道:“常州府金大人已经升了芜湖道,票拟都出来了,就把表弟升补上去不就结了?”弘时笑着拧他的脸蛋,说道:
“他哪里是想调缺?他是想升官!跟爷实说,你‘表弟’送你多少银子?说实话,这事到爷这里还不是小菜一碟儿?”
那葛世昌笑着斟一杯酒,手绢子捧了奉给弘时,手一推便送了弘时口中,道:“那就请爷成全了吧!”弘时已是笑着喝了。
此时座中开席,绛烛高烧酒樽溢香,几位王爷和葛世昌坐在首席,一大群各府门客相公散会在周围,一厢是吆五喝六说诗道文,一厢是明珰玉佩珠动翠摇,喋声劝酒放声粗笑,真个儿上下不分尊卑不论酣畅热闹快活。允禄这才问弘时:“你怎么这早晚才来,有事么?
早知道你不忙,该请你下的。“
弘时偷看看众人,见大家都不在意,才把奉旨去看允礽的事捡紧要的说了。又道:“二伯伯已薨了。
这边吃酒唱戏,楞千万别叫阿玛知道了我来这里。“
允祉在一旁已是听见,脸只是一顿,旋即又恢复了笑容,说道:“得乐且乐,人谁不死呢?
我们奉旨演戏,也说不到别的上头去。其实二哥活着,我看比死了还难受呢——这会子不要扫了大家的兴。“
正说着只听旁席一阵轰然鼓掌,众人侧转身看时,却是一个门客拇战输了,要么是三大觥老烧刀子酒,要么当众占诗说笑话儿。弘时认得是弘历府里的李汉三,笑着对桌前的众人说道:“是宝亲王的幕客。”
“输了输了!
“李汉三喝得满面红光,已有八分酒意,”这酒吃不下去呃——非要了晚生的命不可。我……我认……认罚就是了。“
看样子这群人已不是头一次相聚,众人立时鼓掌,允祉府里的一个老清客,指着葛世昌叫道:“就以小葛子为题,你口占一首绝。”
“以人为题不好。”李汉三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转眼见帷
帐旁一盆鸡冠花,笑指道:“我以花为题念一首如何?”他却不看那花,醉步踉跄出席,只是上下审视葛世昌,口中粘滞慢吞吞吟道:
紫紫红红赛晚霞,临死犹自弄倚斜。辗转反侧啼春晓,此种原来不是花!
吟罢,居然上前拍了拍听得发怔的葛世昌的背,接着拈了一句“——不是商女,亦无亡国恨——这是后庭花!”
众人哄然叫妙,拍桌打椅前仰后合。
弘昼笑得按着腰,手指着李汉三道:“是鸡冠子也是咏人,真个妙极!
难为你这才地——你是四阿哥府里的?明儿我府里去玩儿,我那里有的是花儿!“又对葛世昌道:”后庭花,这诗作得怎么样?“葛世
昌心知不是好话,却是茫然不解,问身边的弘时道:“三爷,后庭花什么意思?
“
众人立时又是大笑,弘时拧了他屁股一把,说道:“就是你的屁股!”
“屁股说得多难听啦!”
李汉三笑道,“在座的都是风雅人,那叫‘白玉锦团’
!“葛世昌笑着啐了一口,也放了粗话道:”你不就是那个鸡巴篾片儿相公么?
和我隔壁的乌龟大茶壶也差不了上下,这么着骂人还叫‘风雅’!“不料话刚说完,李汉三又嬉笑道:”鸡巴比屁股更其不雅。
那叫‘红霞仙杵’,和‘白云锦团’正好是一联,你不懂得?“
又是一阵哗然大笑,厅中一片噪杂说笑,说粗论长更是污秽不堪。
允禄是东道,又刚听允礽死讯,觉得有点出格,雍
正知道了更是麻烦,忙把话题拉回来,怎么样排戏单,正日
子怎么演,宫里眷属怎么安排,正颜厉色扯淡一通,大家又吃了一会才散席。
第三十四回 俞鸿图得意忘形骸 雍正帝折节抚远臣
允礽死后第三天,尹继善和俞鸿图二人同行回到北京。
尹继善是回京述职,俞鸿图是完差缴旨,恰好二人同路同时而行。尹府和俞家虽然都在北京,但俞鸿图多着一重钦差大臣身份,不见过皇帝不能回家,尹继善自己没有分府另居,也不大乐意回家。于是二人同约住在潞河驿,尹继善免了家礼家规约束,俞鸿图也好有个伴儿。本来说得好好的,吃过晚饭尹继善却变了卦,执意要回家去看看。俞鸿图知道尹家家法森严,料是这位名震天下的封疆大吏怕老爷子尹泰计较他
的礼数,略挽留几句便由尹继善升轿去了。俞鸿图独自占了六间上房,空落落的没个人说话,礼部的人又来交待朝廷要派员前来照例接待,又不能出门。他便要了砚笔,独自在窗下临帖。正百无聊赖间,忽然帘栊一响,转脸看时,却是自己在内务府当差时的朋友尚德祥,遂放下笔笑道:“是德祥啊!
怎么就你独个儿来了?
老马老金他们就住这一片,他们呢?
我估着你们知道我回来,一定来看的。
“
“俞大人!”尚德祥一脸是笑,先一个起手揖,打下千儿道,“卑职给俞大人请安。”起身又是一揖。俞鸿图慌得忙双手拦住,笑道:“你还和我闹这个?
那年你一道去老金家吃酒,回去路上下雨,又怕湿鞋,咱两个人赤脚片子跑了十几里,歇到你家,你都忘了?“尚德祥顺他手势坐了擅木椅上,接过驿丞递过的茶,笑嘻嘻说道:”到哪山唱哪山歌,作此官行此礼才能不坏交情。今儿他们不能来,先头太子死了,在内务府设祭,万岁爷御驾亲临,大大小小的王爷们都去了,内务府忙得底朝天。我讨了个巧差,专门来购纸札香烛,这才得偷个空儿来拜望大人。“
看着面前这位笔帖式,俞鸿图也是不胜感慨,才一年过去,几位当日一道儿跑龙套的“办差哥儿”依然如故,自己已在都察院身为台阁卿二,奉旨出巡又奉旨回京,人的际遇真是从哪里说起!想着,俞鸿图笑道:“朋友还是朋友,位份变了遮遮外人眼就是了。这会子在你们面前抖精神儿,背后不骂死我才怪呢!”
“谁敢骂您哟!”
尚德祥用碗盖拨茶唏留了一口,说道:“太渴了!——大人不知道,您羡慕死我们了!
王爷们闹殿,老马也在场。下来见我们‘啪’地先掴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我他妈的怎么这么浑,光顾了瞪眼看了!我
要抢先一步说话,不也他娘当场升官?就算跟着姓俞的刨几句,不定也选出去弄个府县干干!
‘我说,这就是人跟人不同!
八爷们是好惹的?东边几位王爷你惹得起?鸿图是脑袋别着上去帮皇上,你没这份忠心也没这份胆,还是老实跟我们待着,在内务府衙吃茶看邸报听司官爷招呼吧!“俞鸿图道:”当时我可没想这么多,他们闹得太不像,我实在忍不住了。“
“所以我说这是大人的德行嘛!
“尚德祥顿了一下,身子一倾说道:”俞大人,我这会子想仗爷你一件事,不晓得肯不肯给面子呢?“俞鸿图惊觉地看了一眼尚德祥,说道:”我是
御史言官,能帮你什么忙?“尚德祥打个哈哈,说道:”大人消息不灵通呐!你放了四川藩台了!票拟都下来了!合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真的?”
“真——的!
“尚德祥拖着长声,笃定地说道,”是宝亲王爷荐的你。说岳大将军在四川,身统十几万大军,四川为天下第一军需供应重地,一定得要干练精强的人来任藩台,就荐了老爷您哪!“他不知不觉已将”大人“换成了”老爷“
,又压低了嗓门儿道:“岳大军门又要出兵放马了!
您瞧着吧,一仗打下来,您稳稳坐定了升巡抚,不定还是总督!打仗,凭的是金山银海,你这番不但升官,那钱——“他瞪着眼,仿佛面前就有一座金山,”——海啦!“
俞鸿图微微一笑,说道:“你素知道我,我是不爱钱的。”
“那是那是!
咱们内务府还有谁比我更知道您?
老爷最不希罕钱了!“尚德祥立即转篷,说道:”越不爱钱升官越快!我敢说您老爷准比李制台田制台和鄂中堂还要高发!
为甚的呢?
您得了圣意,又忠心又不爱钱,年纪比他们轻,身子骨儿又结实。您瞧他们几位,肝不好的肝不好,痨病的痨病,长江后浪推前浪,后风流吹前风流,轮到老爷您了!“
俞鸿图在内务府和尚德祥交情其实中等,酒饭不分家也是真的,如今龙门一跃而过,终日与尹继善李卫甚或弘历一干王公勋贵一处办差,居移气养移体,已很瞧不上这种低级马屁。
但尚德祥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雍正的“三大模范”
都是病秧子,确是自己崭露头角的时机。千穿万穿,马屁毕竟不穿。俞鸿图因笑道:“甭说这些话了,像个老公儿,听着叫
人肉麻,你有舒适事托我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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