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恰高应天一步跨进来,怔着道:“外头打人,里头生气,大帅这是怎的了?”岳
  钟麒喘了口粗气,指了指案上的信,一句话也没说。
  高师爷几步上前,拿起信,
  头一行看完两腿就是一软,顺
  势坐了木凳上,定着神又仔细看。岳钟麒道:“尽着有人拿着屎盆子往我头上扣,他还来送把柄!这世道怎么了?似乎人人都活够了!我这里军事旁午,忙得四脚朝天,他还要把祸推给我!”
  高应天缓缓折起信,问道:“大帅,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案子应该刑部问。”岳钟麒道,“大枷拷起解送北京!”高应天道:“万万使不得。你一公开解送,或者迟滞审问,元凶首恶拿不到,御史们鸡蛋里头还要挑骨头呢,立地就要弹劾你姑纵主凶,这事办得利索了,不但那些说你是岳飞后代,图谋不轨的谣言不攻自破,说不定帮着皇上查出一个泼天造逆大案。不但无祸,而且有功呢!你把这功劳拱手
  送给刑部那起子龌龊官儿们么?“
  高应天是岳钟麒幕僚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叫他来,原为训斥他粮草调度失宜,此刻岳钟麒早已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位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师爷,说道:“老高,这见的是!
  你说怎么办?
  我现在最怕这小子咬碎了牙一声不哼。“
  高应天抚着稀疏的黄胡子,闷着拐孤脸思量,说道:“那当然。那还要出新谣言,说苍蝇不抱没缝的蛋。不定说是你预约在先毁约在后又想邀功——想送您忤逆,什么话编派不出来?”他顿了一下,双手一合,眯缝着的眼睛里猫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苦肉计——对。”
  “唔?”
  “大帅这样干一下极好。”高应天嘻嘻笑道,“使劲打,打得吐了口最好。打不怕这厮,直娘贼的咱们再用软功。一上来就哄,他不定反而起疑心呢?
  “
  岳钟麒咀嚼着他的话,半晌才道:“我这里正保奏人呢。
  不拘怎的,先保你个军功道台。“
  张熙被打得遍体鳞伤,昏迷中被人搡进一间小房子里。
  他
  也见过府衙过堂,也瞧过巡抚衙门三堂会审,衙役们将犯奸妇女按在烧得通红的铁链子上,一股青烟儿就人事不省。比起那个刑罚,他也觉得这干军务们下手忒毒了些……先用盐水蘸皮鞭子抽,抽得还要出米字形花样,待全身都是“花样”
  ,渗出的已不是血,而是黄水。军校们喝着酒,慢慢烧烤着通条,一点一点照着“花”
  样烙描……疼昏了烙醒,烙醒了再烙昏,就这样重复……
  半夜时分,在燔灼似的疼痛中,张熙渐渐醒转来。他浑身都是焦痂,反而觉得疼楚并不那么难忍,只是口中渴,渴得从咽喉到心脏都干裂了。他头稍微侧仰了一下,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隔着土墙的小套间里,身下是暖烘烘的火炕,炕下桌上依稀能看见花杯茶碗。他想喊人要水,但又倔强地绷紧了嘴,漆黑的夜中只能看见他一双眸子幽幽地闪着光。
  忽然,隔屏风两个人低得近乎耳语的交谈传过来:“喂……醒了吗?”
  “没有。哦,是高——”
  “嘘——你们没弄点水给他喝?”
  “这是个倔驴性子,醒着时候不渴,昏迷时候灌着喂了几次。”
  “军医来看过没有?”
  “来过了,都上了药。说请大帅放心,一点内伤也没有。
  当然,疼是免不了的。马军医说,只要好好吃喝,几天就好
  了。“
  “嘘——趁他昏迷,你再去喂点水,我去见大帅。
  “
  几声极轻的脚步响过,外间没了声息。一个穿着号褂子的老兵举着油灯进来,
  觑着眼瞧张熙时,张熙忙闭上了眼。
  一阵倒水声响,老军叹息一声过来,接着张熙便觉唇边一凉。
  这一次他装的不省人事,不再拒绝喝水,贪婪地喝了一大碗,又半昏半迷地蒙眬过去。
  “张熙——张先生……”
  一个带着哽咽的声音在耳畔叫道,接着灯光一亮,张熙睁开了眼,却是那位凶神恶煞似的岳大将军站在眼前。他哼了一声,想背转身去,箭钻心价的痛楚止住了他。
  “张先生,我来看你了。”岳钟麒眼中满是柔和的光,凑近了张熙。高师爷在旁边掌灯,帮着岳钟麒查看着伤痕,小声道:“不妨事的,大人,都是皮肉伤,老马他们还算会办事。”
  一滴冰冷的水落在张熙脖颈上,张熙激得一颤,凝神看时,竟是岳钟麒的眼泪,高应天在旁劝道:“大帅,不要伤感嘛……张先生养好了我们再细谈。”
  张熙一眼不眨地盯着岳钟麒冷冰冰说道:“你是满家大将军,我是汉家冤魂,我们有什么好谈的?”
  岳钟麒像猛地挨了一棍,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缓缓却步退到一边颓然坐下,将脸埋在双臂之间,仿佛抑制着极大的痛苦,浑身抽搐着啜泣。
  “岳大将军是岳飞老帅的第二十一代孙。”高应天冷冰冰说道,“你要再糟蹋他,我就叫人把你拖出去喂狗!反清,是灭门九族的大祸;复明,又是光耀千古的事业。你张熙凭什么一纸书信就要我们相信?”
  张熙像被焦雷震了一下,
  浑身一
  个寒颤,口吃地说道:“原来……原来是试我?”
  岳钟麒挨过身来,用粗糙的手抚着张熙的头发,缓声说道:“好兄弟,去年皇上调我进军机处,我不敢弃军赴任。也有那么个人,到我军中劝我起兵,他还不知从哪弄来的朱三太子谕令给我。我信了他,结果他送出去的信给我的人截回来,原来是雍正粘竿处的细作!
  你知道,我一身系汉家安危,仰承祖宗风烈,要担着很大很大的干系的呀!“
  张熙死盯着岳钟麒的脸,但那张脸,那双眼里满都是诚实的泪水,饱经沧
  桑的皱纹在灯下一折一折地放着光,掩藏着心底无尽的忧患。
  良久,张熙也叹息一声,问道:“你为什么非要现在就知道是谁派我来?”
  “我们不知你根底,焉敢跟你一处作这种事?”高应天冷笑道,“你真的是太嫩了。马光佐的三万人就驻在甘肃,勒格英的一万五千人就驻在松潘。西安将军瓦德清五万军马都挡着路,你说一声举义旗,就能出三秦?既然来共谋大事,你就该剖诚相见,你自己不诚,却要我们诚?你这个老师真有意思!”
  张熙绷紧了嘴唇,岳钟麒和高应天这番做作深深打动了他,而且剖析出的理由也真是无懈可击,他翕动了一下嘴唇,
  又抿住了。
  “张先生也累了。”岳钟麒站起身来,“老高,明天你严严实实弄乘轿,送张先生走。给他带一百两盘缠。”
  “慢着!”
  张熙不知哪来的劲,一撑身子竟坐了起来,说道:“既是诚意,你们可愿与我结为生死兄弟?”
  “有何不可!”高应天愣
  着没有回过神来,岳钟麒已经慨然答应:“来来来,就这里撮土为香,我们三人结为金兰之好!”
  于是二人搀着张熙下炕,在一盏忽明忽灭的瓦台油灯下拟好誓词,南面而跪,齐声念诵:
  今有岳钟麒、高应天、张熙三人面对昊天上帝并告祖宗神明。我三人心志同一,为天下苍生,为光复汉家伟业奋起共讨满清丑虏。
  生同此志,死同此心,愿生生世世结为兄弟。如有违此志,叛兄卖弟者死于刀箭之下,永世不得轮回!
  一阵惊风掠房而过,砂石打得屋瓦一片声响。
  张熙低声说道:“二位兄长,我的老师是……”
  岳钟麒和高应天回到签押房,二人在灯下相视一笑。高应天道:“既然已经知道了曾静,大帅怎么还和他优礼周旋?”
  岳钟麒道:“从现在起,我不再见他,由你和他打交道,直到拿住曾静!——万一他再弄假,我这一整治,再想唱戏比登天还难呢!唉……
  千古艰难唯一死,张熙要走正道儿,不失为一条好汉呢!“”皇上那头怎么交待?“高应天提起了笔,”共同盟誓的事要不要写?“
  “写。”岳钟麒略一思索,断然说道,“原原本本地写。要把我们万般无奈,只好计出下策的情形写足,不必再提誓词里反满复汉的话,只说结为同生共死兄弟也就可以了。”
  天色黎明时,岳钟麒的八百里加急奏折已拜发出去直呈
  畅春园。
  四天之后,由军机处发出的八百里加紧廷谕由北京直发湖南永兴。
  再越五日,永兴县衙倾巢出动,快马缇骑直奔曾家营…… 
 
  
第四十回 泄郁忿再兴文字狱   明心志颠倒奇料理
 
  曾静张熙一案骤出,震动京华,一个小小秀才,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不远数千里直奔野战军营,劝说主帅倒帜造反,这真是亘古没有见过的异事。
  本来已经传说得老疲的谣言再度乘风而起,有说曾静在湖南聚兵十万,专派张熙去西宁联络,和岳钟麒互为犄角之势,约同起兵两路进攻中原的;说岳钟麒的奏折是试探朝廷,如果朝廷还信任,那就押送张熙进京,如果不信任,依旧造反;更有说得玄乎的,朱三太子已从吕宋国启程回国,主持讨清复明大计……如此种种,像瘟疫一样在酒肆茶楼秦阁楚馆中散布,连六部小吏们也一改往日懒散习惯,天天一早就到班,从主管司员脸色到部院大吏只言片语,探查朝廷有没有大的行兵动向。
  整个北京都睁大了眼睛。
  但接着出来的旨意却是人所意料不到;刚过正月十五,弘时便带人亲自到刑部传旨:“李绂、谢济世、蔡铤等人结党营奸,攻讦正人,李绂着即革职,锁拿进京交部问罪。刑部员外郎陈学海通连其中,诋毁坑陷国家大臣田文镜,其罪亦不可逭,亦即就地革职。
  余犯着大理寺严鞫窍实,
  依律定罪。
  钦此!“
  旨意宣过,刑部太堂死一般寂静。李绂田文镜互讦时日
  已久,现在作结论,尚在意料之中。
  陈学海不过口风不严,生就一张臭嘴,传言了些田文镜任上的笑话儿,他竟也“不可逭”?
  还有对蔡铤的罪名也定得奇怪,蔡铤是康熙平定三藩时就功勋卓著的老将军了,四十多年镇守西南,人们所知道的,也就是他曾经推荐过黄振国当河南布政使,和李绂过从得近一点,时有诗文酬唱。那谢济世是出了名的戆迂人,跟李绂只是点头交情,怎么也卷了进去?
  因此众人一齐愣住,面面相觑着没有说话。许久,刑部尚书柯英才领衔叩头,说道:“臣领旨!”
  “众位大人也都起来吧。”
  弘时换了笑脸,“我是夜猫子进
  宅,来了没带好事儿。“见陈学海兀自跪着没有动,便走过去笑道:”陈学海,你可知罪么?“
  陈学海看了一眼弘时,重重叩头道:“奴才知罪!”他挺起腰来,拍蚊子似的“啪”
  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奴才嘴臭!”
  弘时性格阴微,被他逗得一笑,便发不起火来,问道:“你嘴臭,都说过田文镜些什么,跟谁说的?”陈学海道:“奴才说过,田文镜是顶尖的好人。却偏他娘的跟好人过不去,真是莫名其妙。其实去河南的官,在原任各省也都是些了不起的能人,偏一去河南一个个都成了窝囊废。田文镜在河南就相信亲近过一个张球,偏偏张球是个墨吏,这也就太不给田大人长脸了!王爷别笑,我说的真心话,就是有点想不通——说他这个人,连家眷也不带。当巡抚当总督,没有一个亲眷跟着发财,他只做事,不发财,和李卫一样。凭谁论,他也不是个昏蛋。
  但既是好人,又和所有的好人都弄不到一处。
  这
  不怪么?
  我见谁都这么说,走哪里也说。
  我这嘴不是臭极么?“
  弘时一边听一边肚里不住暗笑,但他是奉旨问话,必须拿起架势,因又问:“你和谢济世说过没有?”
  “说过!”陈学海毫不迟疑地答道,
  “我是见人就说。这部里没有不知道的,就在三爷您府里,宝亲王府,还有五爷府,我也说过。旨意既问到这里,奴才还敢隐匿么?”弘时想了想,又问:“谢济
  世把你的话转述皇上,写了奏折预先和你商议过没有?“
  “没有。”陈学海越发觉得轻松,装了一脸可怜相,“好三爷你哩!谢济世是浙江道,我是刑部员外郎,离着大几千里地,我们两个没有通过信,就是兔子也没有那么长的耳朵呀!
  “
  “近段时间他来京,没有见过面?”
  “三爷,奴才不知道他来京。这几日部里上下都忙,瞪着眼竖着耳朵等着湖南消息。”他果真十分饶舌,“要是永兴县
  审问曾静,是个串连造反的人,那招一个是要拿一个的,又怕他们不谙事,拿着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