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嘻嘻执壶,在众目睽睽中踱至胤誐身边,说道:“万岁爷笑了,就是我尽了孝心,别的人哪怕哭呢,与我什么相干?十哥既然说到这里,我也想起十哥的香火船。不知此事出于何朝何代?何人的船被劫,这劫船匪盗拿住了没有?”
“你问这个?”胤誐冷笑道,本来是个古记儿,无朝代可稽,无年月可考,大约谁有这个强盗心,不免就狐疑起来。我倒晓得谁叫打劫了——万岁爷方才还问,为什么来迟了,我没敢回。生怕大节下的,扫了天家体面。不瞒你这当家兄弟,我家遭劫,四壁如洗,你嫂子你侄儿都是可怜人,在那里哭。我出去借一身干净衣裳进来,还要强笑着听别人骂桑树,兄弟你看我难不难?”
胤祥恍然说道:“哦——怪不得十哥来迟,原来借裤子去了!”胤誐见康熙听得专注,越发放肆,因嚷道:“兄弟好伶俐,真个响鼓不用重槌。你一定要我说透,我就说:你和施世纶那个丑八怪,就是强盗!我昨儿已经作践了老施,想必得罪你也不浅——怕怎的,头掉了也就这么大个疤”他用手比了个圆圈,一笑又道:“我比得不雅驯,很像个王八淫贱材儿,实在对不住,咱是个粗人。”
康熙这才晓得事情原委,清理亏空居然弄到皇子卖当的地步!他心思飞快的转动着:老十何至于此?莫不是和老八他们下头商议好了,今晚借机发难,要瞧胤礽胤禛的好儿?瞥眼看胤禩时,胤禩却是急得脸都黄了,只是皱眉叹气,又觉得不像……正恼太子一言不发,第二桌上胤禛大声发话:“十三弟,你过来这边坐了!他一个二五眼,你和他计较什么?”
“你是三五眼”胤誐勃然大怒,冲胤禛吼道:“捉蚂蚁熬油,臭虫皮上刮漆,只要钱不怕寒碜!你不信到我家去看看,他们是在哭不是!”话音未落,胤禛一口顶了回来:“谁晓得是哭还是嚎?即便真哭,前人有话说的好: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胤祥接口便道:“就是四哥这话——有声有泪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有声无泪谓之嚎,谁知你们……”
胤祥十分解气,得意洋洋地还没解说完,“啪”地一声,脸颊上早着了胤誐一记清脆的耳光:“你是哪路神仙?淫贱材儿下作种子!就懂得跟着太子爷四哥后头拍马屁溜勾子舔屁股……”他唾沫四溅正说首,胤祥一个漏风巴掌回敬来,打得金花四冒,兄弟二人顿时在席前扭成一团。
“打起来了!”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顿时御花园乱得一团麻似的。武丹鄂伦岱等侍卫在外边听见,一拥而入进来护驾,见是这种情景,不禁都愣了,要上前拉时,康熙又说发话,只好讪讪地站在一边。太子抽身过去,扎煞着手喝止,但他素无刚气,此时谁肯听他的?胤禔假惺惺摆着大哥派头虚吆喝;胤祉弹衣挥扇,劝了这个说那个;胤禛胤祚素来老实,抖着嘴唇惊惶四顾不知所措;胤禩此刻倒定住了神,挥扇品茗沉吟不语;胤禟胤禵帮着胤誐又推又搡。其余皇子有的帮打太平拳凑份子,有的脸色苍白瞠目结舌,有的夹七夹八说些莫名其妙的风凉话:“看打着了!”
“何必呢!”
“胡搅!”
“唉……乱来!”
胤祈胤禩胤祎等人年在劝冲,早被乳母们护到一边,吓得咧着嘴大哭大叫……一时间,御苑中人如热锅蚂蚁,声似鼎沸之水,嘈杂纷乱不堪。
“都住手”康熙突然咆哮一声:“让两个小畜生打,好好打,往死里打!”
他终于憋不住了,儿子多了,人各秉性不一,康熙原也知道他们间有不合气的,原想不过为有的受信用,有的没差使互相不服。不料竟是事关国策,旗鼓鲜明冰炭不能同炉!康熙这一赫然震怒,皇子们无人不怕,一个个脸上青红不定,诺诺连声后退。胤誐胤祥满身灰土爬起来,脸上都是乌一块紫一块。胤誐啐了一口别转了脸,胤祥举目一望,觉得除了胤禛都是外人,扭曲着面孔抽搐几下“呜”地嚎啕大哭,伏地诉道:“儿子失礼,凭着阿玛发落。只求万岁今儿当着众人还儿子一个公道……说明儿子的亲娘到底是不是淫……贱材儿……”
康熙怔了一下说道:“你起来!你母亲阿秀是土谢图汗的公主,身份贵重。只因命犯华盖多灾多病,朕特旨允许舍身出家,不要听小人们放屁——朕这就赐你母亲名号:晋封章佳氏为敬敏皇贵妃!——胤誐,朕先不问你荒废学业终日浮荡。你借银的事,僇辱廷臣的事朕这会了都懒得问,只你今夜举止如此无耻放肆,是为什么,你活够了么?”
“不是儿子活够了!”胤禩在下头已与胤禵胤禟计议,揣透了康熙的脾性:越硬挺越赏识。因一口顶了回来:“是人家要逼死儿子!您老知道,从他们清理亏空,死了二十三个朝廷命官,儿子不想当这第二十四个!原旨说清理以四哥为主,老十三凭什么弓开的溜圆儿射人?屎壳郎钻纱帽,硬充黑老包——万岁您别瞪我,就是死也得把话说完——像这么着窝里炮,拿着亲兄弟一个一个地宰,弄得宗室贵戚家家如坐针毡,哪一朝有过?三哥的银子是万岁垫出来的,其余的兄弟谁家不是精穷,有什么好心情陪阿玛说笑话取乐儿?”说到这里,不知哪句话触动情肠,两串泪珠扑簌簌顺颊淌下。
康熙原知道因胤礽胤禛撑着劲,十三阿哥在户部办实事,必少不了得罪人,想不到竟得到皇子典卖家当。不由心里一沉。正思量间,胤禛起身淡然说道:“老十,你觉得胤祥不留余地,你留余地么?施世纶一碗水清到底的官,你当着千人万人就那么羞辱他!你还叫我们办事不叫了?”因将胤誐昨日里大廊庙那档子事备细说了:“施世纶昨晚见我大哭一场,又赶着过节,怕主子知道了难受生气,没有奏闻——这样的忠良,我们做阿哥的凭什么要作践他?”
“老十是糊涂。”胤禩斟酌半日,觉得不能不帮着胤誐顶一顶这个硬头钉儿,因道:“不过事出有因,施世纶也有不是处,明知胤誐在大廊庙,偏就火上浇油,筛着大锣从那里过。好歹也该回避一下的。”胤禛笑道:“老十府里奴才要不拦轿骂街,施世纶就敢放肆拿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胤禟冷笑道:“施世纶说到底是汉人,要没人放纵他,就敢那么张牙舞爪?”
胤祥气得脸色雪白,大声顶回来:“施世纶天下第一清官!这是万岁的话!清理亏空是万岁的旨意,收来的钱归了国库!笑话——这事论的什么满人汉人?九哥,你去山东赈灾,手下的官都是满人?”一时间阿哥们七嘴八舌各执一词,红着脸唇枪舌剑,又是一翻热闹情景。
“都住口!”康熙断喝一声。权衡再三,他很快就清醒过来:此刻自己只要稍有同情胤誐的表示,消息传得比风都快,不出三日便举朝皆知,胤礽胤禛和胤祥的差使就更难办,便踱至胤誐身边,狠狠盯了一眼,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通理!你这畜生竟比作‘强盗打劫’!朕知道你们不服气老四老十三办的差使多,你们回去扪心自问,是朕不给你们差使,还是你们不要?康熙四十四年朕就说过叫老大、老八老九去管户部,你们都‘有病’?身子骨儿金贵嘛!好差使,眼面光的差使你们抢了,苦差就推给他们,他们办得认真了,你们又眼红,以为朕不知道?”
一句话说得胤禛胤祥几乎堕泪,这些话其实连他们自己也不曾想得这么透彻体贴。其余阿哥们想想也真是的,便都低垂了头不吱声。康熙又道:“太子和胤禛胤祥实心任事不避怨嫌,正是国家祥瑞,为什么你们就放他们不过?胤誐,你素日骄慢目中无人不学无术,朕怜你粗放,没有理会。索性今日连朕也不放眼里,大闹御花园,肆无忌惮至于此极——这犹可恕,只施世纶为朝廷柱石之臣,你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肆意侮辱,没有听说过士可杀不可辱?来!”
“奴才在!”
李德全脸色焦黄,心头狂跳,忙进前一步说道:“万岁……”
“带胤誐去宗人府。”康熙咬着牙道:“着慎刑司责他十脊杖,囚禁三日!”
李德全忙答应一声,哆嗦着腿至胤誐面前打了个千儿,颤声道:“十爷……请……”“我还没谢恩呢”胤誐铁青着脸说道,过来双膝着地,恶狠狠盯了胤祥一眼,叩头说道:“儿子受杖去了”说罢起身扬长而去,把康熙气得站着干发愣,半晌,叫过武丹道:“本想今晚吃一会子酒,叫你进来月下舞剑的,扫兴了。穆子煦不是进京来了么?明儿叫他递牌子,你们进来陪陪朕……”他长叹一声,摆摆手道:“散了吧。”
第十八回 议巡狩起心废国储 拒谏诤太子抖威风
第二日一大早,武丹便约同穆子煦由西华门递牌子进大内觐见康熙。二人联袂由隆宗门进天街,穿永巷不远,早见李德全已候在垂花门口,还有两个八品文官跪石门口候见。李德全见他们来,忙迎上来,说道:“我在这专候着你们二位呢!万岁爷一夜没好睡,方才几位上书房大臣都进去请安了,听说魏东亭军门殁了,万岁更不高兴。二位军门多劝着主子些儿。”
两个人顿时愣住了,吃惊得张大了口。魏东亭是康熙皇帝乳母的儿子,自幼就和皇帝一处读书玩耍,号称熙朝第一侍卫,自康熙元年就侍从在侧,与武丹、穆子煦、曹寅、狼瞫几十年风风雨雨,保护康熙经过多少惊涛骇浪急流险滩,说一声死,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去了?乍听噩耗,真难相信这是真的,两个人不禁茫然对望一眼,心里空落落的,耳朵里嗡嗡直叫。但此时此地不能哭,也不能多谈,只好跟着李德全往里走,只是脚步像一下子灌满了铅似的沉重。
两个人恍恍惚惚进了养心殿东暖阁,果然见张廷玉、佟国维和马齐都跪在黄垫子上,康熙脸色苍白,歪在大迎枕上喝着参汤,正和毓庆宫总管太监何柱儿说话:“你早已从这里调去毓庆宫了,不要一趟一趟总回养心殿来。侍候好太子是你的本分!”
“奴才知过了。”何柱儿赔笑道:“不过这回奴才是奉差来的。太子爷卯时就进来了,因主子刚睡着,没敢惊动,叫奴才侍候着等主子醒了再去叫他呢”康熙轻咳一声,一抬眼见武丹穆子煦进来,摆手示意他们免礼,一边说道:“何柱儿回去吧,叫他不必请安了,孝顺不在这上头。”说着,从案上取过一份折子递给何柱儿,又道:“这个折子朕已经看过,处决的名单似乎多了些,叫他再审一遍,可矜的,可悯的,可疑的,但有一线之明,该停勾就停勾,脑袋掉了长不出来,要慎之又慎”眼见何柱儿去了,康熙方转过脸,默默盯视着??子煦,许久才道:“你毕竟来了。朕上次给你的朱批,说了不必来京,你们欠的那点子债朕心里有数,过两年朕南巡时还指望着你们陪驾,没有个好身子骨儿怎么成?东亭的事情知道了?”
穆子煦忙伏地叩头,不知怎地,止不住热泪只是往外淌,哽咽道:“老奴才赶着来京,倒不全为还债,这两年身子越发不济,一闭上眼满心都回想往年的事,越想越怕,生怕不能再见主子一眼就去了……上年去南京见了魏东亭,他躺在床上只是流泪,满心盼主子早点南巡,赏的金鸡纳霜都舍不得吃,谁知到底……”他啜泣着,说到这里已是语不成声。康熙先是静静地听,脸上皱纹刀刻似的一动不动,见穆子煦说得凄惶,哪里还忍得住,仰天长叹一声已是泪如雨下。
“万岁保重”马齐眼见武丹也要开哭,忙跪前一步奏道??“一会儿太子还要回事,还要引见外臣,仔细着龙体。魏东亭年届耳顺,已是长寿,生荣死哀,似不必过分悲伤——穆大人,你也不必伤心了,我们费了多少唇舌才劝住了万岁,再一哭,伤了龙体可怎么好?”张廷玉佟国维也含泪奏劝,三个人方慢慢止住了,张廷玉见是缝儿,忙道:“李绂和田文镜户部荐上来,因户部帐自己清,引见外放,主子这会儿见他们不见?”
康熙略一沉吟,拭泪点头缓缓说道:“叫进来吧。你们几个也不要跪着,起来坐到那边木杌子上。”说话间,已见田文镜在前,李绂紧随进了天井院内。
这两个人在户部办差两月有余,心计又好办事又勤,很得胤祥欢心,因为帐房的事已毕,只有几十个封疆大吏尚未清还,恰遇吏部遴选,胤祥知他们得罪人多,京官做不牢,便荐了田文镜莱阳县丞,李绂是进士,出任潮州同知,部文一下即刻引见。两个人面上平静,因是头一次独觐天颜,心里紧张极了,都是双手紧攥,捏得满把的汗。导引太监将他们带到丹墀下便退了下去,李绂小声说道:“田兄,你先报履历,我接着说,不要错了规矩。”田文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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