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唔。”康熙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道:“你回得是,胤礽这话决断他的生死荣辱。朕也很疑惑,胤礽虽然无道,肩头不宽胆子也小,未必就敢打朕的主意。”胤禔看了看一脸倦容
漠然侍立的张廷玉,凑近康熙说道:“张廷玉是皇上股肱之臣,不是外人,儿子有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康熙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这话奇!父子君臣有什么间隙?只管说就是。”
胤禔迟疑了一下,仿佛在斟酌字句,许久才款款说道:“皇上说的极是!儿子昨晚也是反复掂量,承德这场风波又吓人又出奇,太蹊跷。二弟不是个胆大人,他断不敢称兵逼宫的。但别的阿哥心性不一,智量颇高,其中缘故令人难猜!像老三、老八、老十三、老十四他们,存什么样的心,也就难说。”康熙陡起惊觉,抬眼看了看胤禔,问道:“依你见识,是什么缘故?”
“京师传言太子失宠,已经几年了。”胤禔皱眉道:“虽是小人造言,但阿哥们身居鼎铉之侧,有一等不可告人心思的,难免就起意儿,构陷太子的事,也许是有的。这次出事,肘腋之间仓猝而办,能这么周全,也不为无因。”康熙点头叹道:“这话说得有理,何尝不是如此?不过朕从没有起心废太子,是他无道自食其果,你得体谅朕心。”胤禔受到鼓励,微微一笑又道:“俗语说‘垄中脱兔、万人齐呼’,比如野地里跑出兔子来,难免人人呐喊着要捉,待到兔子被人拿住,也就风平浪静了。”
张廷玉听着这阴险的譬喻,不禁怦然心动,忙躬身道:“万岁,估约北京转的奏折该到了,奴才先去烟波致爽斋整理一下节略如何?”康熙笑道:“你不要走嘛,听听大阿哥的见识——你且说,该怎么办呢?”
“夜来儿臣忧心如焚。”胤禔说道:“替万岁想想,万岁真难。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胤礽结党多年,私人门吏遍布天下。所以胤礽一日在,朝廷永无宁日,但由皇上决断,又关父子之情。替主分忧、为父解愁,我想我做长子的,责无旁贷……”下边的话碍难出口,胤禔便打住了。张廷玉愈听愈惊,已是背若芒刺,但康熙却似浑然不觉,笑问:“你的意思是——?”胤禔阴森森一笑,咬着牙轻声道:“由儿子处置掉胤礽。此人一除,皇上可以从此安枕。
康熙似乎吃了一惊,仿佛不认识似地盯视着胤禔,良久,笑道:“衡臣,你听见没有?大阿哥见识不凡!真是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胤禔,你这么想,难道不怕后世说你残忍?史笔如铁,人言可畏呀”张廷玉干笑一声,只说了声“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掺和。胤禔见康熙并无怒色,便道:“儿这是尽孝道,人言不足恤,天命不足畏。为了父皇,儿死且不怕,还怕那些无知之徒妄加评论?”康熙听了默然不语,阴寒的光波在眼睑中无声地流动着,他站起身来,悠悠地踱了两步,突然说道,“张廷玉,传旨叫殿外的阿哥都进来。”
胤禔这番密陈说得得意,正想着如何措辞把胤祉胤禛胤禩诸党都包罗进去,一举粉碎这群虎视眈眈盯着太子位置的弟弟们的梦想,听见康熙好端端地叫弟弟们都进来,不禁一愣,傻呵呵怔在当地,眼看着张廷玉出去,眼看着胤祉、胤祺、胤祚、胤祜等人鱼贯而入,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叫你们进来为了两件事。”康熙含笑说道:“头一件,昨夜出了无头案。有人用通封书简发加紧手谕,命热河都统凌普带着两千骑兵进了御苑。这件事须得弄清,是谁竟敢如此大胆?条子就在这里,廷玉,拿给他们看,是不是太子的手迹,是就罢了,若不是,须辨出是谁的。”
“扎!”
张廷玉答应一声,小心地取过几上那张纸条,双手递给胤祉。这字条胤祉虽然已看了两遍,还是接过来,装作仔细辨认,心里想着如何对答康熙出的这个题目。许久才转交给胤祺,胤祺排行第五,生性最是忠厚朴讷,抖着手接过来,心头如撞小鹿,突突直跳,慌乱地看时,上面只寥寥几行:
皇太子胤礽谕:皇上近侍鄂伦岱等奉旨移防奉天直隶等地,着热河都统凌普率亲兵护卫进驻山庄,听候节制以资关防。此谕。
字迹十分潦草,与胤礽临怀素帖格调十分相似。只笔意之间显着刻意描摩,几处点画略有修饰。胤祺暗自摇摇头递给胤祚,接着胤祐、胤禩、胤禟……挨次传阅,却都不言声,连胤誐这一号大炮也只是搓目揉鼻,一声不吱。
“怎么样?”康熙口气沉甸甸的,带着巨大的威压,说道,“朕夜宿戒得居,不为无因吧?说说看,从胤禔打头起,每个人都说。”
胤禔还在想着方才康熙古怪的神气,此时心里才亮堂起来:原来父亲立即就采纳了自己的条陈,要处置胤礽!因头一个说道:“这张手谕儿子几次端详,虽有造作痕迹,从笔锋腕力行走圆熟看,很像胤礽亲手所书。有几处不像,也许故意捏弄,也许另有人作了迷惑视听手脚,故意加了几笔——”说到这里,突然又多了个心眼,又道,“不过胤礽处置政务多年,手迹传遍朝廷,极易为人揣摩伪造,所以儿臣不敢断言。”
“大哥你错了。”胤祉摇头道:“从点划勾撇处处详检,这张纸决非二哥所写,乃另出他人之手!此人摹写本领甚高。但却只学得二哥笔法笔意,没有学来笔神笔性。二哥每字写完,笔锋都要藏墨暗挑,他这里边没有一个字造得神似”胤禩接口便道:“我看也是,只是形似,神气中没有二哥的飘逸笔致。”
接着胤祺胤祚胤祐胤禵等人也都说不是胤礽亲笔。康熙一边听一边想着,踌躇着说道:“那——是谁写的呢?”
胤禔认定已摸透康熙心思,一哂,断然说道:“我看还是老二作的孽!”
“不是的”胤誐蓦地顶了回来。“万岁不用犯嘀咕,谁想当太子,那必定是谁”说罢红着眼盯着胤禔,胤禔没干这事,倒觉得胤誐这话颇有道理,于是便看三阿哥胤祉,笑道:“老十说的有理。不过就是捏作伪字,也得有这个本事,你说呢老三?”
胤祉腾地红了脸,论起写字“本事”,公认他是第一,但此刻回敬胤禔,连康熙也不信,咽了口唾沫没言声。胤禔此刻也冷静下来,这时候攀咬胤祉,不但康熙难以置信,说不定引起公愤,引火烧身,那就更不上算,一边寻思,口中已转了风:“这事情不单要从字迹上想,这上头还有胤礽的随身玺印,除了他亲近的人,难以伪造。”这个话说得就显得公道近情了。胤誐见胤禛胤祥都没来,咬着牙一横心道:“我看像……老十三!”
全殿的人都被这话说得打了个冷颤。其实,传阅这张手谕时,人人都闪过“胤祥”这两个字,只事关重大,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往死里得罪胤祥,也就连带了胤禛,连胤祉平素也为这个游冶神相处得好,谁敢轻易出口?胤禵立即响应:“儿臣也是这么想。”
“我瞧着也像……”
“除了他,谁敢?”
“他监过太子字帖。”
“他天天进毓庆宫,拿一张空白印纸还不容易?”
所有清理亏空逼债时的怨气,都从这似犹豫似肯定的话里不咸不淡地倾吐了出来。胤祉垂着头,紧张地思索着,眼见连胤禩也说“不妨请下旨问问胤祥,看他自己是怎么说,这事不好轻易下决断的”,胤祉最后才道:“父皇,有些处笔意兴致,确实有点像十三阿哥,请慎重查问。”胤禔也道:“请父皇裁夺,十三阿哥素日依附胤礽作威作福,期凌阿哥,见太子位置不稳,听信小人谄言做出这事,也许是真的。此人有亡命徒性情,这个胆量是有的。”
“嗯”康熙腮上肌肉抽搐了两下,“这件事就议到此,一会儿朕再发落。第二件事——方才大阿哥造膝密陈,怕朕担了杀子恶名,他愿意亲自杀掉胤礽,除去庆父之忧,大家以为如何?”
仿佛一声炸雷,惊呆了所有的人,殿中几十双眼睛都盯向胤禔,仿佛在看突然从地下冒出的一个妖精!众目睽睽下,胤禔僵跪在地,脸上五官错位,形同鬼魅,又像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下突然被剥得精光的人,难堪得无地自容。连张廷玉也张大了口,不知康熙竟这样突然发作胤禔。
“父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胤禔方略略恢复了神智,伏地叩头颤声说道:“儿臣方才说的是心腹之言……孟子云‘社禩为重,君为轻’……苟有利于大清朝局,儿臣甘冒斧钺,痛陈利弊……望父皇默察儿臣忠爱之心。是,则取之;非,则弃之……儿臣并无一己私念。”
“放屁”康熙“砰”地击案而起,顿时勃然大怒,“像你这样的蠢猪,居然想做太子?居然还记得圣人之教?什么‘捉兔子’又是什么‘天命不足畏’?王安石这样的胡说八道都搬出来给朕听!你是什么东西,敢说这样无法无天的话?”
众人的心仿佛提得老高,又一下子跌落到无底的恐怖深渊里,此刻大殿里紧张得一个火星儿就能爆燃起来!
“容儿臣分辩……儿臣真的没有……没有存着夺……夺嫡自为的心思……”胤禔语不成声,像秋风里的树叶,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第二十七回 落井下石诚王摇舌 杯弓蛇影雍王惊心
除了康熙和张廷玉,众阿哥见胤禔这副可怜相,人人解恨趁愿。胤祉想起大阿哥借孟光祖的事整自己,更是快不可言,但此时脸上却一点不肯露出,因转脸对康熙说道:“万岁,和大阿哥生这么大的气,不值当的。如今倒是查明二哥的事更为要紧。有一件事,窝在儿子心里很久了,总不得明白,还是昨儿万岁说出来,儿子才想到其中凶险蹊跷……”
“什么事?”康熙见他正言厉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又有了文章,因道:“这事与胤礽还有干连么?”胤祉忙道:“打从康熙四十四年之后,胤禔曾几次去儿子《松鹤山房》借书,品类很杂,二十一子及《易经诠注》也都罢了,但有些书,像《黄孽师诗集》、《烧饼歌》、《推背图》各类珍版,都是久借不归。儿子也没在意,还是陈梦雷先生说‘大千岁借这些《奇门》五行星命书,都不是治世君子应当留意的’,叫儿子小心点着。后来,大哥又去借玉牒,儿子才有些惊觉:玉牒上头记载的都是宗室子弟生辰八字,于治学毫无用处,他借这些东西做什么?后来毓庆宫总管太监何柱儿告诉儿臣一件事……”
说到这里,满殿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一阵阵寒意袭得人毛发直竖!胤禔已是面如土色,回头道:“老三,你……你含血喷人!”
“放肆,住口!”康熙断喝一声,“胤祉,你接着讲!”
“是。”胤祉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气,顿着又道:“何柱儿悄悄告诉我:“您得劝劝大千岁,没事别老往毓庆宫里串,出了事儿奴才当不起……’儿臣当时还训他离间我们兄弟。何柱儿逼得没法,才说,他瞧见大阿哥在太子常住常去的地方藏东西。万岁……”
“这真反了”康熙“啪”地一拍桌子,“既有这种事,何以至今才说?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了?”胤祉吓得捣蒜价连连叩头,咽声儿道:“是……但胤禔是长兄,早封王位,与儿子身份不同,儿子毫无凭据,焉敢以区区太监的话亵渎圣听?这是何等样事!事涉诡谲阴谋,儿子也不敢胡疑乱猜。昨儿万岁一句话,说‘胤礽似有鬼物附身’,儿子方连起来想,又怕万岁看出来,在雪地里跪着苦思半夜,又怕冤枉了大哥,又可怜二哥……儿臣千难万难,难取中庸之道……天使胤禔作法自毙,险心毕露于皇上之前,儿臣若再缄默,即是不忠不孝不臣不悌之徒,尚有何面目再见皇上?皇上……请默察臣心……”胤禩在旁听了,不由佩服地看了一眼胤祉!刁状告得五毒入心,却丝毫不着痕迹——这才是读过大书的人呢!
康熙已是气得脸如金纸,咬着牙道:“好!真是一群好阿哥,好孝子!胤禔,胤祉说的可是有的?”胤禔此时横下了一条心,重重一个响头,说道:“父皇不要信胤祉信口雌黄!都是没有的事,他是见儿子失爱于父皇,要落井下石!此人饱读史籍,深谙阴谋之术,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除了派孟光祖出外结交大臣,他还结交妖人张郁之,在府设坛攘星,观相推命,其心其志不可告人……即有魇魅太子的事,也必是胤祉所为!”
“真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胤禩突然说话了。本来他坐定了隔岸观炎的宗旨,要收渔翁之利,但胤禔攀出了张德明大弟子张郁之,眼见就要引火烧身。胤禩目中火花熠然一闪,叩头奏道:“胤禔亲口对儿臣说,张郁之京房神术无人能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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