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中取出一叠雪涛纸,递给佟国维,“请中堂大人过目。”
“这是什么?”佟国维接过看时,无题头,无落款,几张纸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人名字,但他立即就明白了,是这个糟老头子联络了自己一干门生故吏,合本奏章要保胤礽,心里冷笑,口中却道:“我明白了,皓翁要保太子。这是我辈臣子见骨气见风节的时候。我佟国维岂肯后人?”他说着,毫不踌躇地提笔走向案角,在王掞名字之下恭楷填上自己的名字,“我也算一个——不但我,连张衡臣、马秀水他们也不至于袖手旁观的!”
王掞到这里来,原本不指望佟国维联名具保,只争取他袖手旁观不要压制就算满意,见他如此慷慨,亲自签名,意思还要劝张廷玉马齐也来保太子,不禁大起知己之感。接过纸来,已是老泪纵横,说道:“佟相,想不到你……忠义如此!
我原想佟氏一门与索额图有隙,虽不至幸灾乐福,断然不会援手的……太子是国本,国本一动人心难以收拾……你这样肝胆相照,倒叫老夫愧怍,这人,是从哪里说起哟……太子,太子……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当时不抗旨,一同去承德……你这不中用的王掞……”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已是泪湿袍襟。佟国维见他如此伤感,突然升起一种自愧的内疚,心里一酸,也坠下泪来,抚慰王掞道:“老先生不要过于悲恸。保太子固国本,是臣子分内的事,我虽不敏,也不至于糊涂到大体也不识。你且安心,太子的事还没有最后定下来。就我知道的情形,万岁爷六天六夜都没合眼,又知道了大阿哥魇昧的事,圣心尚在犹豫。太子纵有过错,也是叫人害的,这就有保奏余地……”
“唉……”王掞凄然长叹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是正统道学,压根不相信什么妖法能害人,太子柔弱无能,在他看来是可医之病,但风言风语听到他那此宫闱暧昧,要是真的,可就枉操了一世的心了……想到此,更觉刀子剜心般难过,竟自放声大哭起来。佟国维又好一阵才劝住,亲自送他出府不提。
朝局在急剧地变化。康熙马不停蹄回到北京,第二天便命张廷玉赍诏,会集百官到天坛,告祭天地,明发了废黜太子胤礽的文告:
总理河山臣爱新觉罗·玄烨谨告昊天上帝:臣以凉德,兆绪不基四十七年余矣。于国计民生,夙夜兢照,不徇偏私,不谋群小,不敢少懈,此匪特天下臣民所共知,冥冥上天,实鉴臣心!然不知臣有何辜,生子如胤礽者,居青宫之位,不思上进,狂易成疾。臣观其举动,不法祖德,不遵臣训,口不道忠信之言,身不履德之行,鸠聚党羽,暴戾淫乱,戮辱廷臣。臣思祖宗艰难缔造之宏业,岂可付诸此人?用是熏沐修敬,上奏于天,即将胤礽废去储君之位。设大清国祚绵长,乞请增臣寿算,臣必殚精竭虑,孜孜求治以付上苍悯生之德;设天祸大清,则请赐臣速死,以全臣令名,免睹不忍言之惨劫……臣不胜屏营颤栗,椎心泣血谨告以闻!
张廷玉读着,想到康熙方才口授诏书时惨痛的面容,病骨支离的身体,看了看下面黑鸦鸦的群臣,见前面一列阿哥有的低头不语,有的抠砖缝儿,有的泰然自若,一副副毫不动心的模样,心里一灰,也自滴下泪灰,哽咽着拜了坛,挥作命各官散去,便上轿回乾清宫缴旨。阿哥们已知皇帝欠安,便也跟着由西华门递牌子进大内请安。
康熙戴着小毛熏貂缎台冠,貂皮黄面褂外套着酱色江绸面天马皮袍,手里捻着一串椰子王方佛朝珠,在乾清宫西暖阁正等着张廷玉回来。马齐和佟国维一边一个长跪在地,静静望着康熙,都没有说话。见刘铁成和张五哥导着张廷玉上了丹墀,德楞泰便进来禀说:“张廷玉回来了。”康熙便立起身来。
“主上!”张廷玉神色黯然,缓步走到须弥座前,双手将祭天文告捧上,说道:“臣回来缴旨。”康熙沉甸甸向文书躬施一揖,接过来,长叹一声,转交给侍立在旁的李德全,坐下问道:“下头有什么话没有?”张廷玉此时没了祭天使者身份,先请了安,便跪在佟加维下首,勉强笑道:“没有什么话。阿哥爷们也递牌子进来了,在天街候旨。奴才从乾清门进来,见王掞跪在门前,哭着求见主子。主子见他们不见?”康熙怔了一会儿,说道:“阿哥们不要进来,望宫请安,打发他们回去。叫……王王掞进来吧。”
张廷玉答应着出去了,偌大的殿中又恢复了寂静,连殿外轻手轻脚走路的太监的动静都听得见。马齐和佟国维的心里都有些焦灼不安。接理说,废一太子就该立一太子,原以为告天文书中必定要涉及这事,但却一个字也没提,皇帝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正低头闷思,康熙轻咳一声问道:“佟国维,你在想什么?”
“奴才……”佟国维猝不及防,慌乱了一阵,灵机一动,说道:“奴才在想太子的事。”这话圆滑得四边不落地,既可说是想胤礽的事,也可说是想选新太子,马齐听了不禁暗笑,康熙却道:“这是当今第一要务,当然应该想一想。胤礽被废,一半是被人魇镇,已不堪为人主储君,一半是他自己,不读书,不修德。他本是个伶俐人,聪明才学比别的阿哥不在下,要是像三阿哥那样肯读书,八阿哥那样又读书又肯修德,怎么会着了小人的道儿?”
两个人把康熙这话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了,仔细咀嚼着。看来康熙是属意于这两个阿哥了,但再细比较,似乎八阿哥更占先枝!正想着,康熙又道:“但老三老八,朕也有不取他们处。三阿哥摘章引句,八阿哥宽柔无度,两个人都没有老四那点刚骨,看来天生人降于世间,总难集全德于一身啊……”正说着,张廷玉带着王掞进来,刚向康熙行了礼,王掞已匍匐在地,痛哭失声道:“万岁!究竟太子身犯何罪,无端地就废了?……”
“无端?”康熙待他克制着住了声,冷冷问道:“他犯的罪由都写在诏书里,告天文书里,你没听见?”王掞连连顿首,说道:“臣见了也听了,捕风捉影言之无物——他为三十五年太子,就凭几句空话就废了?这何足以取信于天下?”康熙盯视着激动得浑身颤抖的王掞,一时没有说话,良久才道:“王掞,你一定要知道,朕抽空儿独自和你讲。撇开他暴戾淫乱这一条,你平心想想,他主持政务,出了多少弊政?科场舞弊,他治不了,官员结党营私,他治不了,捐赋不公,狱讼不平,地土兼并,他都一筹莫展——朕要的是能治国平天下的人,他够得上这一条?”
王掞叩头有声,朗然答道:“这些帐难道都算到太子一人头上?”康熙哼了一声,说道:“当然不是,所以朕没有治他的死罪!你是他的师傅,太子失德,你有重责在身,朕自然要一一清理。”王掞听着康熙的话,一挺身跪直了,说道:“臣有罪,万岁就是不说,臣自己也知道,争明了道理,朝廷不处分,臣也羞在人间。但上书房诸大臣平素明哲保身,于太子毫无赞善之言,诸王诸阿哥各自为政,万岁也未加抑制,万岁难道无责任?诸臣工难道无责任?如今太子被废,人言汹汹皆曰可杀,请万岁默察,小人辈谀奉于前,设陷于中,下石于后,该杀不该杀?而今独自说太子失德,难道不失公允?……”
“叉出去!”康熙不等听完,已是赫然震怒,大喝一声,“他要做比干,朕成全他!”
张廷玉马齐佟国维早已听得浑身冷汗,自他们入上书房,从来还没有见过哪个臣子敢这样和康熙说话,以康熙德威势炎,稍稍变脸,没有一个不吓得魂不附体的,王掞居然一揽子骂尽文武百官,连康熙的“责任”也扫了进去!满殿侍立的太监也人人脸色惨白,腿肚子直转筋,半点不敢怠慢,早过来三四个,架起王掞便向外走。王掞索性放声大哭:“老佛爷,先帝爷呀……你们睁开眼看看……他们要把少主子往死里治啊……”
“回来!”
康熙突然摆摆手,命人架回了王掞,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平静,盯着王掞半晌方道:“你骂得好!这是朕一生中第二回听人骂,头一回是郭琇,骂朕是桀纣之主,看来你给朕还是留了情面。一个朝廷里也得有两个这样的,所以,朕不罪你!”
“我不要皇上恕我”王掞瞠目说道:“我请皇上恕了太子以安天下!”
康熙摇了摇头,说道:“那是另一回来。朕并没有怎样胤礽,他如今已经去了刑,倒是大阿哥,朕已严令圈禁!王掞你是书香人家出身,什么书没读过?天下重器,非君子不可托,这道理不懂么?自朕本心而论,也为胤礽好。丹朱不肖,尧也废了他的太子,太甲荒淫,汤帝放他去桐,吃点苦头,他或许变成个好人”张廷玉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比出太甲放逐的掌故来了?太甲放桐,三年改过,又复了太子位,这个学贯古今的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正胡思乱想,康熙又道:“朕意已决,今日就发明诏,由百官从阿哥中举荐,推举谁为太子,朕一惟公意是从!”
“万岁!”佟国维还在想着康熙前头的话。“群臣公举,前无古例,恐怕又生事端。万岁属意于谁,定下来就是,何必再征询下头?”康熙冷笑道:“你和马齐一个满人,一个汉军旗人,学学张廷玉,好生读点书!前明昏君立储,还要征询臣下意见呢!”
王掞早已停了哭,只脸上还挂着泪痕,盯着问道:“万岁,要是臣下仍旧保举太子爷呢?”
“岂有此理!朕已经说过,一惟公意是从!”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半晌方转脸道:“只是要秉公,朕不许有拉帮结派的事。听说你王掞弄了个联名奏折保胤礽?你那个不算!”
众人都辞了出去,康熙看去显得很疲倦,便叫了张五哥进来,由何柱儿捶捏着,和张五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张五哥!”康熙半闭着眼问道:“你是下头百姓里来的,据你看,哪个阿哥最好?”
“十三爷……”
康熙似乎很意外,瞿然开目问道:“何以见得?”张五哥低垂了头,说道:“奴才穷家子出身,贩过私盐,被官府拿住。十三爷巡视时放了奴才,训斥官家说:“真贩私盐的是盐道盐枭,运升斗盐靠气力养家餬口的,你们往后不许拿!十三爷知道下情。为人仗义,是好样的……”康熙听着,已闭上了眼。十三阿哥再好,也不能当太子啊!张五哥见康熙只是睡不沉,轻声道:“主子,我就守在这,凭谁不叫惊动您,您实在该睡个好觉了……”
“朕睡不着……”康熙懒洋洋说道,“一闭眼,就梦见祖母、母亲、皇后……一闭眼就是她们,她们都不欢喜……你既说十三爷好,叫人传旨……放他出来吧……”
第二十九回 谣诼四起帝辇纷乱 指挥若定王府划策
废太子诏书刚刚明发,接踵而来的便是推举新太子的谕旨,而且“朕一惟公意是从,绝无偏私”,被康熙皇帝接二连三的雷霆大怒吓懵了头的阿哥们像惊蛰过后的土虫,立即蠢动起来。朝臣们更是疯魔了似地聚集在礼部、理藩院打听消息,寻老师、投阿哥府上下钻营。谁都知道,自己一本奏上,就是立此存照,选对子,就有了“拥立之功”,选错了,就是“结党营私”,一荣一辱关乎半世宦途,岂是小可之事?因而皇帝平时对阿哥只言片语的评介,此刻都成了珍秘要闻。
“三爷学问渊博,直宗万岁。当年陈梦雷犯罪,黜降奉天,万岁专一调回来,在三爷府著书教读,可见龙心所向!”
“陈梦雷算什么?安溪公李光地才是正宗儒学。八爷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说是不许皇子结交大臣,你几时见万岁管过?”
“那也不见得,万岁幼年的师傅伍次友老先生,不也是前明任相国的二公子?”
“得了吧,万岁要的是文武全材,想想这些爷,要数十四爷啦!”
“嘻!十四爷和十三爷有什么区别?十三爷还囚禁了呢!”
“我看九爷也差不多。”
“你那是屁。九爷是八爷的附庸。”
“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能猜得出圣意?”
“唉……天威不测,难以适从啊……”
胤祥的囚所就在理藩院后,奉旨释放,一路出来,到??听的都是这类议论。这些穷京官们见了他仍旧毕恭毕敬地行礼请安,但背转身就议他们最关心的推举大事,毫不避讳。他兴致勃勃地出来,越走越觉得步履沉重。太子被废,又推举太子,扔出一块热肥肉,又香又烫嘴,所有阿哥满朝文武统变成了饿狗,红着眼打量着如何下口。可惜的是别人尚有肥肉可抢,自己和四哥却冷落在一边,连骨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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