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李光地出去了,康熙轻轻舒了一口气,张廷玉和马齐把心提得老高:捉拿八阿哥,立时又要掀起滔天狂澜了!
第三十一回 意难消存心欺君父 稳大局复辟再还宫
废太子胤礽穿着一身绛红天马皮里的袍子,也没有套褂子,由两个太监导引着从乾清门徐步入内,进了上书房。这个地方过去是他来得最多的地方,乍别不到两个月,是间又经了一番惊涛骇浪,虽然这里一切和过去相同,但他却有恍若隔世之感,连叠在条几上司空见惯的奏本匣子都瞧着陌生了。因见康熙坐在案旁,胤礽略微迟疑了一下,多少有点不知所措地搓了一下手心,上前俯身跪倒,说道:“有罪儿臣胤礽恭叩阿玛福康万安!”
“起来吧。”康熙淡淡说道,“昨儿朕叫你读《易经》,你可照朕指的篇章细看了?”胤礽又找个千儿起身,一哈腰答道:“夜来喘嗽些儿,功课没读完。昨儿儿子读到‘下经咸传第五’这本是否封,因柔上刚下二气交感,所以咎而复正,滞而复亨。卦象说‘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以儿子体味,无论获咎蒙恩,皇上都为的天下后世。‘君子以虚受人’,儿子反躬自省,颇觉受益良深。”康熙听了含首微笑,转脸问张廷玉:“胤礽讲的可对?”
张廷玉和马齐对望一眼,从这父子和谐的对话中,看得出他们之间不知已经谈了几次,彼此的怨隙早已冰消瓦解。马齐不由暗自懊悔,没来由趁什么八阿哥的热灶窝,如今怎么处二阿哥?张廷玉却道:“二爷解得极是。这卦中‘九五’之象,虽说有‘无悔’的意思,但是从‘九四’中‘贞吉悔之,憧憧径来,朋从尔思’中来,所以串连起来,吉利(无悔)还‘从悔亡’、‘过而后思’中来。这是奴才一点小见识,不知对不对?”说着便拉了马齐,道:“咱们多日不见二爷了,就便儿给二爷请个安吧!”
“我是有罪的人,而且父皇在这里,怎么敢受你们的礼?”
胤礽早已知道,张廷玉是少数几个保荐自己的臣子之一,见他这样,早已红了眼圈,一手扯起一个,含泪说道:“快起来!”
康熙呷了一口茶,微笑道:“实在是张衡臣见得更彻。你受人魇昧,混沌迷乱,做出许多不是,自己都不晓得的事,朕能体谅。但你细察一下,古往今来,有几个正人被妖法制住了的?所以你的病根还在你自己,德不胜妖。苍蝇不抱没缝的鸡蛋。说俗了,就是这个意思。”胤礽忙道:“阿玛圣训极明。儿子一定好好闭门思过,多读些养性修德的书。”
“眼下还不能复你的太子位。”康熙沉吟道:“但奏章你还可看看,防着荒疏了政务。朕心里最怕的是你存了恩怨心。比如眼前这两个人,马齐保荐的就不是你,还有朝里那么多的臣子,各有所保,你打算怎么处呢?”胤礽忙赔笑道:“这是儿子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昨儿王师傅、朱天保、陈嘉猷也问过儿子,儿子想,凭儿子犯的过失,就是永不逢赦,也不能怨及别人。臣下不推举儿子上头合着天心,下头合着民意,本是忠于朝蜓廷忠于大清的义举。王掞讲天下为公,不得一人而私之,细思这话确是至理名言。儿子若不失德,大阿哥奸谋怎能得逞?继之百官怎么会离臣而去?所以不但群臣,就是胤禔,儿子也不敢心存怨恨。这里马中堂做个见证,我若违心而言,必遭天诛!”
胤礽娓娓而言,痛心疾首地一味自责,马齐听着心头一宽,暗自舒了一口气,康熙也频频点头。只张廷玉玲珑剔透的心思,觉得他过分“光明磊落”,未免不合人情,却哪里敢点破这一层?
“但愿你心口如一。”康熙顺着自己的心思说道:“朕已下旨锁拿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倒也不为惩戒,是想压压他们的野心,叫他们有点自知之明。你要反过来想想。胤禩有些长处也得学。这么多人保他,必定有过人之处,他性子温善,和平处事,学问识见,都是阿哥里一等一的;三阿哥读书做学问,很安分;四阿哥你熟悉,公忠廉能,就是做事太认真了些;十三阿哥十四阿哥是两个千里驹,任侠勇武,外头百事指望得着……手足同心其利断金……”
康熙生怕胤礽记仇,一个一个如数家珍长篇大论地讲述阿哥们的好处,正说得兴头,见张五哥从外头进来,便问:“什么事?”
“回万岁爷,十四爷和十三爷打起来了!”张五哥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康熙和胤礽,“九爷十爷围着四爷吵,安溪老相国弹压不住,急得晕了过去!”
康熙“啪”地拍案而起,立时气得浑身发抖,许久才定住了神,冷笑道:“好嘛!七个葫芦八个瓢,这头按住那头起!——走,都跟着朕去”说罢起身便走,竟不从乾清门??出,绕过西边月华门从永巷出来,站在一大堆看热闹的朝臣后头,冷冷看着乾清门前大吵大叫的阿哥们。胤礽马齐张廷玉也只好跟着。
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禵早已被乾清门带刀侍卫拉开,死死架着不放,胤禵额上乌青,胤祥鼻中出血,兀自对骂。
“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四哥一条狗!看着二哥兴头,你就竖尾巴龇牙儿,什么好德性?”
“就这德性,比你也强些儿!不瞧着你和四哥一母同胞,凭你糟踏四哥,我揍扁了你!”
“哼!那也要瞧你的本事!”
“嘻,今儿放马西山,一个从人不带,咱们两个走走把式!”
康熙看这边时,胤誐胤禟两个正一递一句挖苦胤禛。胤誐说:“太子还没复位,八哥又遭人诬陷,连我们也跟着遭殃!就是犯凌迟罪,难道不许我们见见阿玛申辩?你凭什么拦在头里?你是太子还是皇帝?”胤禟接口儿奚落:“四哥将来坐龙庭一定好样儿的。您打算用个什么年号:‘允(胤)真(禛!┋?允真允真,别人一‘允’,您就‘真’了,或者叫‘拥正’(胤禛),拥正拥正,人家一‘拥’,你就‘正’了!”
胤禛却声色不动,脸上毫无表情,说道:“你们这会子发疯发迷,我不计较。我是说就要申辩,也要奏请,按着规矩来!李光地是宣旨的,他有什么错儿?你们就大口家啐他?好兄弟,万岁这几日欠安,咱们委屈点,也要体贴着点!必范T则煞白着脸,连连求告吵成一团的阿哥:“好哥哥兄弟们!你们消停一点,事情总会弄明白的!你们要往死里送我么?”康熙至此方听出点眉目来,正要说话,身边的胤礽早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拱揖说道:“弟弟们!事由我起,事由我息,都是我的罪,瞧着主子的脸,别吵了……”
朝臣们伸着脖子瞧热闹,不防废太子竟挤在这边,回头看时,当今万岁康熙也铁青着脸站在一边,无不大吃一惊,“唿”地黑鸦鸦跪下了一大片。霎时,空旷的天街上变得鸦雀无声。
“李光地是奉旨宣诏。”康熙轻蔑地看着这群儿子!是谁挑头闹事?”
“是儿臣!”
众人正发怔,十四阿哥胤禵跪前一步,朗声说道:“儿臣要见阿玛,李光地不许,请万岁治李光地离间父子之罪!四阿哥指使十三阿哥阻拦儿臣,也请万岁公道处置!必范_面不改色,却是口气强硬,砖头般砸了过来,倒把康熙噎得一怔,半晌,方冷笑一声,说道:“是么?他们胆敢阻你的大驾?那还了得!不过你见朕有什么事呢?”胤禵并不害怕,叩了头又抬起脸,说道:“儿臣知道父皇欠安。想见见您。也想请问阿玛,八哥犯了什么事,连累着九哥十哥要一体锁拿?”
康熙刀子一样的目光盯了胤禵足有移时,冷冰冰说道:“难为你有这份孝心!八阿哥犯什么事,李光地难道没有传朕的口谕?”胤禵毫不示弱,梗着脖子说道:“传是传了,‘莫须有’三字何足以服天下之人?前奉明诏,着百官举荐太子,令众人共举胤禩,一德一心,虽说少许人不遵圣谕,有串连的事,但百官何罪、胤禩何罪?儿臣想知道:是哪个小人在万岁跟着下蛆,使朝廷出此乱令?”康熙目光阴狠地一闪,说道:“朕于国家大政,从来是慎独专断,几时听过小人构谄?听你这个意思,你要清君侧?好,你是想学吴王刘濞,还是想学唐肃宗李亨?再不然要学永乐皇帝靖难,杀掉朱元璋的太子,另立一个永乐皇帝?”
“儿臣岂敢有谋逆之心?”听着康熙犀利的词锋,胤禵似乎颤了一下,但这只是刹那间的怯懦,很快又镇静下来,但脸色已变得有点苍白,“夫物不平则鸣,儿臣想为八哥叫屈。八阿哥才识宏博,雅量高致,礼贤下士,安居王位并没有什么过失。万岁令人举荐于前,又无端锁拿于后,不教而诛,百官无所措无足,皇子不惶宁处于位。往后谁还敢再奉诏办事?遵旨是死,抗旨也是死,请万岁给儿臣等指一条活路!彼底牛?豆大的泪珠已淌落下来,却只是不肯低头服软。旁边跪着上百的官员,被他说中了心事,也都黯然神伤,隐隐有人雪涕饮泣。
康熙听他慷慨陈词,凿凿有据,想想确是难以驳斥,但他一生行事,从来没有后悔的,当着这么多的人被胤禵一个硬头钉子砸过来,如何能抹得开脸?格格一笑,说道:“朕就偏偏听不进你这忠谏,你敢怎样?”
“子尽孝道,臣尽忠道。”胤禵脸色雪白!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儿臣岂敢后人?”
“嗬?不听你的,大清就要亡国?”
“难说!”一直跪着垂涕静听的胤禩,忽然抬头看了胤禵,颤声说道:“十四弟,你不要说,不要说了……你要累死八哥么?”说罢身子一软,竟当场昏倒在地!
康熙又惊又气,只觉得两腿发软,身上直抖,胤礽没想到刚刚放出来就有这一场下马威,咬着嘴唇寻思半晌,说道:“老十四,你这是冲我呢,还是冲阿玛?你少说几句,下去我给你赔情好不好?”不料话音未落,胤禵又顶了回来:“所言是,尧舜不能非之,所言非,圣贤不能是之!你懂不懂?你现在不是太子、不是王公贝勒,要你管教我么?”
“好畜生”康熙暴怒地瞪着眼,哆嗦着手摸了摸腰间,没有佩刀,左右看看,劈手拽过张五哥,一把抽出他的宝剑,在手中一挺,一脚踢开挡在前面的一个太监,就要冲过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番朕要当个昏君庸父!”五阿哥胤祺素来老实,却讷于口齿,双手一拦,哭道:“父亲……父亲……十四弟少、少年气……盛……”胤禛原对十四阿哥一肚皮的火,乐得由父亲教训,见他竟要杀胤禵,不由也慌了神,因也膝行一步,下死劲搂住康熙双膝,泣声说道:“阿玛,阿玛……您息怒,听儿子说……儿子拦挡他们,原怕打扰您不清静,想缓一缓儿再说……其实不该锁拿八弟的……十四弟虽没规矩……您杀了他,不是儿子杀的,也是儿子杀的……”
张廷玉见胤禵尚自仰天冷笑,知道这样火上浇油,越发要气坏了康熙。因端出太子太傅的身份,断喝一声:“胤禵,你还不谢罪!快点退下”胤禵这才勉强磕了个头,抬头看了看横不讲理的父亲,突然嚎啕大哭,掩着脸一路去了。把康熙气得脸色铁青,呼呼直喘粗气。马齐这才从惊怔中清醒过来,挥手命众官员:“又没有朝会,你们都聚在这里,成什么体统?吏部的人把今天没有公事进隆宗门的人记下名字交我!”于是众人便忙着纷纷起身,如鸟兽散般溜之大吉。
“父皇!”胤禛见太子搀了康熙,忙过右边架起康熙胳膊,一路往养心殿送,口中喃喃喁喁,恳切地说道:“火盛伤肝,您生不得气了……听儿子说心腹话,您得饶了八弟九弟和十弟……”
“朕不饶!”
“父皇……”胤禛下着气继续劝慰,“您老英明一世,没有读过《黄台瓜辞》么!慨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四摘抱蔓归……”
康熙突然站住,他真的没有见过这首诗,此时此刻,由胤禛悠悠慢咏,真是发人深省,半晌,方问:“这是哪本书上的?”“《唐书》里的……”胤禛昨儿才从邬思道处听来,现收现卖,十分稔熟,“昔日天后杀太子李弘,李贤恐惧不安,写了这首诗感悟女皇……”
“朕……一个瓜也不摘……”康熙凄然长叹,已是泪落如雨!武则天还是杀了李贤……她做得不好……朕不学她摘瓜了。”他仿佛一下子苍老得连路也走不动了,由马齐和张廷玉护在后边,拖着步子回到养心殿。胤禛心里十分恬静,一路娓娓细语劝说,胤礽在另一边架着康熙,心里却不禁暗思:老四真伶俐,马屁拍得炉火纯青了。
不知不觉间,康熙四十八年的春天降临人间,北京城外春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