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不知不觉间,康熙四十八年的春天降临人间,北京城外春水鸭碧、岸柳吐黄,已是一派盎然生机,紫禁城里因没有树,看上去还是灰沉沉阴森森的,只老墙下苔藓新绿嫩滑,砖缝里抽出细细的何首乌青藤,向索居深宫的人们无声告诉,艳阳天再度来了。北京民间原有涂画《九九消寒图》的习俗,有的是画个九格八十一框,从冬至开始,日画一圈,上阴下晴,左风右雨,记录一冬光景;雅一点的人家,则涂一个光秃秃的梅枝,上面画八二一瓣素梅,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冬尽。
皇家制度与众不同,却是在养心殿后殿墙上,悬一块宣纸裱了的楠木框,由皇帝每天写一笔,九九寒尽,朱笔恰恰批出九个楷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太监李德全侍候这差使,他是个细心人,很快就当觉,每写完一个字(九天)康熙便召见一次胤礽,问半个时辰话,一共召见了八次。今儿是写“风”的最后一笔了。果然康熙画完了“”放下笔便道:“你去传胤礽进来。”
“扎,奴才明白!”
但康熙没有立即叫去,端茶凝望着消寒图,慢吞吞又道:“朕想,王掞一定也在朝阳门胤礽宅子里,你传旨给他们,胤礽自今个儿起,仍回毓庆宫读书……明儿,叫王掞陪着胤礽一同来见朕。”
“是……”
“还有。”康熙说道,“你去三阿哥府,把《古今图书集成》的目录取来,再要一套《洪范·五行》。叫四阿哥十三阿哥去上书房见马齐,户部的差使还要他们管起来,桃花汛眼看要下来,派人出去巡查一下黄河河防,把情势汇总儿奏朕,看哪些省该免赋,哪些府该赈济,都要心中有数。刑部春天没有大事,你告诉八阿哥,和张廷玉商议一下春闱的事:派谁主持南北闱,出什么题目,拟一个密折条陈奏进来。”李德全是太监里记性最好的,康熙说一件,他掐一个指头,垂手听完,已是默记于心,又原原本本复述一遍,见康熙无话,方哈着腰却步退出来。
因胤礽住的离八贝勒府很近,李德全多了个心眼,陪着二阿哥到东华门送进大内,然后一家一家按长幼顺序重新到各王府传旨,这虽误时辰,不图别的,只图个平安没闲话。所以兜了一大圈,到胤禩府时,已近午时,按李德全的想法,八阿哥是晦星照命,太监们忌讳多,他不想在这多呆。谁知道府外看看冷清,里头却人来人住十分热闹,因八福晋刚刚过了生日,而庑廊下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到处堆的都是下头官员们送的寿礼,合府上下家人们跑解马似的穿着单衣收拾着,兀自人人冒热汗。八阿哥胤禩请了胤禟、胤誐、胤禵吃消寒酒,还有揆叙、王鸿绪、阿灵阿、张德明一干人都来了,都聚在西花厅。见李德全传过旨就要走,胤禩笑道:“你不要吓成这样,我是沾惹不得的人么:课柱儿方才来,他还想到我跟前侍候呢“万岁赏了我两坛子三河老醪。来来,吃两杯再去!”
李德全张着眼看看,胤誐胤禵揎臂扬眉,吆五喝六地正在相战,胤禟跷足而坐含笑不语,其余的人也都满面春风谈笑说闲话儿,只阿灵阿仿佛大病初愈,脸色有些苍白,坐在安乐椅中发呆,因笑道:“八爷想哪里去了?奴才是哪牌名的人,敢在这里坐在吃酒?没的折了奴才的草料。”
“算了吧你”胤禟一手执壶,一手拿杯,喝得满面通红,笑着把李德全让进花厅,在隔扇屏风一个空桌子边斟了酒,说道:“你要不喝,我叫十四爷出来灌你!”李德全这才忙吃了一大杯。胤禟笑着对胤禩道:“都快午时正刻了,这会子哪里去寻张廷玉?你过去多劝他们几杯,我和老李说几句话——听说二哥又要般回毓庆宫,有这档子事么?”
李德全一欠身道:“有,奴才刚刚传了旨。”胤禟命人端过两碟子菜,一边让李德全,一边又问:“万岁没说别的?叫他批折子没有?”李德全心里雪亮,知道他要问什么,因笑道:“万岁没说。批折子的事是国家大事,我更不敢过问。”话音刚落,十四阿哥胤禵趔趄着脚步儿过来,笑道:“是老李呀!我刚刚听胤誐讲了个笑话儿,你要听不要听?”李德全忙道:“奴才最爱听笑话儿。十四爷说了,得便儿奴才说给万岁,万岁爷也爱听着呢!”
“有一个人——”
胤禵打了个酒呃,给胤禟李德全各倒一杯,三个人碰杯一饮,李德全因见胤禵不说话,便问:“下头呢?”胤禵呵呵笑着道:“下头没有了。”李德全迷瞪半日,才想到是说自己,不禁笑道:“十四爷真能取笑——”话未说完,隔屏风一大群人已是哄堂大笑。
“你下头已经割了,难道还怕把上头也割了?”胤禵笑道,“没有鸡巴,怕鸡巴什么?九爷问你几句话,你就装模糊儿!”
李德全哪里吃得住他这夹枪棒,由不得满面赔笑,说道:“十四爷虽是玩笑,奴才可担戴不起。据奴才的小见识,太子爷复位是定必的事了。虽没旨意,内务府给太子送笔,都是老规矩,万岁使过一次才叫二爷使,这事万岁没个不知道的,也没有责备。前儿江宁织造司送贡,万岁赏二爷的也是早行当太子的那些物件,一件不多,一件也不少。打冬至到今个儿,隔九天万岁见一次二爷。爷们说话越来越随和亲热。上回武丹进来请安,万岁还笑着说:“调你进京虚惊一场,说胤礽要怎样,都是没影儿的事。如今朕每见胤礽一次,胸中疏快一次,狼祜军门的兵也调回了原驻地,凌普也回了热河,还当都统。昨儿毓庆宫王公公还叫人把太子的衣物帐被都拿出来晒了,又叫修太子爷的辂车,今儿就有旨命二爷进去……不是瞎子,谁还看不出个八八九九?”
一席话说得屏风两边的人尽皆无语,都住了酒,交换着目光。除了狼瞫护翼办军队奉旨回旗,凌普降两级回任管带这些大事,其余琐碎事体虽也时有耳闻,却难得李德全说得这样周备。胤禵眼珠子骨碌碌转着还想问话,李德全已经起身,赔笑道:“奴才得去了,万岁爷歇午晌,我得侍候更衣呢!”
“慢一步。”胤禟知道这人胆小,拉拢不住,因似笑不笑地说道:“听说要叫何柱儿来八爷府当太监头儿,可是有的?”
李德全忙道:“内务府昨儿才说,大约这两日他就过来侍候了。”
胤禩从屏风后踅过来,坐在瓷礅上舒了口气,目光幽幽地闪动着,说道:“我这里用不完的人,还要太监做什么?李德全一手好推拿,你是养心殿的头儿,跟万岁说一声,就留你那边使唤,可成?”何柱儿因为得罪胤礽才开销出皇宫的,这事当然说不成,李德全一是被缠得有点发急,二是也真怕这个望高权重的廉亲王,只好低头道:“奴才尽力照办,不过——”
“给老李拿五十两黄金来!”胤禩冲外吩咐一声,又道:“我要的是这片心。办成办不成,我不在乎。”
第三十二回 颠倒口令福儿驯马 淆乱视听胤祥谈诗
三月初九,废黜了半年之久的胤礽复立为太子。一如废黜时的程序,皇帝坐乾清宫,命张廷玉赉诏祭天地告太庙、社稷,回来奉太子衣冠,觐见皇帝。次日,命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誐、十二子胤裪、十三子胤祥、十四子胤禵等人会齐毓庆宫、拜会太子、行二跪六叩首大礼。至此,礼成。一场掀动清帝国整个朝局的轩然大波暂告平息。毓庆宫赐筵,复辟太子胤礽深自降抑,挨桌劝酒;胤祉举止谦恭、坦然奉陪,胤禛恬淡自若,不卑不亢;胤禩满口君恩帝德,堂皇儒雅;胤祥胤禵喜笑颜开,议论风生;其余阿哥或侃侃言笑,或侧耳静听,或停杯蹰,或矜持不语。看去是雍穆和平、兄弟情亲,一堂春色,但其实人人心里有数。大家都上了擂台,不把对方打得魂灵出窍,自己便难以站脚了。
筵散之后,还是老章法,八阿哥是一群,怒马如龙卷地而去;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十七阿哥又一群,同去松鹤山房汇文。本来应该最欢喜的胤禛,不知怎的却显得有些沉郁,蹬着上马石,心不在焉地对胤祥道:“去我府坐坐吧。”胤祥笑道:“每次总是我去四哥府。今儿破个例,
到寒舍一叙如何?”
“罢罢,我不敢沾惹”胤禛微笑道。“你府里不整顿,我永世不去。三哥孟光祖的事,我只在你那里提过一回,第二日三哥就知道了——你那里是贝勒府?是庙会!加上你新收这两个妖精。如今还不知怎么长进呢!”胤祥听了不禁一笑:他府中确是各个阿哥,派来的“奸细”都有,虱多不痒,他早已不理会了。因道:“那就雍和宫去——还有笑话儿呢!阿兰和乔姐两上人似乎也不是一条线儿上的,神气里头带着两相防备似的!我心想,不管你是谁的人,我都来者不拒,老子无事不可对人言,你能拿我怎么样?五哥那么老实的人,还往我府里塞了个人。前儿我打发他背了一扇磨回五哥府,写了封信只说了一句话‘叫这人还把磨背回来’。我就这么消遣他——明知是饵,昂然吞之,岂不也是一大快事?”说着,目视前方,良久又叹道:“养移体居易气,真是半点不假。你知道,我原来还想破个例儿,娶了阿兰做福晋,如今她来,我怎么瞧都不像江夏那个阿兰!前儿好递茶,我就泼她一脸,我瞧着她想哭又赔笑那样儿,真气不打一处来——谁叫你这么贱,给人家当细作?”胤禛听着,脸上一丝笑容也没。半晌才道:“世上最可怜可恶的是人,最可怕的也是人!说着,因已过了定安门,雍和宫遥遥在望,两个人便都不言语,一齐下马进府,径直往西化园去见邬思道。
刚踅过西廊,便听北边马厩院里一声长嘶,两个人回头一看,狗儿坎儿都站在木栅旁,一个眯着眼,一个嬉皮笑脸往里看。接着便听高福儿气喘吁吁说:“尊驾,久不见面了!主子差遣,这会没工夫,我不下马了,改日再……”胤禛胤祥不禁都是一怔,高福儿这奴才捣什么鬼?正愣着,那马又是一声长嘶,仿佛疼不可忍,一阵急蹄奔跑。胤禛便问:“你们这是做什么?”两个童子便忙过来请安,狗儿笑道:“我们在瞧高大管家驯马——”话未说完,又听高福儿道:“老王,对不住,事忙,我就不下马……”那马又是一声惨叫,“扑通”一声,似乎将高福儿颠下马来的样子。胤祥便高声叫:“高福儿,你出来!”
“四爷十三爷……”高福儿一头一身灰窝里滚出来似的出来,脸上一道道汗条子,打千儿请了安,笑道:“爷们回来了?”
胤禛皱着眉道:“你照镜子看看模样,还像个人不像?”高福儿忙躬身道:“奴才在驯马……这匹杂毛马,原先骑着挺稳当的,不知怎么就生出些异样的怪毛病!在路上逢熟人,只要说声‘事忙,顾不着下马’它就卧了,真能把人寒碜死!”
胤祥想着,狗儿最爱调治狗马虫鸟,必定又是他做的手脚,想着高福儿的狼狈像,不禁喷地一笑。胤禛也不禁莞尔,却道:“你们各人都有自己所差使,都在这里玩皮!”坎儿规规矩矩答应一声“是”,狗儿见胤祥看自己,一吐舌头,拉着坎儿一溜烟去了。“四爷。”枫晚亭只有邬思道一个人,和胤禛胤祥寒暄过,他靠在东边的安乐椅上,斜阳照着,似乎有点忧伤!还叫你管户部?你如今怎么打算?”胤禛抚着刚剃过的头没有说话。
胤祥笑道:“大事已过,我们正好振作起来。我说,还是原来的办法,我在前头,四哥和太子爷后头坐镇——我就不信,局面扭不过来!”
邬思道目光流动,轻咳一声,说道:“那是面儿上的章程,我想听听四爷心里怎么想?”胤禛十指紧扣,喘了一口粗气,说道:“我想不出什么。太子爷废而复立,把我的心都操碎了。如今户部情势也非昔比,没了施世纶,没了尤明堂,老十三单枪匹马济什么事?何况,万岁两次召见,都没说重新清理亏空的事,倒说刑部的事要紧,要我多多过问。刑部原来是老八的差使,去热河前已经场光地净办得滴水不漏,我们还能怎么整治?所以我心里很烦。”胤祥笑道:“四哥原来为这个不欢喜?这回我们把乾坤都翻转了,这点子差使怕什么?不高兴的该是八哥他们!”
“也许是这样,也许并非如此。”邬思道沉思道:“不高兴地恐怕只有大阿哥。三阿哥一击不中,退而观战,无可无不可。八爷得大于失,有什么不高兴?难道十三爷真的以为,乾坤倾而复正是四爷和您的力量么——要这么想,您齐根儿就想错了”他说话声音很低,幽幽地像从远处传来,显得又清晰又阴森,胤禛胤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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