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康熙一摆手拾级升阶,径上了“正大光明”匾额下金紫交翠的龙凤须弥座。马齐和方苞二人却步躬身退至一旁跪了下去。康熙从容不迫地端起茶碗,用碗盖拨着浮茶呷了一口,眼风一扫,偌大乾清宫立时岑寂下来,一声咳痰不闻。
“张廷玉现在正在养心殿草拟一份明发诏谕,待会散朝即行颁布。”康熙的声音并不大,在殿中却显得十分苍劲雄浑,“朕决意自今年而始,三年一周,轮流免除天下赋税。”
“万岁!”
康熙双手一摆,说道:“所谓‘万岁’,不过是你们做臣子应该有的心意。自古无百岁天子,朕何敢朝之万年!慨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七十岁,朕已经心满意足。”说至此,他缓缓起身,在油亮晶莹的金砖地下漫步,时而踱至群臣中间,时而绕座徘徊,“为什么要发这个诏谕?并不因国库太充盈,钱粮多得没处放。朕这次南巡,时而也微服出去走走,老百姓过得太苦了……以苏杭之地,说是‘天堂’,卖儿鬻女者有之,弃田逃荒者有之,食蕨根吃观音土者有之。民为国之本,防民之变甚于防川,朕焉得无动于衷?”
“所以要免赋”康熙的血涌到脸上,涨得通红,朕征几两银子,下头一群卑微吏曹就敢索二两火耗,征到库里又被挪借出去。整得百姓走投无路,朝廷仍是个亏空、亏空、亏空!那么朕免了赋,索性不要了,或者就剥了他们巧取豪夺的名目?”
此刻大殿里死寂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只有康熙的青缎凉里皇靴橐橐作响,许久,才听康熙叹息一声道:“当然,也因为国家鼎盛,没有动刀动枪的事,这件事能做得起。到做不起时,想做已经晚了!”
“这次朕离京南巡,留守北京的太子办事很经心,诸多政务处置得都好,朕心里很受用。”康熙徐徐将任伯安的案子扼要说了,又道:“四阿哥十三阿哥辅佐太子除掉了这一民贼,理所当然要赏,着即传旨光禄寺,胤禛食双亲王俸,胤祥食双贝勒俸!”
跪在近前的胤禛万没想到康熙会突然在满朝文武跟前这样表彰自己,脸一下子涨得血红,跪前一步叩头道:“谢皇阿玛恩!儿臣等做的乃是分内的事,并不出奇。做分内事受此重赏,儿臣心里难安,求父皇……”
“如今难得的就是切实做分内事,所以本不出奇的也就成了奇。”康熙仰着脸怅望殿外,“四阿哥幼年时朕看有点喜怒不定,近十几年来读书有成,养性修德,做事稳健干练,知体循礼。可见天下事,事在人为。”胤禛因连连叩头,说道:“这全是父皇训诲之功!儿臣幼年确有喜怒不定之病,今已知过而改。父皇既然说到这里,求父皇从起居档中撤出这一考语,免去儿臣双亲王俸,儿臣受赐已深”康熙微微一笑,点头道:“好吧,就依着你。”
胤禩胤禟胤誐三个人并肩跪着,听了这话,胤禩只淡淡一笑。胤禟见太子掏手绢擦鼻子,便搡胤誐,胤誐却微睨着眼看十四阿哥胤禵。胤禵面无表情,头竖得老高直挺挺跪着,想着自己在兵部办差,分内”的事做得也不含糊,也曾多次奏谕奖慰,如今却独独表扬老四,心里老大不服气,只不敢吱声。几个人正自意马心猿胡想,康熙突然拔高了嗓子:“任伯安一个未入流小吏,买官卖官,买命卖命,代人填还亏空,做尽了丧天理灭人伦的勾当,运营六部如布棋子,指挥官员似役牛马,这是为什么?你们谁能回答?”
“他建了私档,大家都怕他揭短,坏了前程,是不是?”
“诸臣工!”康熙看着这一大片哑口无言的臣子,觉得人人顽钝无耻,个个面目可憎,眼中闪着愤怒的火光,恶狠狠道:“请尔等午夜扪心,真的以公心对朝廷对天下,真的忠心事主事业,绝无隐私情弊,那姓任的有什么东西可记?又何能要挟于你?”
众人早被康熙这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吓得心里打鼓,背若芒刺地卧着不动,看也不敢看康熙一眼。许久,抬起头来时,康熙已经去了。
第四十回 祸转福谏说齐家道 仆变主李卫入宦途
胤禛退朝上轿回府,一路走着兀自兴奋得难以自己,紧紧咬着牙关镇定着自己下了轿,进雍和宫倒厦门时,还差点绊倒了。因见门内大柏树上捆着一个人,远远地瞧不清,便问:“那是哪个奴才犯了事,绑在这个地方成什么话?”
“回四爷话!”一个长随赔笑道,“是四爷书房里的狗儿。不知出了什么事,福晋吩咐出来绑了的。高福儿也不敢作主,叫先捆这里,等四爷回来……”
“别啰嗦了!”胤禛不耐烦地说道,“叫高福儿来!”
正说话间高福儿已一溜小跑过来,见胤禛攒眉横目,料是在朝里遇了不顺心的事,叩了千儿请安,说道:“狗儿这杂种不守规矩,勾搭了福晋使唤的丫头翠儿,已经怀了孕,掩不住了。福晋叫我等着千岁爷,看怎么发落这个小王八羔子……”
“有这样的事?”胤禛睃着眼看了看高福儿,“内院外院隔得那么严,你是做什么吃的,福晋发觉了你才知道?男女大防都弄得七颠八倒,还了得么?”高福儿诺诺连声,一句话也回不出来,见胤禛拔脚要去枫晚亭,忙又道:“请爷示下。”
“这有什么说的?”胤禛一边走一边冷冰冰说道,“照老规矩,五十篾条,两个人都打发到密云庄子上做苦力!”
“扎!”
胤禛进枫晚亭,邬思道正在打棋谱。见坎儿苦着脸站在一旁,料知是撞邬思道的木钟为狗儿说情,便阴沉着脸坐了,吁一口气说道:“真气死人,外头谁不说我治家有方?”“坎儿出去。”邬思道吩咐了一声。待坎儿去远,喷地一笑又道:“四爷,无论如何,横竖我看你绝不生气。今儿得了彩头,不是么?”胤禛一口气松下来,不由也笑了,便将今日进大内的情形说了个大概,又道:“别看那个方苞不哼不哈,一脸败相,其实已经成了万岁顾问大事的智囊,这个蠲免赋税的主张恐怕就是他的首倡。”邬思道怔着想了一会儿,说道:“方灵皋,那当然不是等闲之辈,你看看他的书,就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是何等洞悉天下事!这个人,万岁物色到身边,又不给实缺职份,说不定万岁就是专一请他料理家务的。”
胤禛想着方苞那副尊容,几次见面对阿哥们不卑不亢不凉不热的神气,心里塞了棉絮般说不出个滋味,良久才自失地一笑,说道:“好嘛,又添一个总师傅!一个太子,一个八爷,已经应付得手忙脚乱,皇上身边又加这么一双眼睛!想想真没意思”“万事无碍”邬思道向后一仰,悠然把玩着几个黑白棋子儿,说道,“今儿这事,就足证方苞公道。只要没有偏私,四爷的事终归好办!至于皇上,并不是自己没主见才叫方苞从驾,一则是老了,请个清客解闷儿,二则这清客从寒微一登龙门,必然感恩图报,不叫皇上在‘终孝命’这一大节目上栽斤斗——四爷,皇上提心吊胆惟恐不能善终,只告诉了我们一条,老人家对太子不放心到何等地步”胤禛的手一抖,热茶溅了出来,顺手泼了,咬着牙微笑道:“太子像是已经察觉到了点什么,今儿脸色一直不好看。也是的,免赋容易加赋难,皇上这会子三年一免,将来太子拿什么给天下施恩?这一条,我心里很怜太子爷,所以也没有同意万岁的主张。父子君臣猜忌到这田地,不是天下人的福啊”正说着,性音进来,笑道:“前院正在打狗儿呢!不知怎的触犯了四爷?小鬼头平素伶俐,可惜了的,头院想在四爷跟前替他讨个情儿,可成?”
“方才我和邬先生还在聊!”胤禛微笑道:“家不齐何以治天下为?不是我驳你面子,这种事,我素来不肯饶人”性音当场碰了个软钉子,脸一红退到一边。胤禛见邬思道靠着椅子一声不言语,站起身来要辞出去,又觉得不妥,回身一笑,说道:“邬先生,我说得对么?”
“很对,连个家都管不好,天下给他,必定治个稀烂。”
邬思道幽然说道,他的口气冷冰冰的,很难说是揶揄还是赞扬,倒把胤禛噎了个怔,走了两步,又狐疑地站住了,说道:“我府里内外整肃,全仗一个‘严’字。我自俸节俭,对奴才们刻薄,却不寡恩。内三院的奴才没有一个不是我从苦海里拔救出来的,狗儿坎儿也是一样,遵我的家法,赏重;违我的都令,罚也不轻。邬先生,我处置得不错。”
“这些都是真的。可四爷你赏过人么?”
“什么?”
“比如说,把翠儿赏给狗儿。”
“……没有。”
邬思道一笑,站起身来,架着拐杖在房里兜了一圈,说道:“人为万物之灵,这才是最重的赏,男过当婚之龄,女至标梅之年,就该叫他们成婚相配。用‘严’之一字管教这类事,从没见成功的。狗儿和翠儿他们从小一处耳鬓厮磨,算得是青梅竹马,入府相隔如重山遮掩,如今年龄渐渐大了,情窦已开,见了面那还不是烈火干柴?四爷,这是天理,也是人情。所谓‘治家有方’,‘方’者,道也,不循道必出差谬的”话没说完,胤禛已全然明白,踱至门口,见坎儿兀自远远站着,抬手叫过来吩咐道:“你去,把狗儿叫进来,叫翠儿也来!”
“是啰!”坎儿趴着磕了个头,一溜烟儿去了。一时便见高福儿进来,问道:“四爷,不惩治这小畜生了?”胤禛嗯了一声,说道:“我要放了他们。”高福儿瞥一眼邬思道,无可奈何地说道:“四爷,这种事放宽了,往后越发不好管。二世子房里丫头多官和茶房小厮郭良秋就眉来眼去的,还有四爷跟前的小红,有事没事就凑着来和福儿说话……这事多了,奴才防还防不及呢,里里外外四百多男女奴才,长一千只眼也看不过来!”
胤禛听得呵呵一笑,说道:“可见用墙隔不住!你禀知福晋,就说我的话,治内是她的事。她早说过奴才大了的,该指配的指配,我忙,没有理会得。叫她瞧着办,丫头大了该配的,指出东院那几十间房,叫他们成亲,女的仍在里头当差,晚间轮流回去。怕怎的?生出小奴才来不还是我的家生子儿?”高福儿张大了嘴听完,“啊”了两声,忙一迭连声去了。胤禛笑着进屋,对性音道:“到底你逊着邬先生一筹。什么时候学会瞧我的颜色说话了?”性音笑道:“四爷煞气大,我有点怕你是真的。”
狗儿和翠儿一前一后低头头进来了。翠儿脸色煞白,瑟缩着跪到一边,深深垂下了头,一眼不敢看人。狗儿也没了平日嬉笑顽皮模样,趴着磕了头,说道:“四爷,家法我知道,知道了也犯了,我对不起四爷,任四爷怎么处置都没怨言,只翠儿有着孕,求四爷……是我勾搭的她,害了她……”说着,两眼已汪满了泪,在眼眶中转悠了两圈,早走珠儿般滚落出来。
“很好的一对儿嘛”胤禛微笑道:“就是私自相配,有点坏我的名声,所以我要开导你几篾条。”翠儿趴在地下,眼泪成串儿往下落,入府来耳濡目染,深知胤禛脾性乖戾无常,听着这淡淡的话音,越发唬得浑身发抖,连连在地下磕头,抽泣道:“千……千岁爷……是我……不成人,吃饱了没事,做出这没脸的事……我情愿死……”胤禛大笑起身道:“好一对难夫难妻!我焉有不成全之理?你们犯家法,我不能不揍,你们有情,我自然叫你们成眷属,两下里平过,如何?”
邬思道和性音听着胤禛这话,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对视着忍不住笑。狗儿翠儿满脸泪光,诧异地抬头看着胤禛,竟一时揣不透胤禛的意思。
“狗儿!”胤禛笑容满面,问道:“你本来的名字就叫狗儿么?”狗儿一愣,忙道:“我姓李,翠儿姓陆,和坎儿都是一个村子的。坎儿姓严,他妈从地里回来,跌在坎子底下生的他,所以叫坎儿。我妈生我取名儿,出门碰见一只大黄狗,所以我叫狗儿……”
话没说完,性音三人已是笑得透不过气来,胤禛笑得流出眼泪来,半晌才道:“有趣!不过这名字毕竟不雅,从今往后,你就叫李卫,坎儿嘛……他的姓和严嵩一个姓,不好,也改了吧,就叫周……周用诚好了,翠儿这名字就好,不用改了。跟着四爷好好营生,都不会亏了你们!”
“四爷!”狗儿两眼睁得虎灵灵的,“您还要我?”
胤禛笑谓邬思道:“你听听这小狗小的话!你既进我府为奴,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看人最重心田,你不过天真无知偶然犯过,怎么会不要你?前儿吏部老耿说四川成都府有个县出缺,问我有没有要荐的人,我看你就满合适。还有坎儿,我也要放出去做官。趁年轻历练,将来不定还要做到封疆大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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