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四哥,你又不吃酒,我一个人吃闷酒没味儿。”胤禵似乎心思重重,神情恍惚地看着远处,兵部今儿没事,我和四哥一起出城走走散散心,怎样?”胤禛没言声,伸出两个指头向周用诚招招,周用诚早备了两匹马过来。
两个人骑了马,漫无目的地出了城北,在玉皇庙兜了一圈,又踅向城西,沿护城河迤逦南行,一路都没有说话,眼见前头便是永定河,堤外秋水涟涌,芦荻花白,堤内却是前明张阁老坟茔,老桧松柏下衰草连陌,东倒西歪的石人石马石羊有的已半埋土中。二人弃马登堤,才觉察到天阴得重了,星星雨雾已洒落下来。胤禛不禁失笑道:“今儿怎么有兴头跑这里来,连个雨具也没带!”
“秋风!细雨、羸马、离人,何等之雅!”胤禵似伞不胜感慨,“何必要雨具?你看这位张阁老,生前三朝元勋,权倾内外,流年一去,世事沧桑,就凋零到这模样,谁来为他遮风挡雨?”
“唔?”胤禛怔了一下,突然一笑,说道:“你原来今儿悟了道,要和我参禅了?嗯……兄弟,你悟性差得远着呢,不知世上诸事诸物,譬如这风这雨,这马这人,都是色相幻化,论其本来,都是空的,因为有烦恼愁闷喜悦爱欲所以空中生色,迷失了本来面目,待那一日归于寂灭,到无生无灭、无有无无之时,一步跨出铁门槛,一切皆归于空。此地左倚永定,右扶帝城,登堤举目,郁乎苍茫,难怪你临风叹息,究其本来,是你劈不破这道旁门。真的悟彻了,世上不过一团气,一缕烟,一现昙花而已!”
胤禵笑道:“我叹息一声,你就有这么一篇鸿论——论起佛学,我们谁也不是对手——我是今儿听了娘娘的话,心里有感触。你大约还不知道,八哥昨儿去皇上那请安,说如今情势他处在两难之端,出来做事,怕人说有野心,不出来做事,怕人说在家韬晦,请父皇恩准他装病休养,惹得阿玛大发雷霆,说他有意试探,骂得狗血淋头,本来没病的人也气病了。想想做人真难,就是我,人说我是八爷党,其实天知道,我就是我自己!我不是说八哥触了霉头才讲这话,一般都是阿哥,我做什么要当人家一个什么‘党’?我和你一母同胞,要联,和你联在一处。上头又有太子,我不疯不迷,为什么要和八哥搅在一处?所以母亲的话我听得刺心,骨肉闹到这份儿上,人生有什么意趣?”说着一阵灰心,早淌下泪来。
胤禛却深知这个弟弟,人小鬼大,比之胤祥心地瓷实得多,想着笑道:“你这又何必!做人本来就难,何况我们处在天下最大的是非窝里?你是热中于事来,我是庸禄无为,只想做个孤臣,当今皇上在一日,我是他的孤臣,下一代是谁当皇上,我仍旧是孤臣,人说我刻薄尽有的,没人说我有野心,就是这个道理。大哥就是瞧不破这个,落了没下场,我看八弟也未必有什么野心,只是结交人多了,下头小人们什么做不出来?倒受了背累!你难我难八弟难,其实比起老十三来,我们都还算好,想想这一条,多少恼烦都没有了。”
胤禵品味捉摸着胤禛的话,似虚又实,似实,又无可捉摸,恬淡得泉里刚打上来的水一样,不由叹息一声,没有吱声,只望着朦胧雨雾中的秋景呆呆出神。
第四十四回 鼙鼓西震兵败青海 警钟东应八王用谋
不立皇太子,确是极高明一着棋,眼见京师文武百官磨拳擦掌跃跃欲试,要第二次共举胤禩为太子,恰似烈火烹油,白沫已泛起老高,偏偏锅下没了柴。竟悄没声地冷了下来。官场恢复了平静,六部衙门官员为躲是非告病、请假的纷纷销假回任。已经联名写了折子的,几个人一碰头,无声无息烧掉了折子,没事人一般每日到衙门办差。胤禛除了户部,又接管了内务府的差事。胤禩装了几个月的病,挨一顿臭骂,“病”也就痊愈,老实到宗人府死心塌地整顿旗务。胤禵泡在兵部,今儿查看武库,明儿巡视军备,忙得不可开交。各省督抚原都心惊肉跳,害怕在这天字第一号朝务上踩了钉板,渐次的也都安下了心。算来只苦了胤礽和胤祥,一个囚咸安宫踱方砖地,看四方天;一个禁贝勒府钓鱼读书,自与阿兰乔姐弹棋论文,昏天黑地地熬煎。胤禔、胤礽、胤祉、胤禛、胤禩、胤禟、胤誐、胤祥、胤禵九个阿哥为了一个嫡位争得头破血流。至此,胤祉颓唐,胤禔、胤礽、胤祥纷纷铩羽落马,只余了五个阿哥,都断了当太子念头,只眼巴巴看着日渐衰老的康熙,等着他的“那一日”。面情上头,却是安分不少。
岁月流逝,光阴似箭,弹指之间已是康熙五十七年,中原无事,西疆策妄阿拉布坦与西藏喇嘛之间政教之争却愈演愈烈,终于酿出大变。康熙五十六年,阿拉布坦遣准噶尔部将军大策妄率兵大举攻略青海,杀死大藏汗,大军入藏占领拉萨城,囚禁达赖剌嘛,事情终于到了非管不可的时候了。凶信传到北京,康熙皇帝赫然震怒,即命传尔丹为振武将军,祁德里为协理将军,出阿尔泰山,会合富宁安军严防准噶尔入寇,只遣西安将军额鲁特督兵入藏平叛,着四川提督年羹尧驻节西安守护中原门户。
康熙的六十五大寿,因为这次兴军。过得很清冷,当晚一场戏,神前抽签,恰唱的《失空斩》。康熙越发没兴头,加官帽子戏看完便阴沉着险离席而去。弄得陪座的上书房大臣和几个老亲王一干人面面相觑如坐针毡。
眼见端阳节到,前方六百里加紧递来捷报:两路大军次第渡过乌鲁穆尔河,准部叛军接战即败,连夜西遁。康熙方略觉心定,因下旨在畅春园设筵,和方苞、张廷玉、马齐等小酌辞春。胤禵因从芜湖调拨军粮,发现粮食霉变,兵部和户部发生龃龉,一边匆匆料理了部务,便要过来亲自与胤禛商量。正要出门,便见新任兵部侍郎鄂尔泰手里捧着一叠文书,热得满头是汗,忙忙地进来,便问道:“什么事?”
“回十四爷的话!”鄂尔泰的脸色有点苍白!西宁来的军报。”鄂尔泰三十多岁,颀长的身材,清瘦得像一阵风就吹倒了;白净的瓜子脸上黑豆似地嵌着两只小眼睛,看去十分精明利落;大热天儿,九蟒五爪袍子外还套着锦鸡补服,里边衬着竹布小褂翻着雪白的里子,一丝不苟毫不拖泥带水;一边答话,将手中文书递给胤禵,语气沉重地说道:“西线兵败,溃不成军了。十四爷,您得立即去面奏皇上!”
“什么?”胤禵吓了一跳,忙接到手翻开就看,只扫了一眼便惊呆了,报急文书是西宁守备栗海写的。他位低品微,没有直奏之权,所以由陕西总督衙门加盖了关防转递兵部,字迹潦草不成文法,写了十几页都是白话,但事情说得十分明白——前次准葛尔稍触即退,是诱敌之计,传尔丹祁德里贪功冒进中了圈套,在喀喇乌苏河岸被围,几次突围均被堵了回去,两名统兵上将,六万大军全部战死,只有十几个幸存的逃到了西宁!胤禵起初愈看愈惊,陡地一转念,却又平静下来,手捏文卷背着手踱着步子出了一阵子神,款款说道:“你太沉不住气了,胜败军家常事,我们职在中央机枢,方寸不能乱。”
鄂尔泰盯视着胤禵,他新来乍到,还摸不准这位管事阿哥的脾性,一边思量着。答道:“十四爷说的是。但这次兵败,是我朝七十年来空前未有的。六万大军全军覆没,我做兵部侍郎的怎么能不急?”
“唯其前所未有,所以要想好对策,亡羊补牢犹未为迟。”
胤禵索性坐了,抚着剃得趣青的脑门说道:“嗯……这样,你这就进园子面圣,把折子呈交万岁。要先见见方先生,变着法子缓缓进言,不要惊了驾。明白么?万岁几个月心神不宁,刚刚儿好一点……”鄂尔泰说道:“这么大的事,似乎由十四爷亲自进去面奏好些。”胤禵笑着起身,拍了拍鄂尔泰肩头道:“兵已经败了,人已经死了,所以这事虽大,却不是急事。目下我得想出应变之策,你先去见万岁报警,容我思量一下。不然,万岁要问‘老十四你看怎么办’,我答得不成章法,还成什么话?”
鄂尔泰设身处地想想,觉得胤禵确有道理,再没说话,至签押房用了印,径自打马飞奔畅春园。待鄂尔泰一去,胤禵一刻也不停,即刻命轿前往朝阳门,来见廉亲王胤禩。刚到门口却见王府太监头儿何柱儿陪送着一个武官出来,仔细看时,却是新任陕西总督年羹尧,穿着簇新的仙鹤补子,珊瑚顶后拖着一枝翠森森的孔雀花翎,看样子刚吃过酒,黑红的脸放着光,一摇一摆出来,见是胤禵下轿,忙上前请安,笑道:“十四爷吉祥!见着我们主子爷了么?”
“嗬!这就抖起来了!大将军有八面威风,真好福相”胤禵笑嘻嘻叫起:“几时回京来的?——我还是前儿见了四哥一面,涿州漕运桃花汛过后有几处决口,他忙得很,听说去武陟,不知回来了没有,你问问你妹子不就知道了?”年羹尧嘿嘿一笑,说道:“四爷如今在京,只是不落屋,没处寻。我是前三天回京的,万岁爷昨儿见了,叫今儿再递牌子进去,恰后日是十一爷的寿日,还有二十四爷生日也快到了,趁是空儿,各位爷府里请请安,省得爷们在我主子跟前说奴才不知礼。”胤禵点了点头笑道:“你也忒过细的了。既是万岁宣你,还不快去,我估摸着今儿很要面授些机宜呢!彼蛋找痪督础?进月洞门,过西花厅,在石甬道的超手游廊边,远远便听书房有人大声说笑,豁拳行令煞是热闹,踱到窗下隔着棂子瞧时,除了胤禩胤禟胤誐,王鸿绪、阿灵阿、揆叙都在,还有鄂伦岱穿着降红纱袍,腰里佩着倭刀,揎臂扬眉正和胤誐相战:“三三三呐!三桃园呐……五魁首哇!”“八仙聚阿!四季春呀……一定升官——喝!十爷今儿真有酒福!”
胤誐端起酒“啯”地咽了,正要说话,胤禵一步进来,团团一揖说道:“王师于西线土崩瓦解,此地仍旧歌舞升平,商女不知亡国恨,阿哥犹自玉山倾!”“来来来!”胤禩似乎对这惊人消息毫不在意。他很少有这样的高兴,脸上放着红光起身让座,说道:“揆叙,给十四爷斟一杯罚酒,谁叫他来迟来着!”一边微笑着看胤禵饮了,方款款说道:“传尔丹祁德里兵败,我已经知道了。”
胤禵拿着空杯的手一颤,顿时吃惊得目瞪口呆,兵部六百里加紧送来的急报,竟比不上八阿哥私人的耳报神来得快!怔了半晌,胤禵方结结巴巴说道:“八哥……您已经……知道了?”胤禩笑道:“你甭疑心。八爷党没那么大神通,西宁守备廖文阁是老九的长随,给兵部咨文要经巡抚关防,私信儿当然略快一点。”胤誐已是醉眼矇眬,笑道:“十四弟,你知道么?这席酒专为贺我军大败亏输!我们真高兴,要不是姓年的来搅了一阵子,我们吃酒还要畅快得多呢”胤禵茫然地望了一下众人,慢慢放下杯子,说道:“十哥吃醉了,这话我不明白!”
“传尔丹兵败,朝廷要不要管?”
“当然要管!”
“要不要出兵?”
“不出兵是不行的。”
“谁当将军?”
…………?
胤禵不去面见康熙,专程火急来见胤禩,原本就为的这件事,和手眼通天的胤禩商议,联络人保举自己带兵出征。路上想得好好的,自己先让一步,故作姿态要保八阿哥亲自带兵,由自己辅佐,待八阿哥推让,然后顺水推舟……不想被这个呆阿哥几句话挑得明明白白!沉吟片刻,胤禵正容说道:“谁带兵都一样。来见八哥,为的就是这件事。阿哥带兵,不过是个坐纛儿的,难道真的一刀一枪厮杀?所以我想,这掌兵权的事不可旁落,最好是八哥为帅,好好儿在西边立一功。不然,三哥四哥抢了差使,我们就得不着彩头了!”
“好兄弟,你的心我知道。”胤禩轻轻叹息一声,半晌没言语,竟自斟自饮了一杯,说道:“当今之事,大将军一位至关要紧。据我看,谁做大将军,就是圣心默定的继位人!”
仿佛一声霹雳划空而过,书房中人个个面色苍白,只听窗外一声接一声的“吃杯茶”乌叫声。许久,胤禩才道:“这个位子,十四爷不坐谁会?”“八哥”胤禵惊得面白如纸,抢上一步,紧紧握着胤禩双手,颤声说道:“无论年、资还是德望,十四弟万不能及你一分,你怎么说这个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是我们的首脑、主心骨儿,次序一乱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啮臂为盟,言犹在耳呀”他这样激动诚挚,人人无不动容,都把目光注视胤禩,阿灵阿是最知底的一个人,心里也不禁想:“八爷是不是多心了?”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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