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艳后





  事隔三日,潘美收到八女儿的长信,还没有读完,已是老泪横流了。两个多月以来,小女儿音信皆无,他还以为娇儿沉浸于新婚的幸福之中,忘掉了他这个老父亲呢,想不到冠冕堂皇的赵元侃,居然是个早有女人的负心汉,韩王府居然是座人间地狱,八女儿在那里欲生不能,欲死不得,倒是那个小娼妇鹅鹅,在暗里呼风唤雨,左右着韩王的身心,熬煎着他的八女儿的香魂。想他潘美几十年出生入死,身经百战,功比天高,因此屡受皇上奖赏与擢升,以至于有了今天的极品高位。在百官之中,他德高望重,在皇上眼里,他是三朝重臣。宋国之上下提起“潘美”二字,如雷贯耳,如仰泰山,无人不晓无人不敬。然而,他虽然官至极品,自己的女儿居然……
  他看完娇儿的长信,已是亥时中刻了,再过一个时辰便是中夜。满府人等,包括他的妻妾们,亦多熄灯就寝了。但是,女儿的遭际已使他等不到明天了。他愤然起身大吼一声:“来人!”
  在堂外值夜的中官刚要坐下打盹儿,听见召唤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踏进后堂伏身便跪:“国公爷有何吩咐?”
  “备马进宫!”
  中官打个愣儿,稍微迟疑了一下。他就瞪圆了眼睛:“还不快去传令?!”
  中官是跟随他多年的老禁卒,自然知道他的脾性。一见他那眼神,就知道劝亦无用,就答应一声退出后堂,立即通知值夜的皇甫虞候为国公爷备马,让他把随国公爷进宫的仪卫集合齐了。
  少时,皇甫虞候将一匹锦缎似光泽皮毛的黄骠马牵至了后堂的台阶下,随之向后堂的中门召唤一声:“请国公爷上马!”
  潘美威风凛凛地从中门踱出,白盔银甲,千层底高腰皂靴,红线灯笼腿军伍蓝裤,完完全全是一副千军统帅装束。皇甫虞候见他这般打扮,不由大惊失色,问道:“国公爷您这是 ……”
  潘美没有理睬虞候的问话,翻身上马,挥动马鞭对准马屁股就是一鞭,黄骠马尥起前蹄一声嘶鸣,立刻奋身朝府院内的衢道奔去。国公府门口,三十二匹坐骑组成的护卫马队,亦已整装待发。他们见潘美白髯飘飘还是主帅的军旅装束,亦皆惊奇得目瞪口呆,不知其中奥妙。其实,潘美只有一个想法:引起皇上的重视——他要用这身装束提醒皇上,他之所以要深夜进宫觐见,那是因为他所要呈奏的事情,同军国重事一样重要。
  是夜,太宗就寝万岁殿东庑。就寝之前,他正在阅批六部及全国各地呈上的奏章,直至中夜,手中那支朱笔还在奏折上龙飞凤舞……突然,在殿外值更的小太监周怀政跪在御案前说道:“启禀万岁爷!韩国公潘美请求觐见。”
  太宗抬起头,疲惫的龙目吃力地向案前眨了眨:“你说什么?”
  “韩国公潘美要求觐见。”
  “这个潘美,”太宗离开龙椅,举动双臂,伸一个懒腰,“是何时辰了?还来捣乱。你告诉他,朕已经歇息了。”
  “奴才是这样回他的。”周怀政苦着脸儿道,“可国公他堵着宫门不肯离开。还说 ……”
  “还说什么?”
  “还说:今夜见不到皇上,他就睡在宫门口不走了。”
  “老倔头!”太宗边踱步边自语,“是什么事刺激了他那根倔筋?半夜三更的 ……宣他进来!”
  但,周怀政没有马上传旨。他仍跪在地上道:“还有一反常情形,尚须禀明皇上——潘美他一身戎装,像是大敌当前,要统军出征的样子。奴才疑心他神经出了毛病。”
  “哈哈哈 ……”太宗开怀大笑。笑声驱逐了疲倦,霎时间,他精神焕发,满面红晕,二目炯炯闪烁着光彩。“知臣者莫过于君——这个倔老头,是第三次全副披挂来见朕了。尽管放他进来好了,朕不怕他来拼命。”
  殿内值勤的太监还没有剪完御案烛台上的烛花,就听丹墀之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太宗知是潘美到了,便正正通天冠,抻抻绛纱龙袍,坐在书案前的龙椅上。
  潘美大步踏进殿东庑,甩袖屈膝低头便跪奏道:“老臣,韩国公潘美,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太宗谦和地笑着:“潘爱卿快快请起就座。朕不是有言在先么?同朕私下相见,不用行此大礼。”
  “臣谢主隆恩!”潘美起身,在御案侧手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太宗打望潘美的一身装束,几乎笑出声,心想:还是老套路,定是又向朕施压来了。便问道:“潘卿家深夜入宫,必有什么时不我待之事吧?”
  潘美双手递过八女儿的长函,回禀道:“论国制,圣上为君,我潘美为臣。若论亲眷,圣上与潘某,那可是儿女亲家;韩王是我潘家的门婿,韩王妃潘娇儿是圣上的儿媳。圣上您看过这封信以后,即使是铁石心肠,亦会为儿媳之不幸遭际而落泪的。”
  但,潘美是明显的判断失误——太宗一口气读完长函,并没有落泪。他是生父,太宗是公公。公爹的神经不似生父那般脆弱,对信中所哭诉的事实,太宗视若常事,并不如潘家父女看得那么严重。然而,深夜觐见之本身,足以提醒他重视潘美的情感,为照顾这位老臣的拳拳怜女之心,他亦当予以适度的处置。
  “就家法而论,潘卿家以为,当如何处置韩王与刘娥呢?”太宗问潘美,见潘美铁青的面孔上彤云密布,他亦装出一副心情沉重的样儿。
  “以老臣之见,应当用国法家法并惩!”潘美是大名府人,口音本来就重,如今心头憋着一团火,吐出的每一个字,无一不若棒棰般生硬,“对娼妇刘娥,当以国法论处——皇上再降圣旨予以严惩;对于韩王,当以家法严教,使之下不为例。”
  太宗沉思片刻,嘿嘿连声道:“照亲家之意,朕这道圣旨,当如何撰写呢?”
  岂料太宗这一问反而把潘美问住了。潘美支吾良久,亦未能为刘娥历数出几条罪状。“这样处置如何?”太宗自问自答说,“驱逐出京城,永不得返还。”
  “这 ……是否太轻了?”潘美不满地说。
  “不!够重的了。”太宗急驳潘美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民。潘娇儿和刘娥,都是父母所生,均系朕之臣民。朕不能为亲者出气,就将疏者置于死地矣。”说罢,他不管潘美高兴不高兴,捉笔在手,自撰了一道圣旨。然后向门外叫一声:“来人!”
  周怀政一直在门外候着,闻声跨进门栏,跪应道:“奴才在。”
  太宗手持圣旨对周怀政道:“你带几个禁卒,速到张耆家传朕旨意,并亲押刘娥离开京城。”
  “慢!”周怀政起身正要接旨,潘美一挥手,将太宗和周怀政都惊住了。
  “潘爱卿还有何议,留待事后再讲如何?”太宗二目贯注地望着潘美说。
  潘美躬身施礼说道:“臣有一个请求——这道圣旨,可否由潘府虞候皇甫霸代为宣布执行?”
  太宗诧异地看着潘美:“这……爱卿的意思是 ……”
  “臣怕有人从中作梗,将刘娥驱而不去,另宅安排。”
  “朕就依卿。”太宗将圣旨交给潘美,“不过,卿可不能让朕信不过哟!”
  “谢皇上!”潘美满意地接过圣旨,“但请圣上放心,老臣潘美决不会违旨行事。”言罢,潘美躬身退出宫门,打马扬长而去……

  13黎明前皇甫霸捉人子夜后赵元侃斥妻

  韩国公潘美领得圣旨从皇宫出来,已是丑时中刻了。回府后又向皇甫霸交代停当,便由皇甫霸带领十二名士兵,趁夜黑人静,悄悄地急奔王府街张耆家传旨捉人,拘押刘娥离开京师。
  是夜,丑末寅初,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加之秋雾弥漫,对面不见人影儿。王府大街与潘府所在的京师路,正好对角儿。一个在城东南,一个在城西北,而张耆家又在东南角的最东头的一个小巷里,距离更远,找起来更困难。所幸的是,皇甫霸及其所带的十二名家丁,个个都是潘府的精壮尖子,不但武艺出众,亦颇聪明机智,战时是潘美的中军帐下卫队中人,平时是潘府的护院兵丁。潘美若有什么秘密要务,亦多由他们完成。
  潘府虞候皇甫霸,与韩王府翊善杨崇勋曾是同事,杨崇勋调升韩王府翊善,潘美便提拔皇甫霸为虞候,仍让他兼任着潘府的武功教头。由于皇甫霸办事干练,足智多谋,很受潘美赏识。今夜韩国公能把如此重大而机密的要务交由他办,对他,又是一次极大的信任和考验。
  兵贵神速。皇甫霸所带领的十二名精壮士兵,经过半个时辰的飞奔,终于在黎明前找到了张耆家。张家的庄院不算大,但亦不算小,所幸的是张家属独门独户,与左邻右舍的院宅毫不相连,这给皇甫霸的搜捕带来了便利。他命四人守护庄院的四个方位。自己带领八人直抵张家门口叩门。见院内还没有动静,他有点动气,就挥起巴掌又是几记重敲。忽然,院内的堂屋,有开门的声音。随之是女人的一声问:“谁呀?”皇甫霸答曰,“请韩王府给事张耆接旨。”
  “接纸?”听声音,女人已到了院中央,“我们没有买纸呀?再者说呢,就是买上几刀糊窗户纸,亦用不着摸黑来送呀!”
  一句话逗得守在门口的皇甫霸直偷笑。可他自己笑却不让别人笑。他当即就用白眼瞪着部下道:“笑什么?执行差务,切记保持严肃!”
  院门开处,黑影儿中,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你们找谁?”老太太惊问,还旋转二目,向门外张望着。
  “张耆在家吗?”皇甫霸问。他侧身儿一个箭步,从老太太腋下蹿到了院里。其他八名家丁,亦紧随其后,进了院子。
  “我儿子经常不在家住。”老太太见一忽啦进来这么多人,有点儿慌神儿,“他住在韩王府,你们……你们若有公事,就去王府寻他好了。”
  皇甫霸不再理睬老太太,大手向东屋一挥,顷刻之间,东屋的两窗一门,都堵上了人。“圣旨到,刁女刘娥速速出屋接旨!”皇甫霸边击门上的铁镣儿,边向屋里叫道。
  “我们家姓张,老身叫张王氏,没有叫刘娥的。”老太太追到皇甫霸身后,气喘吁吁地说,“各位官人是否认错了人,走错了门,冤枉我们啦?”
  皇甫霸依然不理不睬老太太。仍是一边叩门,一边呐喊。兀地,东屋的烛光亮了,窗户纸上映出一个少年女子的身影。皇甫霸一见这身影,立刻发出一声呐喊:“刘娥速速出屋接旨!”
  忽然一声门闩儿响,东屋门开了。一女子手执一只红烛,亭亭立于门口——她揉揉惺忪的眼睛,似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刘娥下跪听旨!”皇甫霸向女子大叫。他展开圣旨要宣念,却见门口的女子依然直直地站着,毫无下跪接旨的意思。“刘娥下跪听宣!”皇甫霸又是一声命令,女子仍是愣怔怔、懵懵懂懂地站着。皇甫霸向身边的两个家丁使个眼色。两个家丁便迎前两步,各按住女子的一个肩头,猛一用力,女子才跪了下来。皇甫霸这才展开圣旨,目盯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刁女刘娥 ……”宣读完圣旨,他向家丁们猛一挥手,“带走!立即押出京师!”这时,就见老太太两胳膊一乍,挺身护在女子面前,惶然愤然地说道:“你们弄错了。她不是刘娥,她是小女甜妮。不信,你们问问街坊邻居。”
  众人听罢一怔。家丁们停手望着皇甫霸。皇甫霸亦怕闹出笑话,就命人到前后左右四户人家各唤来一位长者辨认。四位长者众口一词,都认定面前的女子叫甜妮是张耆的妹妹、张王氏的独生女儿。皇甫霸先是不全相信,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望女子之后,亦不禁晃起了脑袋——这女子虽有个好身材,但就五官而论,说不上丑,亦不属楚楚动人一族;这样一个其貌平平的女子,同潘娇儿潘小姐竞争一个韩王,肯定占不了优势 。但他没有就此罢休,命人搜遍了院内的各屋,依然不见刘娥的影儿。于是,他似跑了气儿的皮球,立马松了劲儿。“撤!撤!”他无可奈何地向家丁连连摆手,“刘娥她逃不了!”
  家丁们亦早觉出苗头不对,便呼啦一声退出了张家……
  其实,张耆一直在邻居家屋里闷头“大睡”,家里发生事情的前前后后、声声息息,他全听得清清楚楚,无一遗漏。既定方针——只要妹妹甜妮不吃大亏、不被带走,他就憋在屋里不出来,就像唱戏一样,他作为这出戏的策划者之一,是不会亦不能轻易出台的。
  吉人自有天相。昨天中午时分,陈尧叟的案头出现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骆宾王的那首诗:“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在骆宾王诗的后面,是四句打油诗:
  欲闻鹅常鸣,
  须防捕鹅人;
  暮降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