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艳后





  寇准再拜反问:“不知皇上要臣说实话,还是要臣矫言欺君?”
  “当然要听实话。”
  “一言以蔽之:臣不忍南国士子位尊于中原众士子之上!”
  下朝时,太宗咂咂嘴巴,扬长而去。他未发雷霆之怒,甚至此后未对百官再提及过这件事。但通过这件事太宗看到了这位年轻大员性格的另一个侧面——恃才傲物,执拗偏颇,刚愎自用。大概正基于此,寇准虽不至而立之年便位显于“二府”,却一直未能主枢密拜宰相,只能在副职上复来转去,直至终了太宗朝。这是后话。
  殿试传胪之后,按照历代科举惯例,下一步该是御街夸官了。“御街夸官”,即在皇宫前的御街中心广场搭一个木台,让新科进士们登台亮相,供京城各界人士瞻仰三日。而今年,夸官的形式变了。太宗看了一甲前十名进士的考卷,觉得今年的进士比前几科的进士要高一节儿,自是高兴。经几位宰臣、执政官员一鼓动,就生出一个既能昭示朝廷对春闱的重视,又能体现天朝太平盛世的夸官新招儿——从中书省调配十辆敞篷大智辇,各由八匹骏马拉着,让一百九十七名进士分乘大智辇游街夸官三日。
  由于御街夸官改成了乘辇游街夸官,殿试之后陈尧叟便回到了春风客栈。寇准贬他屈居第二的事儿,他当然不会知道,三千举子能高中第二名榜眼,已令他心满意足了。有道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此二者并为人生两大喜事、重事。现在,两件大事中的一件——金榜题名,他虽没有夺得魁元,却亦如愿以偿,榜眼离其仕途目标紫金吾的距离已不那么遥远了。但一想到洞房花烛,他心里便空落落的,备感悲凉与寥虚。叔父叔母曾为他的婚事牵肠挂肚,亲朋好友,亦为玉成其事竭尽了心智。但是,无论何时,不论是谁提及此事,他的眼前身后就会晃动起刘娥那生动鲜活的倩影。正是这一倩影的存在,促令他婉拒了十几次所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婚姻。
  回客栈用过简单的中餐,就接到了礼贤院公人的通知:进士及第者一百九十七人,均于申时以前到礼贤院集结。他赶紧告别同住的十几位落榜举子,同蔡齐、赵安仁、丁谓三位同年一起,急急匆匆地就往礼贤院赶。赶到那里时,早有一身御赐的榜眼特制服饰在候着他。朱衣革带,银冠皂靴,服饰上虽看不出官品,穿戴上它却也威风凛凛,潇潇洒洒,若比起身上穿的这身入京以来很少换洗过的举人服饰,不论质地还是色彩,不知要强似多少倍呢!
  再说礼贤院里一派喜气洋洋,新科进士们穿起御赐的新装,少不了都要有一番孤芳自赏。陈尧叟亦不例外,他正跟同屋的两位新科进士彼此端详、品评衣冠,又传来礼部通知:明日卯末辰初,进士们各着御赐衣冠,于乾元门前的广场候舆。遍游京师的三日夸官仪式,就要从那里拉开序幕。陈尧叟对此兴奋不已,他希冀借夸官之机遇,获得一个意外的惊喜:在人山人海的围观者当中,觅到意中人刘娥的下落。进京半年多来,陈尧叟在京城人众中寻找刘娥的想法时有闪现,但这想法又屡为应付冗繁的会试题目取代了。他不能辜负家人的期望,更不能不顾“紫金吾”的仕途召唤,千里迢迢地跨天堑出剑门,渡江河入京师,所为何来?自当将金榜题名放置第一位,每当他念及此便竭力遏制自己不往“情”字上想。现在,功成名就的他正欲在京中遍寻意中人,正好逢到一个游街夸官的机会,岂不似大旱之遇甘霖?想到这里,陈尧叟和新科进士们互道贺喜毕,便乐滋滋地赶回春风客栈。
  翌日清晨,迎着艳艳旭日,十辆敞篷大智辇,在锣鼓器乐车的导引下,咚咚戗戗、嘀嘀嗒嗒地出了乾元门。在最前列的彩舆车头上,状元、榜眼、探花并肩而立,三个朱衣银冠、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一手扶前辇栏,一手高高扬起向路旁观众致意,满面春风,神采飞溢,无一不是少年得志的新贵神气。居中者是新科状元郎蔡齐,居左的便是新科榜眼陈尧叟。
  汴京开封,斯时乃中原地区的第一大都会,汴、广济、惠民、金泉四河交汇于此,水路漕运四通八达,商贾云集,物源汇聚;士人际会,政要荟萃。自五代之始朱温建梁以来,先后又有后唐、晋、周三国于此建都,半个多世纪以来,这里一直是中原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自宋太祖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之后,开封城历经太祖、太宗两朝拓宽营造,这里的繁华与发达之状貌,便与时俱进。今日在这样一个百业俱兴、人口众多的大都会里,恰逢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游街夸官盛事,谁肯不出来看看景儿?谁肯不出来一睹近二百名新贵的威仪尊容?故而,随着十辆舆辇的到来,一街两厢,到处都涌动着围观和追视的人流。整个一座京城,万家空巷,百业停营,大智辇尚未到达,激奋着的市民、商人、仕女、学子,早已涌上街头,举足引颈,攀树登高,甚至不惜相互踏伤挤残,亦要抢占个好落脚点,以饱眼福。这情景,确令陈尧叟头痛。他欲看清每一位佳丽的容颜,而佳丽们偏偏立不直站不稳,转瞬即逝,看不准头脸,瞧不清模样,当然更认不出哪位是鹅鹅。然而,所幸的是,道路常为人众堵塞,舆辇往往是久停不前,这就制造了大好机会。他左观右觑,前瞻后瞧,希望能在市井人众中寻到他的意中人。
  第一天过去了,陈尧叟并无所获,除饱览京师繁华,人潮涌动的景象以外,其余皆茫然。第二天过去了,所获的是更甚的失落、更大的失望和更绵长的惆怅,甭说真的看见鹅鹅,连个形似神似的影儿断无觅到。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陈尧叟回到下榻处,躺在木板床上,双目茫然地凝视着房顶藻井,心头似打翻了五味瓶儿,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分不出是何种味道。回想皇上赐宴 ,本是幸事,但他饮酒不知醇香,进食不觉甘味,对御宴之上的频频应酬,亦了无情趣,两天下来,好累好累,腰痛腿酸,两眼涩涩,闭目便有隐隐的灼痛感。但他极力挣扎,明知是大海捞针,仍寄希望于明天。
  第三天,大智彩辇径直驶入了小街宽巷。两天来,通衢大街全游遍了,今日之游踪,便定在小街宽巷里。街巷两厢的观众虽然仍众,但比起前两日的盛况要逊色了许多。人流堵塞交通的情形,亦显寥寥。大智辇的行进速度,相较前两日,亦要快出许多。
  鼓乐齐鸣,大智辇在人流的涌动中匀速前进。新科榜眼陈尧叟仍抖擞精神,伫立在第一辆舆辇上,双目炯炯,将目光向前扫出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扇面,扇面之内的秀丽佳人,差不多都能在其眸子里一一闪过。……突然,他眼前一亮,就见人墙后的一只杌子上,站着一个眉眼长相颇似刘娥的女子。他陡地大呼起来:“停车!停车!停……”声音之大之急,令同车的士子惊愕、诧异不已。
  在士子们惊愕的目光下,陈尧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身边的蔡齐亦悄悄捅了捅他的腰际:“没有礼部押官的示令,大智辇是不能停的。”
  情急之下,陈尧叟探身向舆下的一位老者大声发问:“请问老伯,此街巷乃何名字?”
  老伯惊愣一下,没能反应过来。等老者扬颏儿追辇车对他说着什么时,声音全被沸腾的鼓乐声、马蹄声以及人群嘈杂声淹没了。陈尧叟心里火烧火燎,真想纵身跳下去,直奔辇后人丛中寻找那个久久思恋着的美人儿。他恨不能跳脚放开喉咙大呼:“刘娥!刘娥!你是不是刘娥?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陈尧叟,对你心仪已久,晚上等我,我一定来这儿寻你。”可是,他是三千名举子之中的佼佼者——一位居进士第二名的榜眼郎,得遵守礼部规矩,不能再次失态,让众士子传为笑柄。况且,即使他喊破嗓子,舆辇已过好远,挤在人群后的那位女子能听得到吗?……他正晕晕然心驰神往,忽见小街腰部,又横出一条小巷,巷口标牌上写着“聚贤里”三个大字。顿时,就像落水人抓到了一根木檩,他抓牢了这三个字。暗念着这三个字,记牢了这个里巷名。
  酉时正刻,又是皇上在集英殿赐宴。能吃上皇上的御宴,可谓至荣至幸之事。而时下的陈尧叟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忡怔样子,御宴上的名酒佳肴,参加御宴的朝臣的姓名音容,他都通通毫无印象,一个心眼儿只盼着赐宴及早作罢,他好一翅儿飞向“聚贤里”。好容易等到宴会结束,他步履如飞,出宫门便雇上一顶二人抬小轿,急火火地向轿夫扔出了三个字:“聚贤里。”
  “聚贤里?”一个轿夫瞪大眼睛,显然不晓得“聚贤里”居何方位。
  “你只管按我指定的方位走,愈快愈好。”
  两个轿夫点头放开步伐,急赶快跑,方至戌时,好不容易才出现在聚贤里巷口。付过力资,陈尧叟下轿照直南进,两箭地之外,便又横出一条小巷。他在巷口止步,前后左右观望片刻,便敲响了第一户人家的街门。
  稍候片刻,街门便开出一道一人宽的缝儿,露出一个老妪头发蓬乱的脑壳。
  “劳问婆婆!这里可曾住有一个叫刘娥的女子?”他躬身询问。
  那老妪瞪着昏花的双目,打量他一刹儿,随后摇了摇头。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用西蜀方言会话,老妪十之八九听不懂。他立刻改用北方语问道:“劳问婆婆,您老家里,住没有住一个叫刘娥的来自西蜀成都府的妙龄女子?”
  “唔!官人是外地人?”老妪仍痴望着他。
  他赶紧点头:“晚生乃成都府人氏,同寻找的这个刘娥,是同乡。”
  老妪手指拢一下蓬松零乱的华发:“俺家人多房少,没留过住房的客人。”她将上身探出门外指着巷右方向,又说,“再到前边那几家打问打问,兴许他们留有房客呢。”
  向老妪鞠躬谢过,陈尧叟又来到里巷前面的第二户人家。出来开门的是位白发老者。一看便知老人年轻时曾是个走南闯北的江湖客。老伯伯对他讲:隔墙邻居上月留有两个住房儿的,是一对夫妻。男的是个银器匠,二十岁上下;女的会唱曲儿,十五六岁的样子,挺俊俏的,特招惹人眼。
  陈榜眼听后冷森森地凉了半截儿身子。算来刘娥正好十五岁,确到了大婚之年,莫非正值新婚燕尔?……但这短暂的扰心杂念眨眼即逝,他心里咬定:心上人不会这般快完婚,即便已作他人妇,亦当尽快寻到,更何况,是何等情景,尚待探清问明,如是便欲却步,可悲可怜,小人之胸襟也。
  陈尧叟踱到隔壁邻家的门口,临街的大门未关,朝门里望去,依稀可见影壁上的山水画儿。他没敢贸然入内,正要向门里打声招呼,一辆独轮车吱扭吱扭地打影壁的一侧走出来。推车者是位中年男子,扶车的是位中年女子。两人均不像常干粗活之人。
  “劳问两位——哦!请见谅,晚生真的不知应当如何称谓二位。”
  独轮车停稳,中年男子见他穿着御赐的榜眼服饰,忙掸尘施礼:“原来是新贵人驾到。有失远迎,请涵谅之。”
  他仔细打量眼前的中年男子,从服饰判断,是位早年秀才。想必是家道败落的读书人,久试不中沦作了自食其力的底层士人。
  “大哥不必拘礼。晚生虽是新科,并无官身。我是来寻人的,大哥知否,请予明示。”
  “原来如此。”中年人笑道,“不妨讲来,倘知一二,敢不诚告?”
  “劳问前辈,贵府是否有人客居?”
  “客居者确有,但已成旧事。午时三刻,两位客居者用过最后一顿中餐,便匆匆离去了。不才夫妇现收拾的这间东房,就是他们新腾出的。”
  陈尧叟顿时心头一凉:竟是如此不巧,一步来迟,已是人去房空,满屋飞尘了。他追问客居的女子是否叫刘娥?秀才答是。他问客居之女子是否籍贯成都府、芳龄十五六岁?秀才答曰“然”。他问此二人搬至了何处?秀才直摇首,只告诉他,是一位韩王府的给事,给他们找好了新去处。但新去处居何街何巷,秀才便一问三不知。
  已近子时,夜风袭来,陈尧叟情不自禁便打一个寒噤。秀才夫妇约他去房里喝杯热茶,被他婉辞了。回春风客栈途中,新科榜眼陈尧叟心灰意冷地坐在雇来的小轿上,久久地仰望轿窗外满天星斗发愣……

  4喜乔迁龚美宴贵客贪杯酒张耆鞭门卫(

  却说龚美、刘娥夫妇,由聚贤里搬到了义仁巷。一者因聚贤里距都市闹区太远,龚美揽活儿太难,本来就是很少有人问津的手艺,自打住聚贤里以来,几乎得主顾上门,只能靠刘娥摇鼗唱曲儿为生;二者从韩王府到聚贤里,正好方位相反,一个在开封城东南,一个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