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道石传奇·拂晓魇杀录
“血液开始凝固了。过不了一会儿可能连尸斑都得出现,那时可真就死绝了。”
白徵明脸上没了血色,焦躁地在屋中踱步。楚道石试探着安慰:“殿下不要担心,我和厘於期一定会设法在入夜后逮住那只传说中的猴子,查明怎么回事。”
“这还用说!”白徵明回答,“我也参加,必须赶快查明!再拖下去,就一定要禀报父王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饮露宫一定会被封闭,到时出了大乱子,母后要到何处安身?而且,”他顿了一下,“不查出实情,母上也可能一直身处险境,我绝不允许!”
此时,夜幕已经沉重地再度笼罩在饮露宫上。
楚道石望向窗外,眼神游移不定地看着出现在昏蒙天际的第一颗星星。在他的身后,是全副武装的白徵明和厘於期,说是武装,不过是穿了身利落的衣服,手里拿着捕兽网和木棒而已。不知道为什么,楚道石的心中始终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试图进入他的意识,在抵抗的同时,自己的情绪也随之低落下去。他慢吞吞地穿衣服,摆弄手中的兽网,非常不情愿出门。
外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这种强烈的感觉演变成了不可忽视的恶心,让人忍不住想冲到什么地方呕吐。
白徵明倒显得精神抖擞,他催楚道石:“你怎么动作这么慢?再弄不好,我可要替你动手了!”
楚道石忍着不适摇手,只觉得胃部食物上涌。
外面传来声音,有太监在外面高声问:“冀妃殿下来看望五殿下,问里面的人可否方便?”
白徵明赶紧挑帘出去:“母上,您怎么跑来了?我不是让您在大堂里歇着吗?”
白徵明集中了所有的蜡烛,大堂里灯火通明,同时让厘於期和楚道石写了无数的符,贴了满墙。所有还清醒的人,都等在大堂里,免遭昏睡侵袭。然而,坐不住的冀妃,还是冒险走了出来。
冀妃的身边,已经只剩下两个最忠心的胆大太监了。老人家神情悲戚,见到儿子后,一把紧紧抓住:“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事儿我见多了!”白徵明眼睛都不眨,撒着让母亲安心的谎。
他把手放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轻轻抚摸:“我一定会查出元凶,把大家都救下来的!”
冀妃抬起头,眼睛闪着泪光:“如果真是猴子老爹的话,请替我向他说声对不起。”
“母后请不要说这种迷信的话。”
“我已经尽力了,还是没能留住他。”
“这不能怪您。”
“我保不住他的猴子们,也保不住他,母亲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是这样。”
“圣上不喜欢宫中蓄宠,更讨厌训宠作戏,小巧它们……都是被淹死的……”
白徵明虽然意外,但还是叹了口气,劝母亲说:“圣意如此,违拗不得。溺于水中,总胜过葬人口腹,不是吗?”
冀妃哽噎着点点头,又嘱咐了儿子两句,这才转身离开,然而就在她向门口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走在她前面的两个太监,像是脚下绊了什么东西,踉跄了两步,猝然倒了下去。
事情发生的太快,冀妃只来得及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仿佛被什么重物敲中了头部,身体突然僵直,随后慢慢软倒。白徵明就站在她的后面,他本能地向前一抢,让失去知觉的老人跌落在他的怀里。白徵明被冀妃的体重压得向前一栽,在他的臂弯里,刚才还满布温柔和关切的母亲的双眼,刹那间失去了神采。黑色瞳孔被渐渐沉重的眼皮覆盖。
在场的三个男人,全都像被冻住一样,呆在了原地。
一声悲戚到顶点的痛叫,骤然间穿透了天空。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白徵明两眼血红地望着完全漆黑下来的饮露宫,两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嘶哑着声音问厘於期:“什么办法?”
“入梦。”厘於期简明扼要地回答说,“所有睡着的人都在做梦,我们早就该用这个办法潜入梦境,看看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
“为什么一开始不用这个办法?!”
“这种窥视人心的做法,消耗很大,也没有什么把握。同时会有很多人和动物在做梦,很难精确定位到我们需要的梦境。迷了路的话,回来可不容易。”
楚道石在旁边默不吭声,直到厘於期把目光投过来:“我们兵分两路,一个人和殿下在宫里抓猴子,一个人潜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楚兄,你挑一个吧。”
楚道石抬起头来:“我选入梦。”
他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在现实中发生肢体冲突,厘於期无疑是更好的护卫人选。
“但是得有人随时准备叫醒我。”
“当然可以。我们去大厅,那里还有最后一些没有睡着的人。”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更合适的人选就在他们到达大厅时,凑巧地出现了。
甄旻带着两个贴身保镖,和一名侍女,来到了饮露宫。白徵明这几天都没有到甄府,开始的时候甄旻还跟下面说,这下可算是耳根清净。但是很快,她就有点儿坐立不安,因为不仅仅是白徵明,厘於期也没有前来,从前寂寞的贵族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好事的宫女们传话给她说,他们可能在饮露宫闹了些乱子。无聊混杂着担心,甄旻决定在晚饭时动身来饮露宫,心里想着,至少也能借口蹭饭来见见三人组。但是当她顺利地利用身份来到饮露宫门时,却发现这里门居然是虚掩的,而灯火也明显变得零落。皇宫巡逻的士兵们主要是为了避免外贼的侵入,对宫中的变故一无所知。
抱着好奇的心思,甄旻一行推开宫门,向着唯一有灯火的大厅走去。
她们顶头就遇见了心烦意乱的三人组。在甄旻的眼中,白徵明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青筋从他的额头和脖子上突出地蹦起来。而素王在看见她的第一时间,表情几乎变得崩溃:“你怎么过来了?!立刻出去!”
语气中饱含着怒气。甄旻吓了一跳,她第一次听见白徵明这么说话。厘於期抓住素王的胳臂让他冷静下来,跟平时一样展开了温暖的笑容:“旻旻,来了就别走了,帮我们个忙好吗?”
楚道石面无表情地看着厘於期巧舌如簧,心头阴云大起。他狐疑地看着甄旻,又看看已经近乎失常的白徵明,反复权衡了很久,不得不承认,厘於期现在的做法是正确的,既可以避免甄旻走出大厅遭遇危险,倒在回家的路上,又正好找个人帮自己,避免在入梦的过程中被魇住——毕竟原本那些侍从和侍女们,他们的神经已经快要被吓得崩溃了。
“总之,就是这样。你只要在楚道石不对劲的时候把他叫醒就可以了。”
“那么,不对劲,是指什么?”
楚道石接过问题:“我会叫你。”
在用秘术入梦时,楚道石同样可以说话,相应的,如果他在梦境中遭遇不测,受伤或者是被惊吓,也都会忠实地反映在肉体上。他隐瞒了后一点。
“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如果我不喊你,就不要叫我。”
甄旻忽然问道:“万一要是叫不醒呢?”
楚道石深吸一口气:“你不用管。”
这些昏睡者的梦境中,可能蕴藏着杀机四伏的危险。如果醒不了,就只有听天由命。这样比起来,他的任务,要比厘於期可怕得多。但是楚道石早已将此置之度外,他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万无一失地保护素王。他只能做力所能及的工作。
牺牲的话,还是可以轻易做到的。
甄旻虽然下意识觉得厘於期没有把真相都告诉她,可看着乱成一片的大厅,惊恐的人群,以及面色凝重的三人组,感到这次行动必然意义非凡。所以她也严肃地板起脸,非常认真地对楚道石说:“有危险,就喊旻旻。别还顾着喊什么一长串敬称。”
楚道石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好。”
在厘於期和楚道石把入梦的准备工作做完,点起无数馥郁的熏香后,楚道石躺在了大厅正中的地板上,身下是仓促拼凑起来的毯子,他闭上了双眼。
厘於期和白徵明则收拾好需要的物品,再度准备踏出大门。甄旻忽然站起来,先是叫住了厘於期:“我赌你们安然无恙,你可给我记住了。”
厘於期漂亮的脸上笑得暖意盎然:“我一定会故意受点小伤,回来让你输钱请酒。”
甄旻又转向白徵明,但过了好久才只说出一句:“你……小心。”
白徵明心中五味杂陈,但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听见了。
两个人头也不回地踏进了夜幕。
楚道石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甄旻的脚步声则是半天后才回来,他长吁了一口气,这才集中精力冥想,让周围的香气发生作用,眼前逐渐变得昏蒙,意识仿佛轻轻地飘了起来。
等他再次脚踏实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雾茫茫的白色大地。
他往前走了很久,还是分不清方向,周围似乎看上去都一样,飘着稀薄的,但是足以阻挡视线的白色雾气。他在哪儿?这是谁的梦?他不知道。在这个时间里,有无数的梦境穿行在世界之上,它们彼此重叠,却互不干扰,每个梦都是一个短暂的时空。这里充满了夜晚的低语,白日的幻影,到处都是沉重的虚无。
就这么走下去吗?楚道石感到自己的脚上沾满了露水一样的湿气,但是他坚信,这次造成无数人昏睡的罪魁祸首,一定不会放任自己这样乱走的。
他会来找自己。
在楚道石的两旁,渐渐开始有光怪陆离的画面闪现,但是它们却显得异常微弱,转瞬即逝。楚道石在很久以前,跟师傅学习入梦的时候,见到的景象与现在迥然不同,那时无数景象如同大潮一般汹涌,人流一般稠密。
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人们的梦吗?为什么它们看上去都像是被冲淡了似的?楚道石正在疑惑间,有一个暗色的影子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这个影子沿着雾蒙蒙的大道,敏捷地向前跑去。
楚道石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用自己最快的速度。
不知道跑了多久,影子渐渐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楚道石还没来得及失望,它又以刚才的速度,再度出现并且迅捷地迎面跑了过来。等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个影子是用四肢着地奔跑,快得几乎看不清腿的动作。它眨眼间就跑到了楚道石的眼前,骤然刹住脚步,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后者。
楚道石低头看它:竟然真的是一只猴子!
它有一张窄小的红色脸庞,全身布满淡褐色的毛,屁股上却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此刻它的双眼审慎地看着楚道石,没有眼眵,也没有惊恐的眼神——这一切都说明,它是一只驯化的、专门用来街头作戏的猴子。
果然,猴子只是梦中的幻象吗?但是为什么现实中又有人看见了呢?楚道石心中疑云密布:难道说这猴子就是大昏睡的肇事者?他试着用脚驱赶猴子,后者缩了缩脖子,灵巧地避了过去。同时直起身来,伸出了毛茸茸的小手。
……这是……要吃的?
楚道石赶紧摇手,那意思是说没有。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猴子猛然跳到他的身上,尖利的爪子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抓了一下,得手后扭头就跑。
爪子穿透了裤子和皮肤,深深地划破了肌肉,血顿时渗了出来。楚道石痛得叫了一声,再看猴子已经奔出两步,停下回头,那张丑陋的小脸上似乎在得意洋洋地微笑。楚道石咬牙切齿地追了上去。
在现实中守候他的甄旻清清楚楚地看见,楚道石突然抽搐了一下,大腿有个位置慢慢变得血红。然而他只是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双眼依然紧闭。甄旻霍然站了起来,就要出声喊叫,但是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刚才只是隐约不安的心情,瞬间升级成为惊慌。但是她还是竭力镇定下来,吩咐手下:“给他包扎。”
白徵明和厘於期此时,已经巡逻过了一半的走廊,一无所获。他们一边走一边随时点灯,务求饮露宫到处灯火通明,避免黑暗死角。然而他们所到之处,一样都是鸦雀无声,老鼠和其他动物的尸体,时不时会横亘在脚下,但是却听不见一点苍蝇的动静。不止苍蝇,平日打之不尽的蟑螂,和对尸体闻风而来的蚂蚁,也是看不到半只。一切都安静的几乎像死了一样。
只有白徵明粗重的喘息声不断传来。他一定快要爆炸了。厘於期想。在缓慢而警惕的前行途中,白徵明忽然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我不能失去母后。”
他没回头,厘於期只能用同样的音量应道:“我知道。”
“在他们的眼里,我大概是个可有可无的点缀吧,然而只有母后曾经对我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他们,应该指的是父亲和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