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阿斗,我不用人扶
透过银光,我细看马超的脸,才发现他已不年轻了,虽然皮肤还是那样白,剑眉还是那样挺,目光依旧有如水波般流动着,但双眉之间,眼脸之下,已经出现了细细的纹路。岁月的痕迹,已然无可避免的刻上了这位少年成名的将军的面孔。他曾是一代诸侯,降顺以来,被闲置,被打压,被疑忌了这么长时间,再无独领一军的机会。放眼故国,无力回天,家恨国仇,其深如海,如何不忧愤悲痛,摧肝断肠。他又何能不老。
马超也在打算着我。他并没有见过我,而父亲身体康健时,也不会让我与这些掌控一方兵马的人物有所交流。他看着我,目光中有几分迟疑,甚至有几分失望。是我略带几分肥胖的身材和平庸无奇的相貌让他看不起我么?是我过于年轻让他感到靠不住么?这样想着,我忽然大笑起来,躬身施礼道:“孟起叔叔好!您可算来了,我都想坏了。”马超曾是益州官职最高的一个,在汉天子所封的官职里,他甚至比父亲还要高一些,现在也贵为骠骑大将军,兼领凉州牧,虽无实权,但威望还在。
马超这才抱拳施礼道:“马超来迟,望世子殿下赎罪。”为了报仇,他不仅在父亲面前低头,而且对我这个孩子弯下了腰,他的心中,是否会甘愿呢?身为一方霸主,统领数万精兵,纵横雍凉二州,建下奇功无数的他,此时心中会如何做想?他对我的这一礼,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无奈?刹那间,我曾经坚定的内心忽然动摇起来——我这样做,会不会真得给自己造就了一个强敌呢?父亲,一生阅人无数的父亲,难道会不如我么?
第一部 风云渐掩英雄色 第三十四章 词锋
“孟起叔叔快快免礼请坐,侄儿年轻识浅,却也常闻父亲赞许叔叔乃当世英杰,豪武雄烈。当年战渭水,据长安,兵锋所指,天下震动,曹操亦不敢正视。侄儿只恨生得晚,未亲见叔叔英姿。”
“哪里,马超不过一勇匹夫,主公心怀仁义,威震天下,少主年纪轻轻,龙凤之姿,取汉中于不动声色之间,强过超百倍。”
怪了,这样一个人,居然也学会了自谦和拍人马屁,是他成熟了,还是他堕落了?
“叔叔过奖了。如今天下三分,曹魏弄权,挟天子以令诸侯,孙吴横行,划长江而统吴越,汉中王为天下计,割据益州,休养生息,而今汉中王身体欠安,侄儿秉承父志,统领群雄,然终是年齿所限,未有进益,望叔叔指点我图谋天下之法。”
马超并没被我的低调举止打动,他匆忙的摇着头说道:“汉中王座下英杰辈出,孔明、孝直皆命世之英,王佐之才,天下大事,岂是马超所能知晓的。”
“叔父过谦了,您经略雍凉十余载,威镇羌胡,我不信于北方之事,叔叔无以教我。叔父,侄儿不知你此番为何拘谨如是,您可是羌人眼中的神威天将军呢?何以如今连真言都不敢吐了。”
马超面上一红,说道:“唉,少主取笑了。马超虽曾领军,却早如陈年旧梦,不值一提,神威天将军更是虚名而矣。雍凉二州,自曹操西来,亦已非昔日景况。不过,既然少主真心相询,马超敢不剖腹直言,雍凉二州,几经战火,人心不稳,叛乱频仍,原本关中之地,乃天下之央,但此时亦已几成空城,何况自古地广人称之西凉。更兼此时,曹操已死,天下震动,四子争位,无心西顾。曹军虽众,然有三弊:
一曰力分:其军屯扬州约八万,荆州约八万,徐、豫二州各三万,以抗东吴,难以调动;其军屯幽州二万,并州一万,以备匈奴鲜卑;青州、兖州、冀州常备军二万,雍、凉二州,其众不过三万,且分屯万里,各守其城,至各城之间,还剩几何?
二曰心浮:曹操一死,军心思动,朝中更数言,把所有将领更易为青州之人,人心思变,战力大减;
三曰内乱:操军最可虑者,是为中军,其众不下十万,向由操亲掌,当年我曾与之战,实在军容齐整,等闲难抗,然,中军军权俱在夏侯惇与曹彰二人之手,夏候病重,曹彰争位,曹丕纵能夺其权,一时片刻,亦不敢将其投入战阵之中。
以此三弊,实天赐之机。古人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少主!“他终不是心机深沉之人,谈了许久,虽强自镇定,情绪还是渐渐激昂起来,”少主若给马超一旅之师,马超愿以人头为保,数月之间,为汉中王和少主荡平雍凉!“
我心中听得震撼,经过数年来闲置,马超已非向日那一勇匹夫。幸好我打算用他出山,否则这样一个人才在几年之内,终日愁苦,郁郁而终,岂非是天大的罪过。但我却不能表达出来,只微微笑了笑,然后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马超面前,并不答话。
马超等了片刻,见我表情,不由大是失落,自失的一笑,已然愁锁两眉:“唉,马超失言了,汉中王岂能用超。不过,便不以马超统军,也请少主令马超随军,大丈夫不能血溅沙场,生有何欢。”
我道:“叔叔莫急,若果然起兵雍凉,自有用叔叔之处,但数年来益州连番征战,已成疲敝之势,荆州新败,人心不稳,此时出兵,实为不利啊。”欲予先取,我先调一调他的胃口再说。
马超叹口气,站起身向外走。
我道:“叔叔哪里去?”
马超道:“回武都睡大觉去。”
我笑了:“武都之榻,未知较姑臧如何?”姑臧,正是凉州治所所在。
马超遽然回首,身上银色鱼鳞甲随着转身,发出清越的响声:“当真!当真要取凉州?”
“叔叔若大年纪,竟还是心急如是。出兵之事,朝堂正议。未曾决断,然正诚如叔父所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小侄愿起兵北伐,也愿给叔叔一旅之师,但是……”说到此处,我又不复言,只看着马超。
马超面色连变数乱,突然间急步上前,竟然扑倒跪倒在地上:“少主,马超数年来,无日不盼举兵北伐,重返故园,可怜我一家满门二百余口,死于曹贼之手;我爱妻幼子,就在我眼前一一被尹奉、赵昂砍下人头,从城上丢下。血海深仇如不可报,马超生不如死!”
想不到马超竟会对报仇一事执着如此,我想着,心下感叹间却也宽慰,他能为此事拜伏于地,看来此前我的一些疑虑可以打消,以报仇一事为引,我完全可以掌控马超的。马超适才所说之仇,其实是两桩,其一是他父亲马腾、弟弟马铁、马休入许都时,被曹操诛杀之事;其二则是在雍州翼城,因马超杀凉州刺吏韦康满门,参军杨阜借曹军破马超,杀马超妻子十余口之事。
“叔父请起。”这次我并没有伸手相扶。
“少主,只要许我兵取凉州,马超纵然万死,也报少主大恩!”马超情绪激荡。
“叔父,曹魏,国贼也,害了故征西将军及马氏满门,此仇我愿帮叔叔来报。然而凉州之仇,我却希望叔叔能放下。”
“什么!”
“叔叔想过没有,你在凉州,威名广播,无人能抗,为何区区一个冀城,便使叔叔一败图地?这不仅仅是夏侯渊出兵,更是叔叔杀戳太过,民心不安之故。只为凉州刺史韦康降迟,你杀其满门四十余口,历城一战,你不仅杀了姜叙、尹奉、赵昂满门,更将合城百姓尽皆屠戳。此等事,岂是英雄所为?你是英雄,但杀平民,害无辜,岂配得上英雄二字?”
我的声音渐次严厉,其实这些事我本打算以探讨的口吻和他说的,但现在我已不想控制自己的感情,索性敞开心胸,把心中所想全说出来:“你在心中怪父亲不重用你,但你的所为,恰是他所最恨。昔日董贼兵洗洛阳,李郭二贼兵洗长安,曹贼兵洗徐州,天怒人怨,令人发指。你之所为,又与他们何异?你只知自家仇深似海,但普天之下,谁无父母?谁无妻儿?大军一动,虽然无法不伤平民,但为上将者,当体上天好生之德,岂可任意杀戳?叔父只思报仇,不计其余,军心民心,如何能安?万千黎庶,如何能服?若此番出兵,叔叔放不下此仇,以为一日兵权在手,予杀予夺,予取予求,到时天人共弃,就算我能容你,父亲能容你么?便是父亲容你,这普天之下,万众生民,千夫所指,如何能让你安度余生?故伏波将军之令名,故征西将军之威望,一旦扫地,叔父何颜见其于地下?九州之内,更有何处能许你寄身?”
马超伏在地上,全身发抖,豆大的汗珠不停的滴在地上。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心中突然泛起一种快意,眼前之人是天下为之震动的“锦马超”啊!但我占领的道义和权力上的最高点,他就只能俯首认罪。
骂完了,我缓了下口气:“叔叔,你在阿斗心中,一直是个英雄。你无论见识还是才华,无不强阿斗百倍,汉室复兴,叔叔肩着万均重担,我真得不希望叔叔被杀戳迷了双眼,被仇恨塞了心智,以此误了国家大事,所以阿斗剖腹直言,施苦口之药,叔叔莫怪。此次若出兵凉州,阿斗尚有几个不情之请,不知叔叔能否答允?”
马超颤声道:“马超一生胡涂,至此才明白自己败在何处。少主有什么话只管吩咐,马超无不从命。”
“其一,过历城,要亲自致祭,为死去的亡灵招魂。你能应么?”
“能!”
“其二,公开文告,此次出兵不涉私仇,纵有弥天之恨,如若归降,亦不追究!你能应么?”
“这……杨阜、姜叙、尹奉、赵昂四恶贼呢?”
“只要投降,一样不许追究!”
“不行!我不同意,这四贼害我妻儿,我岂能容得!”马超跳起来,他的身边忽然间风声大作,那是他的杀气喷涌而出,看来这血仇在他心中埋得久了,是说什么也不能放开的。
“我准许你在战场上诛杀他们。但他们只要投降,就不可伤害!否则,我绝不让你领兵!”我寸步不让。
马超看着我,眼中渐渐涌动泪光,忽然仰天一声长啸,啸声中充满了痛苦:“我应了!”
看着马超离去的背影,赵正走过来:“少主,那四贼与马超有不共戴天之仇,绝不可能投降马超,为何少主一定要马将军答应这个条件呢?”
我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转身入厅去了。
猛虎出笼,必上枷锁,不折了他的锐气,又如何能让他乖乖听话呢?
第一部 风云渐掩英雄色 第三十五章 隐忧
安抚好马超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处于忙乱的部署中。这战前的忙乱里,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我想了又想,从军务想到政务,从父亲想到刘升之,每一个环节都细细思索,却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但是,一定是哪个地方有疏露的,我没想到,那只是我笨的缘故。我对自己的直觉还是相信的。
于是我问诸葛乔,在他眼中,露洞又太多了,此次北伐,从时机到准备,从用兵到屯粮,简直是无一是处。我很是生气,于是想小的不行,我去找老的好了。
我决定在出征之前,与孔明做一番深谈。
在我心中,就算我与诸葛乔等人商量的再细,孔明的作用也是无可替代的。但是很奇怪的,守着这们一位才兼天下的人,我却极少向他细细请教。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每当见到他,就从心中感到一种胆怯。父亲现在并没有让我侍他如父,也没有说要我事事听从于他,所以现在他还是一个臣子,而我则是名正言顺的少主。但是我与他之间,巨大的智力差距,让我有一种全身赤裸裸的感觉。在很多时候,君主并不希望自己的手下过于聪明,因为那会让他们感到自己不再是众人的中心,有伤他们的尊严。我倒不是这个原因,少见孔明,多半倒是觉得以自己现在的水平,不配与他交谈,我希望自己可以提升些,再提升些,能够让他感到我不是差劲得不得了。
孔明无论工作多忙,永远是从容淡定的样子,这实在是我永生学不来的,只要事情一多,我就会发急,脸上的汗水就会象小河一样淌下来。在后堂等着孔明的时候,他正在给手下交待一些细务。远远隔着花厅,看孔明手挥羽扇娓娓道来的样子,心里安静了好多。风轻轻的吹着,后堂里有栀子花和书墨混合的清香。案上放着一张益州详图,上面用笔勾勾描描,写满图示。我走上前细看,发现此图比我那张要详尽百倍,不但山川、地理、兵马驻屯、官员安置、人风民俗,甚至哪里出良铜精铁、何处有佳木秀竹、何处出井盐、哪里有井火(天燃气)都一一注明。案旁放着一柄解手长刀,那是孔明先生亲自指挥西曹掾蒲元打造出来的,共计三百口,削铁如泥,此次将全部用于虎步营中。此刀打造方法极为保密,据说蒲元在汉中熔金造器,但由于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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