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恩针
蒙面女子摆摆头,这个动作使脑后长发飘飞起来,煞是悦目美观。
她道:“在你来说,我的姓名面目可说是全无意义。因为我今晚定要取你性命。”
凌九重道:“这话不足为奇,在下已从星象之中,看出了凶吉祸福了。”
蒙面女子道:“你从星象中,看出了些什么事?”
凌九重道:“详情恕我不能透露。”
蒙面女子道:“胡说八道,假如可从星象中看出吉凶,你今晚不会在此地了,你不会躲在家里么?”
凌九重道:‘于道之难测,正在于此。我虽然早在许久以前,便知身有凶险,并且切忌身在旷野之中,谁知世事难如人意,我终于在今夜里,在此处遇上了你。晤!你贵姓?我知道了也便于称呼,对不对?”
蒙面女子道:‘俄姓李。”
凌九重道:“好,不管你是否当真姓李,在下姑且称呼你做李姑娘吧,李姑娘可曾览阅过子书中的淮南子么?”
李姑娘摇头道:“没有。”
凌九重道:“那就无怪你认为观星之学,乃是荒诞不经之事了,淮南子的‘天文训’首段中,就提到‘人主之情,上通于天。故诛暴则多飘风。枉法令则多虫螟。杀不辜则国赤地。令不收则多淫雨。四时者,天之吏也。日月者,天之使也。星辰者,天之期也。’等话。可见得星辰大象,原是与人事大有关系的。”
李姑娘冷笑一声,道:“就算星辰与人事有关,可是也不能每个人的吉凶祸福,皆可在星辰上观测出来啊!如果你是当朝宰相,或者是三军统帅,容或有星辰显座。但你不过是个平凡之人,老天爷若是连你我这种人都管,岂不是麻烦死了?”
凌九重沉默下来,也不知是无话可谈?抑是懒得多说?
过了一会,他才道:“这不是老天爷管不管之事,而是心识则神会,天象自显,便可以观测出凶吉了。譬如测字,虽然同是一字,但时间环境甚至是灵机之触发的不同,便有种种之不同解释……”
他也是说得头头是道,使人不能不信。李姑娘想了一下,道:“那么你替我看看星象,瞧你究竟灵是不灵?”
凌九重视出为难之色,道:“你一定也听过‘心诚则灵’这句话吧?假如你存心只是试一试,而且是闹着玩的,在下焉能找得出与你有关的星象?”
李姑娘道:“鬼话连篇,如果你真精通此道,哪里有这许多麻烦?”
话虽如此,但她心中的确有几分相信。最重要的是凌九重本来不是以此道胡口之人,所以他无须虚假。
因此,她停歇一下,便又道:“如何做法方算诚心?”
凌九重迟疑一下,道:“说出来只怕你不相信。”
李姑娘皱起眉头,道:“说出来听听,总不致于要我嫁给你为妻,才能测算得准吧??
凌九重道:“虽然没有这么严重,但也相差不远了。那就是你必须使我能够安然离开才行。”
李姑娘发出冷嗤之声,道:“你真会妙想天开,我只为你几句胡说八道的话,就释放了你不成?”
凌九重道:“是的,我也这么想。”他内心中的失望,当然不是言语所能形容。只因这已是他唯一可以逃生的机会,虽然整件事情,听起来有点荒诞。但人心难测,的确有些人肯这样做的。”
只听李姑娘道:“凌九重,你本也算得是武林高手,何以全无一点斗志,自知必死?”
凌九重道:“假如你当真不知道,那么我就告诉你。我身负内伤,已无法动手了。”
李姑娘道:“假如你的内伤,严重得达到不能拼命的地步,则何以今日我方之人,曾经大举搜索。这一块地方,已彻查过不知多少次,但仍然未能发现你?”
凌九重道:“我又不是没有腿,难道我不能够从别处走过来么?”
李姑娘道:“笑话,以你负伤的程度,走动之时,必留痕迹,我方之人,无不精明干练之极,如何会走了眼,任作往来自如?”
凌九重道:“既然如此,这也算得是一个秘密了,在下如无代价,决不说出。”
李姑娘冷笑一声,道:“死到临头,还要什么代价,真是痴人说梦。”
凌九重见她那对媚眼中,射出森冷的光芒,充满了杀机,心想,这一回定必难逃被戮之祸了。
他心中虽然很惧怕死亡,假如对方答应饶他一死,但却要他跪地叩首,说一些非常侮辱自己的话,他也一定肯干。问题是如果对方不作此表示,则他纵使谷棘求饶,亦无补于事。
在这等情形之下,凌九重看得很清楚,知道畏缩乞求也没有用。既然如此,索性横了心,且图个口舌之快,也是好的。
只见他双眼一翻,白多黑少,作出一种非常鄙视对方,同时又极为自傲自大之状。要知他平生惯于白眼向人,性情倨傲无比。因此他这个动作表情,堪称当世第一,再没有人能比他再倡傲冷慢的了。
他不必说话,已经使对方觉得如被兜心一击,涌起了无限忿恨。
李姑娘眼中的凶光,本来足以使任何人见而生畏,这刻似乎更盛了,可见得她内心实在是非常激忿。
凌九重越发得意,暗念我虽然非死不可,但能在死前,把你这婆娘大大的激怒,也是好的。
当下鼻子中哼了一声,这轻轻的一哼,透露出说不尽的不屑。鄙视的意思,实是叫人无法忍受得住。
李姑娘额上浮现出青筋,玉手一挥,“啪”的一响,掴了凌九重一个嘴巴子。
凌九重反而傲然一笑,笑声中大声道:“你最多能够打我几下,以及把我杀死而已,还能够有什么花样?”
这一声傲笑,使李姑娘为之一楞,眼神凝注,露出寻思的意思。
凌九重也不理会她,但面上的表情,越发显得倡做。细说起来,这也是一招罕见的绝技了。
李姑娘突然格格一笑,道:“凌九重,你真有骨气,全然不把生死两字,放在心上。我平生最是佩服这种人。虽然有时不得不取他性命,但仍然很佩服。”
凌九重忖道:“去你的鬼吧!如果仍然要杀死我,佩服又中什么用?”
当下讽刺地笑一声,道:“这话中听得很,在下今日能使姑娘佩服,死有余荣了,嘿!
嘿!”
李姑娘道:“这一回情形有点特别了,你非凡俗之辈,所以我愿意优待你。”
凌九重冷冷道:“谁要你的优待?你另找别人去,我可不接受。”
李姑娘道:“假如以活着为条件,你怎么说?”
凌九重摇头道:“也不干!”他深心之中,哪里当真是不想活?但他为人狡橘多智,明知一口答应的话,反而可能把机会给砸了。因此,他反而全力装出万分坚决的样子,口气中斩钉截铁,似是全然没有商量余地一般。
李姑娘一怔,道:“常言道是:好死不如歹活,难道你竟是南极老寿星,燃自己的命太长了?但我却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居然活得不耐烦了。”
凌九重道:“想不出就拉倒,我根本就不耐烦跟你罗嚷。”
这话说得很硬,凌九重虽然耽心会过火,变成弄巧反拙。但此时此地,他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顺着这条道路,硬起头皮继续走上去。
李姑娘道:‘有怪,看来你居然恶生而爱死了,这等现象,大是违背人性,除非你忽然间发疯了,否则不该有这等反应的。”
凌九重道:“现下又不是研究人性,这些废话,体要在我耳边絮聒。”
李姑娘道:“你说你干生精研星象之学,我也曾很专心研究一个题目,那就是‘人性’的问题。关于一个人对生死所持的态度,便是其中的一个题目。但多年来,我已放弃了。你可想听听我研究所得的结论么?”
凌九重沉默了一下,似乎经过考虑,才答道:“你爱说的话,我也不妨听一听,因为我也曾研究过。”
李姑娘道:“好极了,我们不妨对证一下各自的心得,据我经过上千次的观察试验,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世上之人,不管是什么身份,甚至连德望崇高的僧道,亦不例外。每当临死亡之时,必定十分震恐,凡夫俗子,固然是苦苦求饶,就算是超凡绝俗人士,到了那时,什么理想壮志骨气抱负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地停歇了一下,又道:“这是原则而已,凡是原则必有例外。”
凌九重冷冷一笑,道;“我就是例外了。”
李姑娘摇头道:“不,你不算是例外,只算是意外而已。”
凌九重道:“别咬文嚼字了,例外和意外有何区别?”
李姑娘道:“区别大得很,所谓例外,仍然是在意料之中,情理之中。但你呢,却是特殊的,偶然发生的情况,不能列入常规。”
她停歇一下,又道:“我所谓例外的人,可分两类,一是忠心爱国,满腔热血的大忠臣。这种人,当真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刀斧加颈,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的。他的理想,虽是万乘之尊,亦不能夺。”
凌九重感到兴趣了,说道:“这话甚是,古今以来,殉国名臣烈士,史书中皆有记载,果然是轰轰烈烈,临危无惧,足以与山河共不朽。这等人自然是不怕死的了。只不知第二类又是何等样之人?竟然足以与忠臣烈士并举?”
李姑娘道:“说起来第二类差不多,往往是兼而有之,那就是真正的孝子。”
凌九重啊了一声,道:“不错,古语说忠臣出于孝子之门,可见得忠孝两字,原是不能分家的。”
李姑娘道:“这是人性中至为崇高珍贵的情操,忠与孝,每每分不开的,因此,我作过了不少试验,对忠臣孝子,以死威胁之。当然,如果他们感到死得不值,或者是须留有用之身,以遂其志,反应就不同了。如果要他们违背他们的原则,则他们却宁死不屈,意志之坚,再也不会动摇的。”
凌九重沉吟一下,道:“那么我也许是孝子吧?”
李姑娘嗤的一声笑起来道:“你简直是什逆不孝之人,因为你死得莫名其妙,并非为了双亲,反而足以使双亲痛不欲生,嘿!嘿!这样算是那一门子的孝子?假如你也可以称为孝子,天下无人不是圣贤了。”
凌九重恼道:“就算我不是孝子,你也无须把我说得这般不堪。”
李姑娘哟了一声道:“你神气什么?别忘记我举手之间,就可以取你性命。”
凌九重双眼一瞪,盛气凌人地道:‘那么你为何不举手?试试看我怕也不怕?”
李姑娘气得眼中又现凶光,但她终于忍住了,道:“你最好别激我,因为我目前已改变了心意,不想杀死你了。”
凌九重怒声道:‘俄又不是三岁小孩,你以为我可以随便的相信么、’李姑娘道:“唉!我乎生还是第一次见到似你这般蛮横不讲理之人。”
凌九重道:‘那么你就算开了眼界啦!”
李姑娘气得玉容变色,纤手一挥,给他一个耳光,清脆可闻。
凌九重哈哈大笑,透露出十分得意的意思。
李姑娘暂且按住一肚子怒气,冷冷道:“你笑什么?”
凌九重两眼一翻,只用白眼向她,道:“我不告诉你。”
李姑娘想来想去,但觉此人可恶异常,偏生又找不出任何法子,可以反击他的,换句话说,她没有报复之法,没有能使他感到用这种态度乃是非常愚蠢而后悔的办法。这真是气死人之事,天下间只有操生杀之权的人,可以玩弄别人,可以给别人气受。但今日的遭遇情形,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一方面气得半死,另一方面又不甘心白白被他呕激了一场。所以认为必须把他的一命保存,以便慢慢的设法收拾他。
她转过身子,缓缓走开,一面寻思计较。
凌九等突然高声道:“李姑娘,你真是天下间难见的大骗子呢!”
李姑娘霍地扭转身,狠狠的盯视着他,道:“什么大骗子?我骗了你什么事物?”
凌九重道:“你讲的谎话可多啦!首先你胡说八道,自称多年来研究人性问题,这是其一。第二点,你根本不敢杀我,但口口声声说取我性命,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单举出这两点,就足够啦,何须多说。”
李姑娘一晃身,像一阵轻风似的,已落在他身前,与他相距不及一尺。因此,凌九重几乎可以看得见在她那蒙面青巾下面,正在咬牙切齿的愤恨神情。
她从齿缝中迸出冰冷的声音,道:“你根据哪一点说我不曾研究人性问题?”
凌九重道:“你漏了多年两个字,这是关键,要知本人双目毒似蛇蝎,从你的背影上,一望而知你是少女身份,今年不会超过二十,试问这‘多年’两字,从何说起?其次,你光说不练,形色虽然凶厉,但又不见你敢真下手,我看你八成是平生尚未杀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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