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侠影录





我见了一面,告诉我,他已约了同门,赶来营救。那时,我自念年迈苍苍,已不再作逃生之 
想,对他的话,也不在意,只门他在这别后七年之中,有没有再生孩子?他说又生了一个女 
儿,这便是你。我立刻再写下一份血书,是孙女也要替我报仇。蕾蕾,以后你要紧紧记着: 
若碰着张宗周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们杀掉,化骨扬灰!” 
  云蕾听得定了眼神,苹果般的小脸上充满了害怕恐惧的表情,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 
道:“爷爷,要杀那么多人吗?蕾蕾害怕,妈妈自幼教我不要随便杀生,连初生的羊羔也要 
保护。哎,妈妈呢?爹爹说妈妈就要来的,为什么不见妈妈来,连爹爹也不见了?”她哪里 
知道,她的爹爹云澄在胡边隐姓埋名,身世来历连她的妈妈也没有告诉,一月之前,竟是瞒 
着妻子,弃家逃走的。 
  云靖白须掀动,突然怒声说道:“蕾蕾,你不听我的话了吗?我告诉你,你的爹爹,你 
的爹爹,他已经─”神色俱厉,吓得云蕾噤不作声,眼泪也收了,云靖叹了口气,话到口 
边,又咽了回去,不忍把她爹爹的死讯再说出来。 
  谢天华暗暗叹气,摇了摇头,只见云蕾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我听爷爷的话!”云靖 
把三月前新写的血书塞到她的怀里,仰天笑道:“不想我云靖尚有逃出异域,重归故里之 
时。谢侠士,求你瞧在澄儿的面上,把这女娃子收做徒弟吧!” 
  谢天华一阵迟疑,缓缓答道:“这个且慢商量。─嗯,老伯不要误会,不是我不答应 
您,我是想替她找一个更加好的师父。”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乃是云澄的同门,他们的师父玄机逸士号称天下第一剑客,不止在剑 
术上有极精湛的造诣,其他的武功,也很博杂。只是玄机逸士脾气古怪,他共有五个徒弟, 
每个徒弟,只传一门武功。例如谢天华就只得剑术的一半。怎么叫做一半?原来玄机逸士有 
两套剑法,相反相成。他又炼有雌雄双剑,雌剑名叫“青冥”,雄剑名为“白云”,“白 
云”雄剑传给谢天华,“青冥”雌剑则传给了另一个女弟子,两人各得了他的一套剑术。 
  这两套剑术乃是玄机逸士毕生心血所聚,若然双剑合壁,天下无敌。所以在他门下五人 
之中,也以谢天华和那个女弟子武功最高,难分轩轾。至于云澄,则因尚未满师,武功最 
弱。那潮音和尚则是二徒弟,传了伏魔杖法,外家功夫,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都是应师弟云澄的邀请,各自带了徒弟前来,自中土远至胡边,助他 
救父的。恰值瓦刺可汗刚得了太子,国中大庆,监视稍松,三人合力,杀了几名看守,竟然 
轻轻易易地逃了出来,却又想不到雁门关已经在望,才遇到追兵追杀,云澄竟然血溅国门边 
境。谢天华唯一的徒弟,也力战而亡。 
  云靖说完那番话之后,彼累不堪,沉沉睡去。云蕾怔怔地望着她的爷爷,不说不笑。谢 
天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驴车又在峡谷的山道上奔驰。这时明月已出天边,荒凉的山谷浸 
在月光之中,有如蒙上一层薄雾轻纱,更显得冷清清的,诡秘幽静。谢天华让云蕾吃了几片 
肉脯,喝了一口水,拍拍她的身子后,不久也熟睡了。 
  在驴车颠簸中,忽听得云靖梦中叫道:“冷,冷─狼啊狼来了!”潮音和尚笑道:“这 
老头儿还以为仍旧是在胡边牧马呢。”又听得云蕾在梦中叫道:“妈妈,蕾蕾不杀人,蕾蕾 
害怕。”谢天华愕然摇首,忽听得一声响箭,掠过山谷,云靖在梦中跳起,叫道:“狼来 
了!”张眼一瞧,只见一道蓝火,摇曳下降,潮音和尚已一掠数丈,上前迎敌,谢天华道: 
“老伯勿惊,来的没有几人。” 
  云靖这一吓睡意全消,颤声说道:“不好,这是张宗周手下的第一名勇士,复姓‘澹 
台’,字号‘灭明’,姓名似是胡儿,其实却是汉人。澄儿曾经和他交过手,吃过他的大 
亏,本事委实了得。” 
  谢天华笑道:“我的师兄双掌一杖,威震中原,蒙古地方的第一勇士又算得了什么。只 
要他来人不多,管教他来得去不得,待我们把他擒了,给老伯带上京去献功,看这厮还敢不 
敢‘灭明’!”谢天华行侠仗义,最恨卖国之徒,听说那人号为“灭明”,怒不可遏,拔出 
长剑,奔出谷口,上前助阵。 
  只见一员胡将,身披锁子黄金甲,乒使双龙护手钩与潮音和尚打得正烈。潮音和尚的禅 
杖如神龙出海,横扫直劈,呼呼风响,那胡将竟是分毫不让,双钩盘旋,纵横挥舞,将潮音 
和尚碗口大的禅杖迫得东倒西歪。谢天华大吃一惊,心道:“这厮本事果然了得,怪不得云 
澄要吃他的亏,看来师兄也不是他的对手。”立即长剑出鞘,振臂一掠,犹如巨鸟摩云,掠 
空而降,长剑一抖,一招“拂柳穿花”,穿心直刺,这一剑是专破钩、夺之类兵器的杀手神 
招,正是玄机逸士苦心所创的厉害招数。 
  护手钩与万字夺之类,本来是可以克制刀剑的外门兵刃,但玄机逸士所创这套剑法,轻 
灵翔动,变化万状,可以随着钩夺之势,反制敌人。若敌人仍本着“钩夺可以锁拿刀剑”的 
方法进招,则轻者手指被削,重者咽喉被穿,端的厉害,而今谢天华使出杀手神招,长剑分 
心一刺,内藏左右双旋两个变化,不论敌人是正面迎接或是两翼偷袭,都难逃此一剑之危。 
不料那胡将双钩霍霍,左钩往下一沉,右钩往上一带,谢天华的长剑几乎给他引过去。说时 
迟,那时快,但见钩光闪闪,伸缩不定,也不知是从哪里袭来,敌人竟趁着谢天华稍一顿挫 
之时,立刻反客为主。 
  谢天华暗吃一惊,骤逢劲敌,精神一振,长剑一抖,剑招倏变,一个“搂膝拗步”,剑 
光划了一道长弧,身随剑势,滴溜溜的转了半个圆圈,“吓”的一声,手心一登,剑尖往外 
疾吐。这是攻守兼备的独特招数,那胡将钩光闪闪,却递不进去招,逼得双钩外封,向左侧 
移了一步。谢天华立刻偏锋直上,剑走连珠,那胡将叫声:“好剑法!”连挡三招,突然叫 
道:“住手!”谢天华哪里肯听,剑光霍霍,连环疾进,那胡将勃然作色,怒道:“你以为 
我怕你不成?”双钩一展,迎、送、剪、扎、吞、吐、抽、撒,恰似骇电惊霆,两道银蛇, 
贴着谢天华的剑光飞舞,谢天华的剑法虽然神妙,竟然奈何不了他。 
  潮音和尚大吼一声,挥舞禅杖,上前助战,那胡将大声笑道:“看你的武功,定是中土 
的成名剑客,听说中土武林的成名人物,最讲究单打独斗规矩,你们却想以多为胜吗?”潮 
音和尚喝道:“你这厮是不是叫澹台灭明?”那胡将避了谢天华一剑,还了两招,侧目笑 
道:“你这和尚也知道我的名字。”潮音和尚喝道:“你身是汉人,却为胡将,羞也不羞? 
对你这样的叛国奸贼,谁和你讲中原的武林规矩?吃洒家一杖!”澹台灭明面色一沉,忽而 
纵声长笑道:“匹马纵横漠北,此心可对苍天!谁是叛国奸贼?我叛谁的国来了?朱元璋巧 
夺天下,只有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人,才去对他的儿孙俯首称臣。”侧身一闪,将禅杖让过一 
边,双钩一个盘旋,护着身子,在钩光剑影之中,朗声说道:“说与你这莽和尚听你也不 
解,好吧,你既要厮斗,我就叫两个小辈接你的招。”双钩一指,将潮音和尚的禅杖迫过一 
边,他身后的两员小将挥动刀枪,立刻抢上前来,接着了潮音和尚的禅杖。这两员小将武功 
虽然较潮音为低一畴,但亦非庸手,潮音和尚半晚之间,经了两场激斗,气力不支,竟自胜 
他们不得。 
  谢天华听那澹台灭明侃侃而谈,心中一动,心道:“这厮倒不是寻常之辈。但助胡灭 
汉,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怒气一起,挥剑强攻,澹台灭明力敌数招,忽而问道:“你 
莫不是玄机逸士的门下么?” 
  谢天华怔了一怔,只听得那澹台灭明笑声又起:“你的师父当年费尽心血也胜不了我的 
师父,你要胜我,哪里能够?你既然不知进退,好吧,咱们今日就各为其主,再斗个三五百 
招吧!”谢天华悚然一惊,猛然想起师父所说过的往事。在二十年前,师父曾与一个魔头互 
争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巅,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这魔头复姓上官双名天野,本是 
绿林的大盗,经此一战之后,忽然匿迹潜踪,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听这澹台灭明如此说法, 
那上官天野定然是躲到蒙古,而澹台灭明也定然是他的徒弟无疑。 
  谢天华本待停剑喝问,但听他说出“各为其主”的说话,怒气又生,把师父所传的剑法 
施展得风雨不透,恰若那银光匝地,紫电飞空,攻中守,守中有攻。那澹台灭明也好生厉 
害,双钩交剪,竟如两道金虹,将门户封闭得十分严密,也是攻守兼备,虚实互变,刚柔齐 
施,转瞬斗了百数十招,竟是不分胜负。谢天华心中想道:“可惜四妹不在这儿,若然双剑 
合璧,三个澹台灭明,也要死在剑下。” 
  澹台灭明钩光交烁,连进三招,谢天华一步不让,还了四剑。澹台灭明忽然哈哈大笑, 
跳出圈子,叫道:“如何?你我用了全力,都不能取胜,不如住手了吧!”谢天华怒道: 
“汉贼不两立,今日之事,非死不休!”澹台灭明双钩一指,逼住了谢天华的长剑,高声喝 
道:“狗交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救你来的”谢天华不敢放松,长剑往外一展,将双钩 
荡过一边,喝道:“我们万水千山,都经过了,而今到了此地,还有什么危难,要你相救? 
你若真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快快抛下双钩,随我走吧!”澹台灭明冷冷一笑,朗声说 
道:“你真是不知好坏,我奉张丞相之命,劝你们回去。你们若执意要回转中原,只恐未到 
雁门关,就要遭受非常之祸!”谢天华怒不可遏,长剑疾进,大声斥道:“你这狗贼,胆敢 
将我戏耍!”澹台灭明也生了气,回骂道:“你既要自寻死路,那就休要怪俺无情。”谢天 
华咬紧牙根,一声不响,剑如风雨,澹台灭明也不敢说话分心,双钩挥霍,见招拆招,见式 
拆式,又战了百数十招,仍是不分胜负,难解难分。 
  斗得正酣,澹台灭明忽然一声胡哨,卖个破绽,转身便走了,那两员小将,也跳出圈 
子,随后急逃。谢天华与潮音和尚杀得性起,哪里肯放,仗剑挺杖,纵步便追,片刻之间过 
了一个山坳。谢天华较为谨慎,忽然想道:“这厮丝毫未露败象,何以逃跑?莫非其中另有 
诡计么?云大人抛在后边,无能手防护,莫不要着了他的暗算!”正待招呼师兄回头,忽见 
那澹台灭明猛然纵身向谷中一跳,谢天华大吃一惊,立足处离谷底少说也有十数丈高,谷底 
怪石嶙峋,这一跳下,难道是想自己寻死不成,这一着真是大出意外! 
  谢天华念头未转,只见那澹台灭明身子在半空一个屈伸,呼的一声,抛出一条长绳,绳 
端系有利钩,一下子就搭住了对面的松树,身躯一荡,打秋千般荡了过去。这山谷形势绝 
险,乃是一山分出两峰,两峰相距十余丈,轻功多好也不能飞越,却想不到澹台灭明用这个 
方法跳了过去,一跳过去,再转一个弯,便是云靖的驴车了。 
  谢天华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知若循原路折回,赶到之时,云靖必然已遭毒手了。但峡谷 
不能飞越,不循原路而回,又待如何?事已如斯,只得横了心肠,回头追赶,拼着去替云靖 
复仇,与澹台灭明再拼个死活。 
  谢天华冷汗直冒,好不容易赶了回来,只见那澹台灭明已站在驴车之前,云靖则跨在车 
辕之上,两人面面相对。澹台灭明双钩挂在腰间,手上并无兵刃,面上露出笑容,似正在低 
声救恳,而云靖则声色俱厉,谢天华赶到的时候,正听得云靖骂道:“胡说八道!我与张宗 
周此仇不共戴天,你要杀便杀,我岂肯与你回去,托庇于他?”谢天华不禁大奇,只见那澹 
台灭明回过头来,向自己微微一笑,高声说道:“你看见了?我若要取云老儿性命,易如反 
掌,还待你赶回来么?云老儿,我苦苦相劝,生死祸福,系于你一念之间了。”云靖怒不可 
遏,须眉掀动,却冷笑道:“你要我回去再替你的张大人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么?”澹 
台灭明纵声长笑,忽然正容说道:“张大人就因你牧马二十年,不屈不挠,才敬重你的为 
人,要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