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侠影录





相府中的房屋,也都是苏杭两地的楼台亭阁格式。我摸了半夜,捉到了一个小□,才打探出 
张贼住在花园东角的一座楼中。” 
  “这时已是五更时分,可怪得很,张贼竟然还未睡觉,独自坐在房中写字,低首挥毫, 
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人要取他的性命。我掌心早已扣了三枚金钱镖,一看机不可失,立刻 
用连珠手法,取他‘将台’、‘璇玑’、‘金泉’三道大穴。我的钱镖在三丈之内,百发百 
中,莫说他在凝神写字,即算武艺高强之辈,有所防备,也难以一一躲开。” 
  “不料钱镖一发,只听得叮,叮,叮,连声疾响,三枚钱镖都在他的眼前落下。那房中 
有复壁暗门,张贼身一靠墙,立刻躲了进去,我跳进去一抓,只抓紧他的一幅衣角,就在其 
时有人突然跳出一掌将我推得仆倒桌上,蕾儿你猜那人是谁?” 
  云蕾冲口说道:“莫非是澹台灭明没有外出故作圈套?”说了之后,猛然想起上月月 
初,自己在雁门关外,还曾和金刀周健合战过澹台灭明,甚是怀疑,接着说道:“可是澹台 
灭明怎能有分身之术?但若非澹台灭明又有谁有那么高的武艺?” 
  潮音和尚冷冷一笑,大声说道:“若是澹台灭明,那倒毫不足怪,这人却是与我情如手 
足的同门兄弟谢天华!”云蕾惊道:“是三师伯?”潮音道:“不错,是谢天华!这才把我 
气得死去活来。我喝问他道:‘十年之约,你忘记了吗?你是复仇还是事仇?’他瞪我一 
眼,刷刷刷,一连三剑,将我逼出屋外,紧紧跟踪追出。在同门之中,他的武功最强,我明 
知不是他的对手,可是这时恨极气极,反转身来,便要和他拼命!” 
  “可怪他在屋内那样狠心,在屋外却并不动手,避我数招却忽地低声说道:‘你知道张 
宗周是什么人?’我怒极骂道:‘凭你如何说法,总不能把张贼说成好人!’劈面又是一 
刀,轻身夜行,不便携带禅杖,我带的乃是短刀,使来甚不趁手,哪能斫得他着?只斫了两 
刀,猛听得他低说了声:‘好糊涂的师兄!’忽地欺身直进,一伸手就点了我的软麻穴,将 
我背了起来。这时相府内已是人声鼎沸,守夜的武士都已惊起,他背着我窜高纵低,转弯绕 
角,转瞬之间,便到了园中一个静僻的角落,那里有一个精致的马厩,他从马厩中牵出一匹 
白马,解开我的穴道,低声说道:‘多年兄弟难道你还不知我的为人?快走,快走!’我不 
肯上马,对他说道:‘你若不与我说个明白,我决不走!’他面色一变,忽然厉声说道: 
‘你若不走,休怪我手下无情,不但要走出相府,我限你三日之内,离开蒙古,否则取你性 
命!’我大怒挥刀再斩,刀却给他抢去折断,一下子将我抛上马背,喝道:‘你真的不想要 
命了么?’我绝料想不到他如此反面无情,自思:他既如此弃信背义,我白送了性命,有谁 
知道他是本门叛徒?不如权且避开,以后再找他算帐。那匹白马神骏非凡,不听人骑,幸而 
我还有点功夫,强力将它制服,骑马冲出相府,背后数十百骑,纷纷追来,声势汹汹,只听 
得那些人都在喝骂:‘好大胆的贼人,居然敢偷了丞相的宝马!’哈,原来这白马竟然是张 
贼的坐骑,怪不得如此神骏,它被我制服之后,放开四蹄疾跑,真如追云逐电一般不消多 
久,便把那些人都撇在后面,再也追赶不上。那一晚我虽然被气得死去活来,却也意外地得 
了一匹宝马”那匹白马就系在厅中,似乎知道潮音和尚说它,又嘶了一声。云蕾细看,这匹 
白马和张丹枫那匹“照夜狮子马”甚是相像,只是颈上多了一撮黄色的鬃毛,想来都是同一 
马种。 
  潮音和尚道:“蕾儿,你在出神想些什么?”云蕾说道:“三师伯若是甘心事仇,又焉 
肯将张宗周的宝马也送给你?”潮音道:“所以我是十分不解呀!若非这匹宝马,我也逃不 
出蒙古。”云蕾摇头道:“此事实是费人猜疑!那张宗周是什么人?难道--”潮音“啪” 
的一掌,又将玉几打掉一角怒道:“那张宗周是奸贼世家,历代在瓦刺为官,助瓦刺整军经 
武,图谋吞并中华,这样一个天下皆知的大奸贼,你说他还能是好人吗?”云蕾想起爷爷被 
折磨,在冰天雪里牧马二十年之事,心痛如割,颤声说道:“他是万恶不赦的奸人,是我家 
的大仇人!但,你看他是不是另有来历?”潮音眼珠一转,忽然似想起什么事情似的,从袋 
中掏出一个纸团,展开说道:“那晚我行刺张贼,一击不中,被天华一掌将我推开,恰巧仆 
倒在张贼的书案上,我随手一抓,拾起了这个纸团,就是那晚张贼所写的。我想那奸贼深夜 
不眠,所写的可能是什么机密文书,就把它带回来了。可恨他写得那么潦草,我斗大的字虽 
还认得几个就认不出这龟儿子写的是什么东西。你给我看看,每一行都是七个字,不多不 
少,一共只有二十八个字,莫非不是什么文书是什么诗呀词呀之类的玩意吗?”云蕾忍俊不 
禁,噗嗤一笑,将那张纸接了过来,细细一看,沉吟不语。潮音问道:“这龟儿子写的是什 
么?”云蕾道:“是一首诗。”念道:“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无情 
物,牵动长江万古愁!”也正是张丹枫展图感慨,曾经对云蕾吟过的那首诗。 
  潮音眉头一皱,道:“那奸贼深夜不眠,写的就是这么样的一首诗吗?什么愁不愁的, 
长江怎么会愁呢?哼,不通,不通!”云蕾忍不着又是噗嗤一笑,道:“这是宋朝一个名诗 
人的诗,长江自古以来是南北交战的战场,我看这首诗感慨很深呢。”潮音尴尬笑道:“那 
么就算是我这老粗不通,你给我说他写这首诗是什么意思?”云蕾沉吟半晌,忽道:“这本 
是宋朝谢处厚写的一首诗,但头一句和尾一句都给张宗周改了一个字。原诗头一句是:‘谁 
把杭州曲子讴?’给他改成‘苏杭’了,末一句是将‘地域之愁’改为‘时间之愁’,那是 
伤心人别有怀抱,不必去理会它。末一句本是‘万里愁’给他改成了‘万古愁’,头一句本 
来只是说杭州的,他却硬添上一个苏州这可是为什么呢?嗯,宗周,宗周,宗周……”潮音 
奇怪道:“你尽念这汉奸的名字做什么?”云蕾忽道:“你说那张宗周的相府,建筑有像江 
南一带的园林,我没有到过苏州,但亦知苏州的园林最是有名,不知那张贼所经营建筑的, 
是不是与苏州的园林一个模样?”潮音道:“正是一样,看来张贼特别喜爱苏州。”云蕾想 
得出了神,又低头念道:“宗周,宗周,宗周……” 
  潮音和尚惊道:“蕾儿,你中了邪么?”这霎那间,张丹枫给她说过的一个故事,从心 
头闪过,云蕾突然抬起了头道:“我明白了,张宗周乃是张士诚的后代!”这时距朱元璋开 
国不过七八十年,张士诚的事迹还流传民间,潮音怔了一怔道:“张士诚?就是与太祖争夺 
江山的那个张士诚吗?”云蕾道:“张士诚在苏州称帝,国号‘大周’,张宗周的名字,不 
是明明说出他所‘宗’的仍是他祖先所建的‘大周’,而不是朱元璋所建的大明吗?”潮音 
和尚奇道:“你这小丫头,怎么转弯抹角想到这么多东西?好像猜哑谜一般。”云蕾低首沉 
思,对他的话,如听而不闻。 
  潮音和尚大声说道:“管他是不是张士诚的后代,他助瓦刺入侵,总不是好东西!”云 
蕾苦恼万分,道:“二师伯说的是!”心中再翻起与张丹枫一路同行的种种事情,想道: 
“张丹枫坚决逃出蒙古,想来不是他父亲那一路人。但谢天华师伯侠义名传天下,若张宗周 
果是万恶不赦的奸贼,他为何不将他刺杀,反而护他?”这种种疑团,真是百思莫解。但不 
管张宗周、张丹枫是好是坏,他们总是云家的大仇人,是云蕾爷爷留下血书,指名要斩尽杀 
绝的人! 
  潮音和尚叹了口气,又道:“我绝想不到天华师弟鬼迷心窍,居然会助这奸贼。我如今 
与他兄弟之情已断,此次回来,就是准备去恳求师祖,请他提早三年,准你的师父下山。你 
师父的武功与天华在伯仲之间,我与她联手,那就定能将他杀掉啦!”云蕾猛又想起自己下 
山前夕,师父面壁十年,还念念不忘天华师伯,可知他们相爱之深,若然师父知道此事,不 
知道多伤心呢! 
  潮音和尚又笑道:“他送我这匹马正用得着,骑它到小寒山去,用不了一个月头。这真 
是一匹宝马呀,哈,哈!” 
  两人谈了半天,石翠凤与周山民已在里面弄好饭菜,端了出来。周山民将饭菜放好,也 
跑去端详那匹白马,啧啧的赞赏不休,潮音和尚大碗酒大块肉的倒入口中,风卷残云,不消 
片刻,连那三斤米饭也吃个精光,搓搓肚皮笑道:“好侄媳妇,你的手艺不错呀!饭烧得 
香,菜也做得美!”石翠凤气尚未消淡淡一笑,撇过头看那宝马。潮音和尚又笑道:“这是 
一匹宝马,但还有比它更好的宝马,我和尚这回楞认栽了!”周山民善于相马,奇道:“什 
么,还有比它更好的马?”潮音言道:“是呀!世上居然还有比它更好的马!山民贤侄,你 
用金刀寨主的名义,与石英联名传下了绿林箭,此事我前天方知。山西省黑道上的成名人 
物,我都认得,我和尚素来好事,便骑着白马打听,原来你们所要追捕的也是一个骑白马的 
书生,这人可真是胆大包天,现在已干下震动绿林之事!” 
  云蕾、周山民、石翠凤耸然动容,齐声问道:“他干了什么事?”神色各各不同。潮音 
和尚中指、食指相搭,“嚓”的一声,赞叹道:“周贤侄,你们所要对付的白马书生是何等 
样人,我先不问,看他的行径,可真是英雄本色!一般的人被绿林大豪传下绿林箭追捕,躲 
避都来不及,他却先找上门去!”周山民诧道:“找上门去?他找了谁了?”潮音和尚道: 
“只怕接到你绿林箭的人,他都去找啦!我前日到蓝大侠处打听,他刚接到那白马书生的留 
刀寄简,约他七日之后到‘震三界’毕道凡家里相会。”周山民、石翠凤惊起叫道:“震三 
界毕道凡?”云蕾虽然不知道“震三界”毕道凡是何等样人,但看他们惊异的神情,自必是 
非常的人物。 
  潮音和尚道:“正是震三界毕道凡。你说他可不是吃了狼子心豹子胆吗?我辞别了蓝大 
侠,下午到龙寨主那里,他也刚接到那白马书生的留刀寄简,也是约他七日之后到‘震三 
界’毕道凡家里相会。蓝大侠与龙寨主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武艺岂是寻常,竟然被他 
偷进家中,留刀寄简,传声示警之后这才发现,这白马书生的本事,实是足以骇人。”云蕾 
初遇张丹枫时,被他几次戏弄,见识过张丹枫的轻功本领,倒也不觉奇异,周山民、石翠凤 
已是矫舌难下。 
  潮音和尚续道:“我好奇心起,仗着马快,便去追踪这个白马书生,在崞县以北的野, 
发现了他的踪迹,我飞骑急追,只听得他一路笑声不绝,遥遥喊道:‘你也接到了轰天雷的 
绿林箭吗?恕我不知你安窑何处,立寨何方,未曾拜访,七日之后,你也到震三界毕道凡家 
里去吧!’原来他把我也当成是追捕他的人啦。我的马快,他的马更快,不到一顿饭的工 
夫,只见旷野平畴之上,只有一个白点滚动,追不上啦!晚上我赶到代县之西郝庄主那里, 
才知他在黄昏时候,也接到那白马书生的留刀寄简,看来他那匹白马比我这匹白马要快半日 
脚程!” 
  周山民道:“震三界毕道凡在黑白两道之外,行踪诡秘非常,这白马贼人新从蒙古而 
来,怎知他的住址?”此言一出,潮音和尚与石翠凤都同感惊奇,面有异色,潮音和尚是听 
到了“蒙古”二字而惊奇;石翠凤则好似诧异周山民也居然知道震三界毕道凡的身份。 
  潮音和尚道:“毕道凡在河北、山西二省交界之处,在一个名叫‘获鹿’的小村庄居 
住,我也是前日刚从蓝大侠处得知的。他从蒙古远来,却怎的对中原的成名人物,都知得清 
清楚楚?此事实是可疑,唔,莫非……”欲说又止。云蕾抢着问:“你们尽说震三界毕道 
凡,这震三界究竟是何等样人?”此一问也,有分教: 
  引来伏虎屠龙手,道破孤臣孽子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萍踪侠影录》——第九回 滚滚大江流英雄血洒 悠悠长夜梦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