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中的刀声
已,正如他做案三十六次时,别人就叫他“三十六”。
因为他每做案一次,都会在现场留下一个数字,就好像生怕别人忘记他做案的次数一
样。
他的计划是“九十九”。
如果不是遇到姜断弦,他本来确实很有希望可以做到的。
(三)
“五十六”每次做案之前,都要将自己彻底检查一次,把每一样有可能追查出他真实身
份的物件都完全彻底清除。
所以就算在最坏的情况下,别人也没法子查出他是谁了。
就好像大多数特别谨慎小心的人一样,他时时刻刻都在作最坏的打算。
因为在他不做案的时候,他绝对是个非常受尊敬的人,交往的都是些有体面的朋友,而
且家庭美满幸福,子女聪明孝顺,他的名誉更是毫无疵议的。
所以他绝不愿意有任何人把“五十六”和这么样一位好人联想到一起。
这一点他居然做到了。
直到他死后多年,他的姓名和身份都依!日是个秘密。
江湖中从未有人能发掘出“大盗五十六”的过去,他的朋友们从未怀疑过他的品格,他
的孩子们永远都保持着敬爱和怀念。
因为无论从哪方面说,这位“五十六”先生都不能算是个太坏的人。
他并不怕别人看到他那种非常独特的轻功身法,因为从这一方面绝对无法追查出他的来
历。
更重要的是,他对这种轻功总是会有一份无法解释的偏爱。他无名无姓,从不做炫耀自
己的事,只有这种轻功才能满足他忍不住要在心底为自己保留一点点的虚荣感。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小姑娘穿起新衣裳把自己关在房里对镜独照一样,又希望别人能看
见,又希望不要被人看见,就算明明知道别人看不见,自己心里还是觉得很愉快。
这一次他的心情也一样。
雨冷夜暗,他从未想到他跃下城垣时,下面已经有个人在等着他。
(四)
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撑着把半旧的油纸伞,鬼魂般站在风雨中,除了风吹衣角外,全身
上下一动都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已完全停止。
“五十六”的呼吸也立刻停止,尽量使自己下落的速度降低,在到达地面之前,还有一
段缓冲的余隙:
他已经发现这次遇到的是个极可怕的对手。
只有真正的高手,才会这么稳,这么静,不到必要时,是绝不会动的。
——有时候不动比动更可怕。
这不是废话。
也不可笑。
地上的泥泞虽深,“五十六”如果提起一口气,还是很轻巧的站着。
但是现在他却把两只脚都埋入泥泞中,他一落下就必须站得很稳。因为他落下来时精气
已将竭,既不能攻,也不能退。
他只有守,站稳了守。
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姜断弦却在伞下盯着他,瞳孔已收缩。
“我知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姜断弦说:“现在你大概还不是五十七,还是五
十六。”
“大概是的。”五十六说。
他虽然已经感觉到对方的一身杀气,却没有一点惊慌恐惧的样子。
他绝不是那种很容易就会被吓住的人。
“第五十六件案子我还没有做,所以现在我身上连一个铜扳都没有,”他说:“所以今
天晚上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你错了。”姜断弦淡淡的说:“你从头就错了。”
“哦?”
“你既不该到这里来,也不该露出你的轻功,更不该让我看见,”姜断弦说:“尤其不
该在今天晚上。”
“为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找一个人来试我的刀。”姜断弦说:“现在我已经选中了
你。”
“我们有仇?”
“没有。”
“你为什么会选中我?”
“因为你该死。”
姜断弦慢慢的移开油纸伞,露出了一双刀锋般青寒的眼:“我一向只选该死的人来试我
的刀,彭先生的刀上只有恶人的血。”
“五十六”的瞳孔突然收缩,又扩散,“彭十三豆?”
“是的,我就是。”
“可是彭十三豆杀人从不试刀。”五十六说:“浪迹江湖,杀人于窄路,仓淬间也无法
试刀。”
他盯着对方的手:“杀人前能够拿第三者来试刀的人,通常都不在江湖。”
“不在江湖在哪里?”
“在刑部。”
五十六说:“据说在刑部的总执事姜断弦每次行刑的前夕,城里都会多·一个暴死的孤
魂。”
姜断弦眼色更青,仿佛已经变成了两块翡翠,几乎已接近透明。
五十六并没有逃避他的目光,心里反而觉得有一种残酷的快意,一种自我解脱。
…现在他已经知道姜断弦就是彭十三豆了,但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秘密。
就在这时候,姜断弦的刀已出鞘,刀锋上的寒光,就好像他的眼睛一样。
这时候他的刀仿佛已完全溶入他的身体血液魂魄中。
(五)
姜断弦的刀精钢百炼,而且是用一种至今还没有人能探测到其中秘诀的方法炼成的。
这把刀锐利坚硬的程度,也许可以算是天下无双,可是当它的刀锋横断人腰时,那种感
觉却是异常温柔的,温柔得就像是一只粗糙的手握住了一个幼女细嫩的乳房。
刀锋入腰,姜断弦的瞳孔就扩散了,他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也部在这一瞬间软化松懈。
他的目的已达到。
(六)
木桶中的热水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了,水的温度经常都保持在比人体高一点的温度上。
在这种温度的热水中泡一刻钟之后,总会让人党得身心交泰,容光焕发。
这种木桶在扶桑叫作“风吕”,是一种浴具,也是那里大多数男人最大的享受,甚至比
清酒和艺妓更容易让人上厢。
姜断弦到东流去和江户男儿作伴还不到三个月,就已经上了痛了。
所以他才会特地把这么样一个木桶运回中原。
五十六的腰断、腿奔、身倒、血溅、腿仆、人死,妻断弦都已不复记忆。
现在他已把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全都忘怀了。
因为现在他已经把他自己完全侵入了风吕中,水的温度也能让他非常满意,这种感觉就
好像一个男人把自己置入他最心爱的女人体中一样。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刻,他希望自己还能睡一下,那么等到明天行刑后,他还有精
神去喝一盅茶,吃一点酒,从回回儿的羊肉床上弄一点带着三分肥的羊肉来夹着火烧吃,再
来四两烧刀子作早酒挡挡寒。
只可惜他没有睡着。
“试刀”之后,姜断弦总是很快就会睡着的,能睡的时间虽然不多,可是能睡一个时辰
总比不睡的好。
——试刀之际,生死一发,试刀之后就完全把自己放松了。
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他只要一闭起眼睛立刻就会睡着的,可是这一次他的眼睛刚闭起就
张开,因为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好像野兽的第六感一样,每当他的安全受到威胁,隐私被入侵犯时,他心里
就会有这种感觉,这一次也不例外。
等到他张开眼睛时,她已经站在他面前了。穿一身雪白的衣裳,无比的美丽中又带着种
令人毛骨惊然的神秘,使得她看来又像是仙子,又像是幽魂。
(七)
为了要让自己能有一种与人世完全隔绝了的感觉,姜断弦把风吕装在后院一个完全独立
的小屋里,每次洗澡的时候,他都会把门从里面拴上。
今天应该也不会例外。
可是现在屋子里明明有一个女人出现了,就站在他用来放置衣物的小几旁,正在用一种
又温柔又冷酷的眼神打量着他。
水的温度虽然和刚才全无差别,姜断弦身上本来已完全放松的肌肉却绷紧了。
他是完全赤裸着的。
她虽然看不见,可是他自己知道。
完全赤裸着面对一个美丽而高做的陌生女人,姜断弦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和自
卑,这个女人那双猫一般的锐眼,仿佛已穿透本诵,看到了他身上最丑陋的部份,甚至连他
的伤疤和胎记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感觉令他愤怒无比,只不过他毕竟还是沉得住气的。所以他只是冷冷的回望着她,
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他一定先要把她的来意弄清楚,然后才能决定自己应该怎么做。
这个女人当然不会是特地来看他洗澡的,他当然不能就这样赤条条的从浴桶里跳出来杀
人。
——好像很少有人能在自己完全赤裸时挥刀杀人。
幽灵般的女人,眼中忽然露出了一种梦一般的笑意,然后才用一种非常优雅的声音对姜
断弦说:“姜先生,在风雨中试刀之后,能回来洗个热水澡,实在是件享受。”她说:“我
实在不该来打扰你的。”
姜断弦冷怜的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可是我要来找你,再也没有比现在这种时候更好的了。”她说:“因为现在一定是你
心最软的时候。”
姜断弦不能不承认这个女人的观察敏锐,想法正确,无论准在杀人后赤裸裸的坐在澡盆
里时,心肠都会变得比较软弱的。
“我在你心最软的时候来,当然是因为我有事要求你。”
姜断弦终于开口:“什么事?”
“今天已经是十五,我知道你今天午时要去杀一个人。”她说:“我求你不要去杀
他。”
“你也知道我要杀的是谁?”
“我知道。”
“他是你的亲人?”
“不是亲人,是仇人。”
“既然是仇人劝什么反而要救他?”
穿白衣的女人那双有时看来如梦,有时看来如猫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一根根可怕的血
丝,每一根都是用无数量的怨毒和仇恨炼出来的,每一很都深深的埋入了她的骨髓和灵魂。
“我要救他,只不过因为我不想让他死得这么早。”
姜断弦从未想到一个人心中的怨毒竟会有如此之深,直到他看到她的眼睛。
看到了这双眼睛之后,有很多事姜断弦在忽然间就全部明白了。
“你就是因梦夫人?”
“是的,我就是。”
“你知道我要杀的是丁宁?”
“是的,”因梦冷笑:“韦好客和慕容秋水只不过是两条猪而已,凭他们也想骗过
我?”她的声音里也充满怨毒:“我会要他们后悔的,我会要他们把他们自己说出来的话跟
他们的舌头和那样东西一起吞回他们的肚子里去。”
一个如此美丽高雅的女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无论谁听见都会大吃一惊。
姜断弦盯着她看了很久,才能恢复平静。
“你要知道,我只不过是个刽子手面已,只不过是一件杀人的工具,别人要我杀人,我
非杀不可。”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我根本就不能替你做什么事。”
“我求你为我做的,当然是你一定可以做得到的事。”
“我能力你做什么?”
因梦的眼波和声音都已恢复柔美。
“姜先生,我听人说起过你的刀法,刀在你手里就好像变成了活的,而且有眼睛,有感
觉,所以如果你要用它去削断别人两恨睫毛,它绝不会削断三很,也不会只断一恨。”
她又说:“如果你要用它杀人,那个人当然必死无疑,换句话说,如果你还要留下他的
一条命,那个人当然是死不了的。”
姜断弦的回答如刀截铁钉:“人到法场,哪里还有命。”
“我也知道一个人到了法场之后就无命可留了。”因梦说:“我只要你留下他的一口
气,别的事都不用你管。”
“一口气?”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能让他活下去。”因梦的声音更温柔:“我当然也知道,
这口气的代价一定是非常高的。”
她柔柔的看着姜断弦:“可是我一定能够付得出来,而且一定会付给你。”
姜断弦忽然笑了。
“我相信你,你随时都可以拿得出一笔很可观的钱财来,你自己也可以随时脱光衣服跳
进我的澡盆。”他说:“像你这样的女人,有谁能拒绝?”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不能算是问题的问题。
“我能。”姜断弦说:“就算天下的男人都不能拒绝你,我也是例外。”
因梦也笑了,笑得极媚。
“你真的能拒绝我,我不信。”她说:“以你的刀法,以你身手,也许你真的会把钱财
看作粪土,可是我呢?”
她实在是个非常美的女人,不但美得让人心动,而且美得离奇。
因为她的美就像是钻石一样,是可以分割成很多面的。
在某一方面来说,她是个非常脆弱的女人,美得那么纤细,就好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一
样,连碰都不能碰,一碰就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