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引





  公孙左足目光一转,望在那串青钱上,突地冷哼一声,长身而起,走到青钱之侧,举拐
欲击,忽又长叹一声,自语:“你这又何苦,这又何苦……”
  缓缓垂下铁拐,坐回山石上,长叹道:“青钱呀青钱,你知不知道,百十年来,已有多
少人死在你的名下。”
  管宁心中更加茫然,只听这已因心中悲愤而失常态的武林异人长叹又道:“百余年前,
武林之中出了个天纵奇才,那时你我都还没有出世,我自也没有见过他,只知道这位奇人在
十年之中,击败当时天下所有的武林高手,出入少林罗汉堂,佩剑上武当剑岩,赤手会点苍
谢神剑,单掌劈中条七煞,双手败连环坞风尾帮,孤身一人,十年之中不知做下多少惊天动
地的大事,将天下武林禁地,武林高人,都视为无物,唉——他人虽早已死去,但是他的遗
事,却直到此刻还在江湖间流传着。”
  他目光空洞地凝注着远方,语声亦自沉重已极,但这种奇人奇事听到管宁耳里,却不禁
心神激荡,豪气温飞,恨不得自己也能见着此人一面,纵然要付出极大代价,也是值得的。
却听公孙左足接道:“人间最难堪之事,莫过于‘寂寞’二字,此人纵横宇内,天下无敌,
人人见着他,虽极快活得意,其实心中却寂寞痛苦已极,不但没有朋友,甚至连个打架的对
手都没有。”
  他语声微顿,长叹一声,自己心中,也突然涌起一阵无比寂寞的感觉,“君山双残”,
一母孪生,自幼及长,从未有道太长的别离,而此刻雁行折翼,他徒然失去了最亲近的人,
永远不能再见,此刻心中的感觉,又该是如何伤痛。
  管宁只见他悠悠望着远方,心里也直觉地感受到他的悲哀,但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
何安慰于他,却听他又自接:“岁月匆匆,他虽然英雄益世,但日月侵入,他亦自念年华老
去,自知死期已近,便想寻个衣钵传人,但这种绝顶奇才眼界是如何之高,世上茫茫诸生竞
没有一个被他看在眼里,于是他便将自己的一身绝世武功,制成十八页密图,放在十八枚特
制铜钱里,古老相传,这十八页秘签,上面分别记载着拳、剑、刀、掌、鞭、腿、枪、指、
暗器、轻功、内力修为、点穴秘图,奇门阵法,消息机关,以及他自己写下的一篇门规,其
中剑法、掌法各占两页,合起来恰好是一十八页,但大家亦不过仅仅知道而已,谁也没有亲
眼见过其中任何一页。”
  管宁暗叹一声,付道:“此人当真是绝世奇才,以短短百年之生,竞能将这许多种常人
难精其一的功夫,都练到绝顶地步,唉——如此说来,也难怪武林中人为着这串青钱,争斗
如此之激了。”
  公孙左足又自叹道:“自从这位异人将自己遗留绝技的方法公诸武林之后,百年来,江
湖中便不知有多少人为着这串青钱明争暗斗,七十年前,祁山山腰的一个洞窟之中出现第一
串‘如意青钱’,为着这串青钱,武林中竟有十七位高手在祁山山麓,直到当时的昆仑掌门
白梦谷将这串青钱当众打开,发觉其中竟是十八面自绢之后,武林中才知道这‘如意青钱’
一共竟有十串,而其中只有一串是真的。”
  管宁不禁又为之暗叹忖道:“武林异人,行事真个难测,他既有不忍绝技失传之心,又
何苦如此捉弄世人—”心中突又一动,忍不住问:“他们又怎知道这‘如意青钱’共有十
串,而且只有一串是真的呢?”
  公孙左足缓缓道:“当时白梦谷惊怒之下,直折回那青钱原在洞窟,才发现那洞之中的
石案之下,整整齐齐地刻着十六个隶书大宇:‘如意青钱,九伪一真,真真伪伪,智者自
择’,只是那得宝之人兴奋之下,根本没有看到这行字迹而已。”
  管宁恍然领首,公孙左足又道:“这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十六个字,不出半月,便已
传遍武林,但等到第二串青钱在峨嵋金顶被峨媚剑派中的‘凌虚双剑’发现的时候,本来情
如手足的凌虚双剑,竞等示及分辨真伪,使自相残杀起来,直落到两败齐伤,俱都奄奄一
息,才挣扎着将这串青钱拆开。”
  管宁脱口道:“难道这串又是假的?”
  公孙左足长叹颔首道:“这串青钱又是假的,只可惜凌虚双剑已经知道得太迟了,这本
来在武林中有后起第一高手之誉的凌虚双剑,竟为着一串一文不值的青铜制钱,双双死在峨
嵋金顶之上。”
  公孙左足将这一段段的武林秘辛娓娓道来,只听得管宁心情沉重无比,心胸之间,仿佛
堵塞着一方巨石似的。
  他缓缓透了口长气,只听公孙左足亦沉声一叹,缓缓又道:“凌虚双剑双双垂死之际,
将自己的这段经过,以血写在自己的衣襟上,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望自己的这段遭
遇,能使武林中人有所警惕,哪知——唉。”
  语声微顿又自叹道:“此后数十年间,又出现了三串‘如意青钱’,这三串青钱出现的
时候,仍然有着不知多少武林高手为此丧生,因为大家惧都生怕自己所发现的一串青钱是真
的,因此谁也不肯放手,那凌虚剑客虽有前车之鉴,但大家却是视若无睹。”
  风吹林木,管宁只觉自己身上,泛起阵阵寒气,伸手一掩衣襟,暗暗忖道:“人为财
死,鸟为食亡,这些武林高手的死,罪过又该算到谁的身上。”
  却见公孙左足双眉微皱,又接道:怪就怪在每串‘如意青钱’发现的时候,俱非只有一
人在场,是以便次次都有流血之事发生,直到——”他语声竞又突地一顿,面上竞泛起一阵
惊疑之色,楞了半晌,喃喃自语道:“还是死了一个,还是死了一个……”
  双拳自握,越握越紧,直握得他自己一双枯瘦的手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
  管宁转目望到他的神态,心中不禁惊恐交集,脱口晚道:老前辈,你这是干什么?”
  公孙左足目光一抬,像是突然自噩梦中惊醒似的茫然回顾一眼,方自缓缓接道:中年以
前,我和公孙老二到塞外去了却一公案,回来的时候,路经长白山,竟然迷路深山,在乱山
中闯了半日,方自叹息倒霉,哪知却在一个虎穴中发观一串十八枚青钱,我弟兄二人自然不
会为了这串青钱生出争斗,使一起拆开一枚,果然不是真的,我弟兄二人虽然也有些失望,
但却在暗中侥幸,得着这串伪钱的幸亏是我们,若是换了别人,至少又得死上一个,哪知—
—唉!
  还是……”
  他声音越说越低,语气之中,也就越多悲哀之意,默然半晌,哀声又道:“想不到这
‘如意青钱’,无论真伪,竟都是不祥之物,老二呀老二,若不是为了这串青钱,你又怎会
不及等我,就匆匆赶到这四明山庄来,又怎会不明不白地死去2”双手蒙面缓缓垂下了头,
这叱咤江湖,游戏人间的风尘异人,心胸纵然旷达,此刻却逛不禁为之悄然流下两滴眼泪
来。
  山风萧索,英雄落泪,此刻虽非严冬,管宁却觉得天地之间,已充满严冬肃杀之意,想
到自己亲手埋葬的那么多尸身,这公孙左足不过仅是为着其中之一而悲伤罢了,还有别的死
者,他们也都会有‘骨肉亲人,他们的骨肉亲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不也会像公孙左足此刻
一样悲伤吗?”
  随着这悲伤的意念,首先映入他脑海的,便是那“四明红袍”夫妇相偎相依,拥抱而死
的景象,“他们鸳鸯同命——唉!总比一人单独死去要好得多。”他情感极为充沛,此刻忽
然想起自己死时,不知有无陪伴之人,暗中稀嘘良久,脑海中,又接连地闪过每一具尸身的
状形。
  突地——他一拍前额,口中低呼一声,倏然站了起来,像是忽然想什么惊人之事一样。
  公孙左足淡然侧顾一眼,只见他双目大变,口中翻来复去地喃喃自语道:“峨嵋豹
囊……罗浮彩衣……峨嵋豹囊……”心中不觉大奇。
  哪知管宁低语一顿突地拧转身来,失声道:“老前辈,你可知道‘峨嵋豹囊’是谁?”
  公孙左足眉心一皱,缓缓道:‘峨嵋豹囊’便是武林中代代相传,以毒药暗器名扬天下
的蜀中唐门,当今门人中的最最高手,只因他两人身畔所佩的晤器革囊,全用豹皮所制,彩
衣斑谰,是以江湖中人便称之为‘峨嵋豹囊’,但他两人并非峨嵋派中弟子。”
  他虽然觉得这少年的间话有些突兀奇怪,但还是将之说了出哪知他话方说完,管宁突然
满面喜色地一拍手掌,道:“这就是公孙左足为之一楞,不知这少年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只
见他一招袍角,翻身坐到自己身侧的石山上,道:“小可方才听那‘罗浮彩衣’弟子说,曾
经眼见‘峨嵋豹囊’兄弟两人连抉到了‘四明山庄’。
  而且并末下山,但小可记忆所及,那些尸身之中,却没有一人腰佩豹囊的,此次赴会之
人全都死在四明山庄,而这‘峨嵋豹囊’兄弟两人,却单单幸免,这两人如非凶手,必定也
是帮凶了。”
  他稍微喘气一下,便又接着说道:“而且小可在那四明山庄的木桥前,有暗器袭来,似
乎想杀小可灭口,那暗器又细又轻,而且黝黑无光,但是劲力十足,显见……”
  公孙左足大喝一声,突地站了起来,双目火赤,须发皆张,大声说道‘“难道真是这
‘峨嵋豹囊’两人干的好事……”
  目光一转,笔直地望向管宁,道:“在那六角小亭中将你的书童杀死的人,是不是身躯
颀长,形容古怪……”
  管宁微一沉吟,口中响呐说道:“但那两人身畔却似没有豹囊。”
  公孙左足冷“哼”一声,道:“那时你只怕已被吓昏,怎会看清楚,何况……他们身上
的豹囊,又不是拿不下来的。”
  他虽是机智深沉,阅历奇丰,但此刻连受刺激神智不免有些混乱,此刻骤然得到一丝线
索,自便紧紧抓佐,再也不肯放松。
  管宁剑眉深皱,又自说道:“还有一事,亦令小可奇怪,那罗浮弟子曾说他们罗浮剑
派,一共只派了两人上山,便是‘彩衣双剑’,但小可在四明山庄之中,除了看到他们口中
所说一样的锦衣矮胖的两位剑容的尸身之外,还看到一具满身彩衣虬髯大汉的尸身,不知老
前辈可知道,此人是否亦是‘罗浮彩衣’的门下呢?”
  公孙左足垂首沉思良久,伸出手掌,一把抓任自己的乱发,长叹着又坐了下来。
  此刻他心中的思绪,正也像他的头发一样,乱得化解不开,这少年说得越多,他那紊乱
的思潮,便又多了一分紊乱。“峨嵋豹囊”武功虽高,却又怎能将这些人全部都杀死呢!除
非……除非他们暗中在食物中下了毒,但是……峨嵋豹囊与四明红袍本来不睦,自不可能混
入内宅,更不可能在众目昭昭之下做出呀,那么……那么他们又是如何下的毒呢?
  这问题使他百思不解。
  而管宁此刻却在心中思索着另一个问题!“白袍书生是谁……”这问题在他心中已困惑
很久,但他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因为他说话的对象却另有关心之处,是以当他说“白袍书
生”的时候,别人不但根本没有留意,而且还将话题引到自己关心的对象上去,这当然是他
们谁也不会猜出管宁口中所说的“白袍书生”究竟是谁的缘故。
  此刻管宁又想将这问题提出,但眼见公孙左足垂首沉思,一时之间,也不便打搅。
  两人默然相对,心里思路虽不同,但想的却都是有关这四明山庄之事。
  此处处在深山,这条山路上达“四明山庄”的禁地,莫说武林中人,便是寻常游客,除
了像管宁这样来处无方,又是特别凑巧的人之外,也都早得警告,谁也没有胆子擅入禁地,
是以此地虽然风色佳,但却无人迹。
  空寂寂,四野都静得很。
  静寂之中,远处突地传来一阵高亢的呼喊声,虽然听不甚清,但依稀尚可辨出是:“我
是谁,我是谁……”三字。
  管宁心头一凛,呼喊之声,越来越近,转瞬之间,似乎划过大半片山野,来势之速,竟
令人难以置信。
  呼声更近,更响,四山回应,只震得管宁耳中嗡嗡作响,转目望去,公孙左足面上也变
了颜色,双目凝注着呼声来处,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
  他是谁?管宁自然知道,他跨前一步,走到公孙左足身侧,方想说出这呼声的来历。
  但是——这震耳的呼声,却带着摇曳的余音,和四山的回响来到近前了。
  只听“砰”然一声巨响,林梢枝叶纷飞,随着这纷纷飞的枝叶,候然落下一个人影,公
孙左足大惊四顾,这人影自衫、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