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5期
屋顶上掉下来,砰的一声摔在地上。众人围过去一看,此人穿着一身黑衣,鼻青脸肿,一个门牙被打飞掉了,正是鬼王。
接着,又一条人影轻飘飘落地,也是灰头土脸,身上挨了好几处剑伤。这个人当然就是方无忌。杜秋娘扔掉铁锅,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说:“郎君好武艺。”众妓女一起拍手欢呼,又有人跑进屋里找来绷带和金疮药,七手八脚给他包扎伤口。
方无忌吐了一口血唾沫,对鬼王说:“服了吧?”
鬼王在地上打了个滚,撑起身子说:“你用瓦砾伤人,赢得不光彩。”
杜秋娘说:“我呸!打架斗殴,躺着的就算输,站着的就算赢,这个道理流氓都懂,你这个剑客倒不懂了。”鬼王听了,低头不语。方无忌侧过头对杜秋娘说:“杜姑娘,你今天讲的话,这一句最是有道理。”
杜秋娘忽然又尖声说:“哇,郎君,这个鬼王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长得好似一个老太太,说话的声音也是个公鸭嗓子。莫非是个阉党?”这鬼王适才用黑布蒙面,这会儿现出真容,他五十多岁的样子,果然是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上面有很多皱纹,就是没胡子。
杜秋娘指着鬼王说:“说!你到底是不是阉党?”
鬼王冲她翻了个白眼说:“关你屁事。”
就这当口,那个被扎了脚趾缝的妓女大怒,骂道:“王八蛋,扎了老娘的脚,差点把我脚趾头都割下来,还敢嘴硬!”说罢,走上前去,朝鬼王两腿之间猛踢一脚,踢完之后对大家点了点头,说:“果然是个阉党。”
众妓女大喜,排成一溜圈,围住鬼王,口中唱歌似地嚷道:“嗨哟阉党,烂屁股阉党,嗨哟阉党,阴阳人阉党,嗨哟阉党,没有XX的阉党,断子绝孙嘿,长了痔疮嘿……”那年月阉党横行,闹得民不聊生,天下的百姓都恨死了他们,因此坊间流传着许多歌,都是用来编排阉党的。人若被指为阉党,简直比操他祖宗十八代还羞耻。鬼王苦着脸说:“我是阉人,但我不是阉党。”妓女们根本不管这些,照样唱她们的阉党歌。
方无忌等她们闹过一阵,便排开众人,走到鬼王面前说:“我不杀你,你回去告诉天山魔女,改日再邀斗。我在红袖坊还有要事,等我办完了事情,自然会去找她。到时候别再找什么护法来跟我打架,没劲得很。”
鬼王幽幽地说:“你的武功不错,但比起姑奶奶而言,呵呵,三招之内必死无疑。你师父怎么样?一招都没过吧?”
方无忌说:“打不打得过,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带个信给她就可以了。既然今日她爽约,下次决斗的时间和地点,可就得由我来定了。”
鬼王说:“我今日输了这一阵,回去也是受死,不如从此隐姓埋名,做个山野樵夫算了。你要找天山魔女,自己再去写个告示,贴到街上吧。”
方无忌想了想说:“也罢,我与你素无冤仇,不为难你。你自己去吧,以后别再给女魔头卖命了。”这话说完,他侧身让开半步。鬼王缓缓地站起来,冲他拱了拱手,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说:“我输给了你,今番必有人去报信给天山魔女,她若驾临此地,定然杀得鸡犬不留。劝你们还是快点收拾细软逃命去吧。”杜秋娘等一干妓女,刚才嘴里唱着阉党歌的,此时都被他吓住了。忽然间,杜秋娘怒咤一声:“吓我啊?老娘是吓大的!”鬼王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了几句,展开身形,沿着长街一溜烟地跑了。
那晚,方无忌好不容易把这些妓女安抚下来,他看了杜秋娘一眼,杜秋娘也在看他。方无忌说:“杜姑娘,敲头党的事,我一定替你办好了再走。”
杜秋娘听了,有几分不悦,说:“事情还没办,倒先说要走了。这什么人啊?”
众妓女说:“哎哟,还喊什么杜姑娘,你就直接叫她秋娘得了。”
话未说完,只听长街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同时嘭的一声闷响,夜阑人静,听得十分真切。方无忌低喝一声:“出事了!”拔腿往那头跑去。他整个人像出弦之箭,嗖的一下就消失在杜秋娘眼前,要不是有这么多人看着,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杜秋娘只觉得眼睛一花,说:“妈的,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姐妹们,追!”便带着三十多个妓女跟了上去。
方无忌在长街尽头看到,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倒在地上,好像一团抹布,这个人是鬼王。与此同时,另一条黑影站在一旁,月色照在此人身上,好像雪霜,好像刀锋反射出的光。这人弯下腰,在鬼王身上摸了几下,没摸到什么东西,便失望地踹了鬼王一脚,自言自语说:“一个铜子儿都没有?”方无忌停住脚步,他看到地上的鬼王从脑袋那里渗出一摊血,渐渐扩散,在夜里看来,那血是黑色的。
后来这个站着的黑衣人也看见了方无忌,此人用黑巾蒙住脸,露出两个眼珠,一言不发,只是冲他招手。方无忌心想,当我傻子啊,鬼王都被你弄死了,我还过来送死不成?此人定是天山魔女手下的高手,鬼王失手,所以遭此毒手。他就冲着这个人摇头。这个人看他不过来,就伸出一根尾指摇了摇,这又是西方大食国传来的手势,表示你很孬种。方无忌指了指地上的鬼王,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表示自己脑袋没问题,不会过来送死。两个人在长街上好像打哑谜一样。那黑衣人叹了口气,就从背后亮出一把榔头,朝方无忌走了过来。
看见这把榔头,方无忌彻底搞明白了,原来这个人就是杜秋娘说的敲头党。那把榔头的槌头有小号的西瓜那么大,槌柄有一尺长,黑沉沉的,乍一看以为是铁打的,其实是用爪哇国的檀木做的,那种檀木又硬又韧,在土里埋上三年,油里浸过七七四十九天,又经过热带阳光的暴晒,寻常的刀剑根本砍不动。这个人拿着这么一把榔头,也不说话,身形一动,就到了方无忌的眼前,木榔头带着一股淡淡的香风,直取方无忌前额。前面说过了,被这种木榔头敲中前额,两个眼珠子会崩出眼眶,被神经连着,挂在脸颊上,好像两个溜溜球,看上去很有趣。当然,被敲的人不会这么觉得。
方无忌号称昆仑剑客,虽然有点小小的吹牛,毕竟不是欺世盗名。榔头还没落下,他忽然猫腰从那敲头党的胳肢窝底下钻了过去。那人比方无忌矮许多,这一钻,不但用上了轻功,还暗藏着缩骨法。敲头党本想把他敲个脑浆四溅,忽然眼前没了目标,招术却已用老,忽地一声砸了个空。与此同时,方无忌出手如电,一把揪下那人的脸上的黑巾。
他看见敲头党缓缓地回过头来,他非常吃惊,因为这个敲头党是个女孩,而且,就是他那晚在湖边遇到的女孩。方无忌说:“原来是你啊。”
女孩非常愤怒地说:“臭流氓,谁让你摘我面纱?”
方无忌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你,面纱摘不得?”
女孩说:“大姑娘的面纱,岂是你能摘的?大姑娘的胳肢窝……”说到这里,脸红了红。
方无忌说:“你明明是小姑娘,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姑娘?”
女孩暴跳如雷说:“臭流氓,跟我耍嘴皮子!上次说过,要再见面,我就要取你的性命。”
方无忌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留剑还是留命,自己看着办’。”
女孩说:“我现在不想要你的剑了,我把你敲死了,你的剑也还是我的。”
方无忌说:“你明明是敲头党,如何骗我说你是乱党?”
女孩说:“敲头党就是乱党,跟你说了也不懂。凡见我真面目者,都要吃我一槌。”
女孩清叱一声:“看槌!”忽然身子像飞燕一样腾空而起,神木榔头直取方无忌的天灵盖。方无忌见过她的身法,知道厉害,心里早就防着,见她来袭,便往后一蹦,贴在了街边一棵槐树的树干上。这槐树有好大的树冠,像华盖一样遮住天空,再要从高处敲他的天灵盖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会被树枝挂住。
女孩大怒,说:“敲不死你这个流氓!”抡榔头扑过来,照着树干一通狂敲。
那女孩敲了半天也没敲下方无忌半根毛,只见方无忌贴在树干上,居高临下瞪着她,越看越讨厌。女孩正要说话,忽听身后一阵聒噪,杜秋娘带着一伙妓女大呼小叫追了上来。
女孩戟指方无忌,说:“呔!臭流氓,今番不跟你缠斗,有种的明天城外七里坡见,我让我叔叔砍了你的人头!”她说完,拔腿要跑,方无忌说:“小敲头党,你今天可跑不了!”说罢,跳下大树,昆仑剑出鞘,虚指女孩的眉心。这当口儿她要是转身再跑,就把整个后背都卖给了对手。女孩大喝一声,木榔头迎头向方无忌扔去,不想方无忌是个接暗器的行家,一伸手就把木榔头接在手里。就这一刹那,女孩倒退出三丈来远,再一个翻身就上了屋顶。方无忌叹了口气,心想,到底还是被她逃走了。
杜秋娘见到方无忌,他背靠着那棵敲烂了的槐树在喘气,后来她知道,剑客也是人,不是水磨,可以不停地转下去。一个剑客不能在同一个晚上打两次架,这很伤身体,搞不好会把命都弄丢掉。
杜秋娘问:“郎君无恙否?”方无忌再没力气跟她打官腔,就把榔头递给她看,说:“这就是敲头党的榔头。”
杜秋娘说:“哇,郎君竟然把敲头党给抓住了。”
方无忌摇头说:“我就抓住个榔头,人却跑了。”
杜秋娘说:“你可说过,不抓到敲头党,决不跑路。今番抢了一把榔头,红袖坊哪里找不到这样的榔头,倒要郎君你来显摆?一个敲头党都逮不住,还剑客呢!”
方无忌说:“这就是你外行啦。这木榔头可是南海神木上的木瘤做的,水泡不烂,火烧不焦,剑砍不动,是传说中的神兵。这敲头党也不是普通的蟊贼,否则,岂能把鬼王敲死?”
杜秋娘问:“不是普通蟊贼,却又是什么贼?”
方无忌说:“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贼,跑得比鬼还快。”他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适才他和鬼王大战,身上挨了七八处剑伤,遇到这敲头女孩之后,又绕着树干转了四五十圈,那些剑伤全都崩裂开来,痛得要死。
杜秋娘说:“你都伤成这样,还替我捉贼,若是那贼人带着同伙回来,又或是那个天山魔女带着手下过来,岂不糟糕?”说罢,眼泪一串串掉在他身上。方无忌心想,这个女孩虽然有点疯疯癫癫,到底不是傻子,还知道我身处险境,命悬一线。杜秋娘说:“我也不要你捉贼了,你还是快快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那群妓女一听,便说:“秋娘你疯了,刚才方大侠还说,若是他走了,坏人就会把我们这里杀个鸡犬不留。你若让他走,我们的性命岂不也跟鸡犬相仿?”
杜秋娘说:“这可糟糕得很,姐妹们收拾细软,一起逃到扶桑国去吧。”
众妓女说:“你可真是见色忘义,为了个男人,就肯去扶桑国。”
杜秋娘怒道:“他留在这里也是枉送性命,杜秋娘虽是烟花女子,也不能做这等不仁不义的事情。”
众妓女说:“你说得好听,分明是看上了他。你攒了多少银子?倒要全都贴出来给自己赎身?”后来她们又说:“对啦,侠客拐跑妓女,一个铜板都不用出,从屋顶上飞走就可以了。”
方无忌听她们越说越不像话,便大喊一声:“都不要吵了!”可那三十多个妓女都很激动,围着杜秋娘数落个不停。方无忌心想,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这可麻烦了。若是跑路,就得带着三十个妓女一起跑,江湖上不会认为他是剑客,倒像是个拐卖妇女的。若是不跑,那敲头女孩和天山魔女任是来了谁,都够他喝一壶的。他师父说,方狗娃总有一天会死在女人手上,他可没想到会死在三十多个女人手上。
后来,有一件事情改变了方无忌地命运。那个敲头女孩竟然回来了。
敲头女孩没有带人来,她两手空空,也没有带兵器,只是笑得前仰后合。这种笑,对方无忌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女孩笑过之后,便大声说:“吵什么吵?我就是敲头党!”这句话比方无忌的任何大喊都管用,众妓女齐声怪叫,躲到方无忌身后。这个场面就是,敲头女孩站在街上,方无忌坐在地上,妓女们一窝蜂站在方无忌身后,而杜秋娘莫名其妙地站在方无忌和那女孩之间。
杜秋娘不能相信这个微乳细骨的女孩就是敲头党,因为敲头党是蟊贼,蟊贼必定面生横肉,凶神恶煞。假如一个女孩生得这么好看,她没有理由去做敲头党,用暴力来生存,她应该嫁一个有钱人,或者像杜秋娘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