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影瑶姬
展鹏飞想道:“她究竟把我看作怎样的人呢?说来可怜,我大概只是个不辨正邪,年轻鲁莽的家伙吧?”
他的目光在那张秀美的,脱俗的,而又青春焕发的面庞上徘徊了一阵。
一阵悠扬钟声传来,展鹏飞猜想一定是吃斋时间已到,当下说道:“我走啦……”
崔小筠沉吟一下,好像想挽留他,但又改变了主意,说道:“你走了也好。”
展鹏飞有点儿泄气,道:“我会继续给你打听消息,但只怕到时没有空暇上山来告诉你。”
崔小筠道:“你很忙的话,可别为我耽误事情。”
展鹏飞举步行去,崔小筠目送他渐渐走远,心头忽然泛起异样之感。
她没有立刻回庵,暗自分析心中这股异样的感觉。突然恍悟忖道:“是了,展鹏飞这个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是坏人,可是我却认定他是邪派恶人,怪不得总是感到怪怪的……”
她释然地走回庵去,当崔小筠的婷婷倩影,出现在佛堂前的院子里时,佛堂内的两个人,立即停止了交谈。
这两个人之中,一个是年老的比丘尼,她俗气的面上,还堆着诌媚的笑,端坐没有动弹。
另一个是年约三十左右的男子,作文士装束,面貌清秀,举止很潇洒。
他站起来迎接穿花拂柳而来的崔小筠,心中连声赞叹。这个袅袅行来的少女,是那么美丽,假如长此住在山中,岂不是太埋没和糟塌了她的天生丽质?
崔小筠踏入佛堂,先向老人行礼,接着又向那文士点点头,然后才道:“庵主鸣钟召唤,不知有何吩咐?”
庵主净缘师太呵呵笑道:“小筠,你不是跟这位程云松施主约好了么?”
崔小筠哦了一声,目光转到程云松面上,向他微笑一下,道:“庵主,我可以跟他下山么?”
净缘忙道:“当然可以,你根本还未落发出家,去哪儿都行。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来,像从前一样……”
崔小筠忽然感到有点儿犹疑,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对是不对?
现在已不容反悔了,宁可下山之后,看看情形再离开程云松,回到山上来。
她只带了一个包袱,在佛前礼拜告辞了,便这样随着一个陌生的男子,离开了一静庵。
两人来到山腰,只见山路已经平坦宽阔,在路边的一块空地,有一顶软轿和一匹缰鞍鲜明的牲口。两名轿夫,远远就哈腰行礼。
崔小筠停了脚步,望着轿马,皱起了眉头。
程云松讶道:“你不喜欢轿子么?那就让你骑马,好不好?”
崔小筠摇摇头,道:“不,我从没坐过轿子,倒是很想试一试是什么滋味。”
程云松道:“那么你为何皱起眉头?”
崔小筠道:“庵主的态度看来很巴结你,你花了多少钱?”
程云松哑然失笑,道:“她的胃口不大,二百两银子,就乐得她闭不拢嘴了!”
崔小药道:“我们到哪儿去?很远么?”
程云松道:“你猜错了,地方并不远,是我朋友的一座庄院……”
崔小筠心头微微一动,仿佛听谁提起过“庄院”这句话,但一时想不起来,便暂时抛开了。
她和程云松走近轿子和牲口,那两名轿夫,都垂手恭立。
轿子始终很平稳,来到平地的大路上,仍然没有什么分别,可见得这两名轿夫,不是泛泛之辈。
程云松催马上来,傍着轿子走,扬鞭向前面一指,大声道:“还有十来里路就到啦。”
崔小筠隔着轻纱,一面欣赏他潇洒的英姿,一面问道:“庄院那边有些什么人呢?”
程云松道:“我的朋友现下举家住在京师,他们的房子几乎都空着,庄内另有百余户佃农,没有别的人了!”
这种环境理想极了,不必作种种烦人的应酬,仍然可以保持宁静,以及不受约束的生活。
她忍不住问道:“这可是你安排的?”
程云松道:“我哪能事先安排呢?我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呀,但那儿适合我的要求,所以选择了这个所在,这都是真的!”
在途中他们交谈不多,因为隔着数尺距离高声谈话,终究不方便。
不久,已来到庄院,一些庄稼人和妇女孩子,看见了他们,态度都很恭谨尊敬。
程云松借用的房子十分高大华丽,有好几进深,画栋雕梁,气派不凡。
屋右花园内有一座石楼。红的栏杆,浅绿色的窗户,嵌在白色的楼身上,十分悦目雅致。
崔小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座石楼,尤其在楼上的书房中,推窗眺望,青山在眼,近处还有平林田舍,景色绝佳。
楼中的陈设固然十分舒适高雅,同时还有两名白衣丫环,眉清目秀,善解人意。
起初崔小筠很不习惯,近些年来,一静庵中青灯木鱼的生活,那是不必说了。
在以前的童年时光,也没有尝过丫环服侍的滋味!
许多事物她没有见过,各种女儿家用的饰物,剪裁精美质料高贵的衣裳,镜台上的各种胭脂水粉,薰香用的薰炉等等。
虽然她很快就能猜测出来,因为她曾在书籍中读过有关的记载,但仍不免有些神摇目眩之感。
书房里的典籍图书,为数不少,书桌上摆着端砚蜀笺浩然墨和紫毫笔,一望而知都是精品。
崔小筠把玩了一阵,颇有欲试之意。但她终于没有动用,自个儿走出去,凭栏眺望。
今日的变迁,虽然是她同意而行的。可是在感觉上,很像是几年前搬上一静庵的心境。
五六年的时光,已静悄悄的流逝,一个人的一生之中,有多少个五六年呢?
她轻轻谓叹一声,忖道:“我久习禅功,精研佛典,尚且不免为春花秋月而嗟叹,那些心灵没有寄托之人,无怪更加感慨怅惘了……”
程云松和丫环说话的声音,使她收回了缥缈的思潮,等他过来。那丫环告诉他说,崔姑娘在书房外廊,眺望这儿的景色,程云松便一径走入书房。
他不想惊动崔小筠,所以在房里落座。但他的目光,却忍不住紧紧盯看那窈窕背影。
她仅仅是凭栏屹立,没有任何动作,可是自然而然有一种超俗的安祥的风姿。
程云松微微摇头,心中泛起了一阵惕凛,想道:这个少女实是与世上所有的女孩子不同,我平生玩过见过的美女何止万千,但从来没有一个能像她一般,使我心神颤动的。程云松啊,你可千万要小心才好,别要反被她迷住,以致多年苦练的道行,毁于一旦!
崔小筠忽然回转头来,与他四目相投。她微笑着,看来纯洁而又甜美。
程云松心头一震,急急收摄心神,极力抗拒她的魅力。
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心中的惊惶,柔声说道:“程云松,这儿风景真好……”
程云松应道:“是么?你喜欢就行啦,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仍然没有起身出去,于是崔小筠回到房内,在桌前坐下来。
现在当然应该由程云松找话题跟她说,若在平时,程云松根本可以不假思索便能找出适当的话题,并且很快就晓得了对方的爱好和性格。于是往后就不愁会出现冷落的场面。
然而这一回,也是程云松平生第一回,竟然有点儿不敢开口。因为他还须集中力量,使自己波动的心情恢复正常。
崔小筠也没有找他说话,随手拿起一本书,却是卷宋人词集。
她本想打开浏览,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便道:“这个地方原本是什么人的?”
程云松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是我朋友的么”
“他可能不喜欢人家乱动他的东西,凡是这种幽人雅士,多半有孤僻的性格,对不对?”
程云松道:“这便如何?他不高兴也不行!”
崔小筠白他一眼,道:“你可曾感到你太横蛮了一点儿?”
程云松呵呵一笑,道:“我故意这样说的,事实上这一幢石楼,他已出让给我了。”
崔小筠道:“他可是受迫出让的?”口中虽然这样问,心里却已认为必是如此,因为程云松刚才的话,已泄露此人的横蛮傲慢和俗气的性格了。
她当真感到很失望,从外表上看,这个人如此斯文潇洒,想不到竟具有可憎可厌的性格。
程云松矢口否认,道:“全无强迫之事,我那朋友还再三央求我购买呢,这事有证有据,如果你不信的话,我……”
崔小筠淡淡道:“用不着对证了,这事有什么打紧?我们谈谈别的吧。”
程云松连连点头道:“好,我们谈别的,我们谈别的……”
他心下大为惕然,这个少女智慧过人,是以虽然涉世未深,阅人不多,但却能观察入微,不是平常的女子可及的。他时时对自己说道:我从此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以致被她抓住了狐狸尾巴。
当然,等我把她弄上手之后,就不怕她啦……
根据他的经验,大凡少女一旦献出了贞操,越是平时矜持自爱的,这时就越顺从听话,纵然发现了对方缺点,亦能容忍。
所以程云松目前务必扭转她的看法,而以后更是不可露出一点儿马脚。这等文饰诈骗技俩,在他原是使惯了的,所以并不感到困难。
直到第二天下午,崔小筠才见到程云松。
他们谈了一些话,从剑谈到琴,程云松从墙上拿下琴来,问道:“我来奏琴,你会唱么?”
崔小筠道:“会是会,但唱得不大好。”
程云松摆好琴,道:“咱们试一试如何?”
书房传出铮铮琴声,以及婉转悦耳的歌声,楼内外的婢仆等,都禁不住侧耳而听。那是一支人人都熟悉的浣溪纱调子,琴歌配合得很好,尤其崔小筠的声音,别具风格,教人一听便难以忘记。
琴歌之声从此缭绕高楼,第二天的黄昏,高楼飘送出来的歌声,使村庄里很多人,都禁不住凝神聆听。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男女,他们都见过崔小筠的丽质,程云松的潇洒,是以格外激起阵阵遐思。
崔小筠凭栏眺望着白云青山,以及稍近处的田地庐舍,本来湛明宁静的心中,忽然泛起了苍茫之感。
人生是那么虚幻,时光永不停留,命运变化难测,情投意合的知音何处可觅?在这世界上,竟没有常住不变的永恒,这是何等悲哀之事啊……”
忽然间,她想归去,回到那寂寞的山上。虽然寂寞一点,却不必惹起无限闲愁……
那个潇洒的男人在她背后的书房中,焚香弹琴,闲雅自适。
崔小筠不必回头瞧着,因为这个景象早已深印心头,挥之不去。
于是,一缕离愁悄然袭上心头,啊,我若是归去,从此与他诀别,只怕这几天的相聚光景,永远不能忘记。谁能忘记这般诗情画意的日子呢?她微微凄然地想。
在铮琮的琴声中,她不禁曼声唱道:“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一曲方歇,两个男子都怔住了,一个是在楼外的年轻英俊行人,他驻足听完之后,满面狐疑地望着身边那个蛇头鼠目的小个子,轻轻道:“只不知唱歌的人是谁?孙兄,你能不能替我查一查?”
姓孙的小个子正是天遁门高手鼠精孙小二,他摇摇小脑袋瓜,反问道:“我的展大爷,你希望是谁呢?”
展鹏飞道:“我不知道,但这个唱歌的人不是平凡女子。不但内力深厚,而且情意沉挚,别有深情。她决不是寻常女子。”
孙小二道:“就算她不是平凡女子吧,我担保她不会是一静庵的崔小筠。”
展鹏飞讶道:“你敢担保?这话怎说?”
孙小二道:“我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崔小筠虽是年轻,但精通佛学,禅功深厚。她的规矩守礼更是出了名的,以她这样的人,哪里会唱这种曲子?”
展鹏飞霍然道:“是啊,若是真正的佛门弟子,哪怕未曾剃度,也是一样,绝对不会唱这等情深意切的曲子。那么不用查了,我们办我们的事……”
楼上的琴歌声继续飘送下来,展孙二人掠过不少驻足聆听的人,一径走了。
倚栏而立的崔小筠,左肩轻靠圆柱的姿势十分好看。
但觉满怀离愁别意,还未吐尽,只好再借歌声倾诉,当下唱道:“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自觉千山缘。但试把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
余韵袅袅,悲感袭人。程云松推琴起身,深深叹一口气。
他从来没有这样感动过,却万想不到当他心肠已经锻炼得坚逾铁石之时,这个少女的歌声,却使他回肠荡气,难以自持。
他徐徐走到书房门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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