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刺客





    夷陵州是入川的门户,市面相当繁荣,江边帆桅林立,各型船只挤满江滨,两三里内一无空隙,极为壮观。江面辽阔,对岸田畴山峦依稀,极目远眺一片烟岚。大江从西面山峡中倾泻而下,江面扩大了十倍,风高浪急,船在江中星罗棋布,风帆片片,颇富诗情画意。
    人地生疏,他们在此地需逗留一些时日。
    为配合自己的身份,他们不能在城外的码头区旅店投宿,便在南湖的川楚老店落脚。午后不久落店的,有半天工夫可以出外打听消息。
    林彦找来了店伙,概略地摸清了上行船只的动态。
    上行的船只很多,但都是到重庆的,要想在半途下船,必须付全程的旅费,如果能恰好雇到小型的回程歪尾船,虽然旅费可观,但自由自在,比乘坐大型的客货船舒服多了。
    他们必须争取时间,便嘱店伙代为洽商,有船就走,不管是什么船,能早走就行,船资不必计较。
    申牌初,他俩在店右的南湖楼小坐,要了一壶好茶,面对一池碧水,一面品茗一面商讨行止。
    南湖楼如非膳食期间,光顾的人绝大多数是茶客,一壶香茗三两碟干果,坐上大半天店伙决不嫌客人小气。
    楼三面临空,视界广阔,湖右不远处的江滨一览无遗,花木映掩碧水如镜,与浊流滚滚风浪滔滔的大江,形成强烈的对照。楼上座无虚席,茶客甚多,似乎夷陵州的有闲人士真不少。
    “彦哥,你想,到归州能找得到线索吗?”姑娘低声问,神色有点索然:“内方山商店的人,并不真知道符家的去向。已迁走了四五年,你就凭买下符家田庄,那位脸上无肉不像善类的范大魁几句话,就断定到归州摸索吗?”
    “范大魁的话是可信的。”林彦说:“其一,符家上路的包裹小巧而有油市包裹,定是入川的轻装了。其二,他们的去向是夷陵。其三,修真最理想的地方,以三峡最为清净。当然,我不敢说他一定迁到归州,但归州东十里的玉虚洞,下临香溪,在那儿置产修真该是理想的胜地,所以我必须前往查访一番。”
    “如果他入川,会不会远至青城?青城是玄门第五洞天宝元九室之天……”
    “他不会到人人瞩目的地方落业。”林彦肯定地说:“像他那种树大招风的人物,在众所瞩目的地方居住就难免有是非。”
    “你打算……”
    “逐站查访,也许要走一趟青城。时限急迫,我们得加快进行了,这就是我急于雇船上航的原因所在。”他用手指向右方一点,声音放低“那几位仁兄好像很注意我们,当心些。”
    右邻一桌有四位茶客,都是些膀阔腰圆的壮汉,似乎是跟他们上搂来的,操着川调浓重的口音,一直就在交头接耳悄悄谈话,与四川人高谈阔论的习惯有异。
    林彦和芝姑娘都是老江湖,早已从四大汉身上嗅到了江湖味。由于人地生疏,因此暗地当了心。
    坐得最近的那位大汉,突然转过身来笑笑说:“两位公子爷要入川吗?可曾订了船位?”
    “是的。”林彦客气地说:“入川,但先到归州游历。船位已委托店家办理,晚上可能就有回音。诸位是……”
    “在下姓张,排行三。”大汉笑容可掬:“店家是靠不住的,他们不会替你打算盘,最好能把你的荷包掏空,串通船家来骗你们。到归州不易雇到船的。”
    “店家也说过了,在下付到重庆的船资。”
    “如果公子爷的行李不多,在下的船可以附搭两位到归州,船资减半,每人五两银子,如何时?”
    “倒不是船资的问题……”
    “公子爷请放心,店家方面在下负责应付。”张三拍拍胸堂:“公子爷也许不知道,在下的船是行走三峡最安全的船公子爷可以去打听,罗板主与周太公上下三峡三十年,从来没出过纰漏,三峡最有名的三十处险滩,一水一石的特性皆在掌握之中。”
    左首茶桌原有两位茶客,一个是面如冠玉的青衫少年,一个是侍女打扮的十二三岁小侍女。
    青衫少年噗嗤一笑,向侍女说:“小秋,周太公十年前,每年要撞碎两条船,竟然还有人说他三十年从没出过纰漏,你说可怪不可怪?”
    “二少爷,是怪。”侍女秋笑吟吟地说:“人家不只是要赚那十两银子,而是……”
    “闭上你的狗嘴!”张三怒叫:“你们胡说些什么?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林彦脸色一变,手一伸,便扣住了张三的右手脉门,轻轻一扭。
    “哎呀……”张三惊叫:“放手!放……手……”
    其他三大汉唔了一声,推椅而起。
    “不为十两银子,你为了什么?”林彦阴森森地说:“说,放明白些,阁下。”
    “你们如果想倚仗人多。”芝姑娘站起作势出手:“不但讨不好,很可能少掉胳膊缺了腿,信不信由你。”
    “想……想谋……谋夺你们的行李。”张三的脸上冷汗涔涔而下:“饶……饶命!”
    原来如此,林彦放手,摇摇头说:“你们走吧!大概你们是三峡的水贼,在下兄弟不与你们计较。”
    “他们不是水贼。”青衫少年说。
    “兄台知道他们的来路?”林彦问。
    四大汉已匆匆溜走,下楼会账去了。
    “他们是夷陵州的地棍。”青衫少年说:“他们串通好船家,用偷龙转凤手法,掉包谋夺旅客的行囊。等到船一开,发现上当已来不及了,船家否认一切,你要是不答应,也无处投诉。弄得不好老命都会送掉。”
    “这些家伙可恶!”林彦恨恨地说。
    “那个什么罗板生周太公,又是怎么一回事?”芝姑娘好奇地问。
    “这条水路,称船主为板主,”青衫少年微笑着解释:“舵工尊称为太公。在船上,太公的地位与权威皆比板主高。祭江神后太公不动祭品,谁也不敢取食。周板主人并不太坏,但他的船只走重庆夷陵而已,不得不买夷陵的地棍三分帐。但他的船东载货,按规定不能招揽旅客,他们只能利用地棍,多赚一些船资,大概这次上行的货品押货的人不多,所以想多赚些外快。”
    “这么说来,这条水路旅客极不安全了。”林彦说。
    “行船走马三分险,三峡本来就是鬼门关。其实,这里每天都有两艘上行的客船离埠,从荆州一带来的更多,货船更众,两位要到归州?”
    “是的。”
    “明天有船到归州,载一些南货干料,是归州兴隆栈的货物,押货的人只有两个,还可以多载六个。”
    “哦!在下……”
    “小姓傅。”青衫少年自我介绍:“傅天奇。那是家母的侍女小秋。祖居归州,与兴隆栈的东主赵大爷赵壁光颇有交情。这次到荆州访友,回程顺便乘货船返家。见台如果有意,何不同舟上行?”
    “在下求之不得,特此先行谢过。”林彦离座长揖为礼:“在下姓林,名俊;那是舍弟林杰。兄在何处止宿?在下兄弟晚间越寓拜望商讨乘船事宜,不知傅兄是否方便?”
    “小弟落店鸿泰老店,住玄字第六号西院上房。相见也是有缘,晚间小弟作东,同至赏江楼小酌,贤昆仲肯否赏光?”
    鸿泰老店就在川楚老店隔邻,方便得很。
    “傅兄,理该兄弟作东……”
    “呵呵!别忘了,小弟算是主人,不要和小弟争了。”傅天奇抢着说:“听口音,林兄像是江南人氏,而令弟的官话似带北方口音。”
    “兄弟的官话也相当流行。”林彦改用官话:“我兄弟游学三载,乡音略改。”
    “林兄仙乡……”
    “应天府。”
    “下江大地方。”傅天奇一双亮晶晶的明眸盯着芝姑娘:“杰兄也是在学的生员?”
    “在学?算了吧。”芝姑娘笑笑:“在学苦得要死,哪能外出游学?傅兄在学吗?”
    “一袭青衫,冒充斯文。”傅天奇抖抖衣袂:“好在世间只重衣冠不重人,谁会介意谁是否在学?据说应天府以东,苏扬一带的人,上街穿绸着缎,回家没米下锅,不知是真是假?”
    “也不尽然。”林彦替芝姑娘解围:“不过下江民丰物富,谋生容易,风气趋于浮夸奢侈也是有的。一两百年来,王法规定不准士农以外的人穿绸着缎,日久禁弛,也难怪有人穿起来抬高身价,风气所趋,很难判断谁对谁错。”
    “听说金陵十六楼是人间仙境……”
    “那地方不是你我这些人该去的地方,我相信金陵胜迹,决不是秦淮十六楼。”林彦正色说:“虎踞龙幡的金陵,最令人肃然起敬的该是雨花台,方先生虽然早已和他的十族引颈就戮,实际上未死。”傅天奇目不转瞬地注视着他,良久,方幽幽地说:“林兄,你有无穷的悲愤。”
    “没什么。”林彦淡淡一笑:“无意功名,志在江湖,如此而已。”
    “哦!刚才林兄扣住张三的脉门,指上不见着力形迹,而张三却脉闭骨张,这种精巧的擒拿手法,似乎像是武当的内家绝学,林兄是武当高手?”
    “武当的点穴制脉奇学,宇内无双,制人不着形迹,我这粗手粗脚八辈子也没福缘身列武当门墙。到是傅兄人如临风玉树,目朗鬓丰已获内家真传。不过,依兄弟估量,傅兄也不是武当门人。”
    “何以见得?”傅天奇笑问。
    “百余年来,武当高手辈出,一代比一代高强,仅点穴术一门,就由三十六手衍化为一百零八手。门人子弟在江湖行道,那一股子名门大派的气度,确是有点与众不同,留心些不难发现出异处来。”
    “听说学舍的生员,弓马都十分了得,是真是假?”
    “据在下所知,一百年前确是如此。以江宁府学来说,在正德朝以前,三射的距离是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或以三中二为入选。现在嘛,分别改为两百、百五、一百、三射中一便是上选了,而且鹄的比往昔大了一倍。傅兄也习弓马?”
    “弓嘛!小有涉猎,马可就一窍不通了,此地根本没有养马的必要。”
    两人谈谈说说,颇为投缘。傅天奇主婢,干脆把茶果移来同桌,不时向林彦探问江南的风光,也偶或提及技击的事。
    林彦对江南的风光不陌生,当然他也明白傅天奇在探他的口风,所以他就小心应付,有问必答,在表明他确是来自应天府的人,而不是从大河北地南来的游客。
    芝姑娘一直就静静地听,极少插嘴,用她那清澈灵慧的大眼睛作冷眼旁观,小嘴角出现神秘的笑容。
    同样地,侍女小秋也在冷眼旁观。
    不久,话题终及于时局。
    “林兄,你听说过天下四大奸阉吗?”傅天奇左手将一枚枣核捏得粉碎:“也有人叫他们做四大阎王,也叫四大寇,或称四大妖孽。”
    “听说过。”林彦按下心头的激动:“山东的陈增,陕西的梁永,云南的杨荣,与贵地的陈奉。其实,不止四个。广东的李凤,辽东的高淮,浙江的曹金,江西的潘相,福建的高寮,临清的马堂……哪一个不是吸髓饮血,祸国殃民的禽兽。五年前,陈奉激起武昌民变,闹得天怒人怨,血流漂杵。那恶贼到达荆州时,上万民众罢市示威,砖石如雨,杀陈贼的呼声,十里外可闻,好痛快。”
    “那次民变,上万民众围困税监署,陈贼逃匿楚王府。十八妖魔有十六个人被杀尸沉大江,逃掉了两个。”
    “哦!傅兄,有你一份?”林彦笑问。
    “可惜那时我年纪小,没赶上。”傅天奇眼中有杀机:“逃掉的两个人……”
    “青面妖区一鸣,血魔隆四海。”林彦接口:“两个恶贼在湘南十八侠的围攻下,从容远遁,而湘南十八侠却死了七个,重伤四人。”
    “可恨的是,巡抚支大可支狗官,派了三千兵马护送陈贼离境,让他带了数万金珠逃回京师去。”
    林彦心中一动,假如梁剥皮也有三千兵马护送入京,在路上行刺如何能成功?
    “陈贼在湖广只刮了两年,贵地总算够幸运的了。”林彦笑着说:“他那些狗党杀手,几乎被贵地的英雄豪侠杀光屠尽,也聊可告慰枉死的成千上万官民啦。”
    “林兄,你我一见如故,小弟知道你是非常人。”
    “傅兄夸奖了。”
    “小弟有了困难,能否助小弟一臂之力?”傅天奇满怀希翼地问。
    “傅兄,但不知……”
    “我知道青面妖与血魔的下落。”
    林彦一怔,脸色一变。
    “难在敝地的好手,谁也不敢挺身而出自取灭亡。”傅天奇恨恨地说:“而我又心有余而力不足,家祖家父也禁止我惹事招非,我实在不甘心,极感激愤和傍徨。”
    “你只要揭发他们,不怕没有正义之士仗剑除妖。傅兄,不能斗力何不斗智?”
    “问题是他们已隐姓埋名,说出来很难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