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冷画屏





  郑知府又是一怔:“爵爷是说……”
  “难道郑大人还不知道?”段一鹏含笑说道:“大内方面,又有人下来了!”
  “这……”郑知府有点傻了:“他们来这里,又为了什么?”
  段一鹏微微一笑,摇摇头道:“这是他们的机密大事,外人不得而知,我只是提醒郑大人一声,这个戚剥皮可不比别人,他官高权重,一个侍候不妥,轻则丢官事小,只怕连性命也难以自保。”
  “啊!”这可是郑知府没有想到的:“爵爷是说朝廷来了钦差大员?”
  “比钦差大员更难侍候的主儿。”
  段一鹏冷冷地说道:“郑大人可曾听过‘戚剥皮’这么个人?”
  “啊!”郑大人脸色顿时为之一变:“听过……爵爷指的是戚指挥使……戚老大人?”
  “不错,就是他。”段一鹏的脸色忽然变得冷了:“戚枫,这个老头子你应该知道,只伯是当今天下最最难缠的人了。他就要来了!”
  “是。”郑知府愣了一愣,赔着笑脸道:“要不是爵爷提醒,卑职还蒙在鼓里,有关戚老大人的一切,下官也只是道听途说,尚请爵爷赐告其详,也好心里先自有个打算。”
  “你找错人了!”
  小侯爷冷冷一笑:“我与他并不很好,在他眼睛里,未尝会看得起我这个侯爷,我也不买他的账,只怕他对我还心存芥蒂。”
  “原来如此……”郑知府皱着一双眉毛:“这么说起来,戚老大人可也太……”
  原想说“专横霸道”,话到口边,终不敢冒失出口。
  段一鹏一笑道:“如今官场,走他们路的人极多,由另一面看来,对郑大人未尝不是一个加官进禄的机会。只是此人生性吝啬,度量狭窄,刚愎自用,眶眦必报,如果没有一身贱术媚骨,善于拍马奉迎,这条路却也不易行走。怎么,郑大人你……”
  “爵爷不要错会了下官之意。”
  郑知府腼腆地含着笑:“他老人家是钦命上官,来此是客,下官职责所在,焉敢怠慢?爵爷既然对戚老大人略知其详,示知一二,下官也就受惠不浅了。”
  段一鹏道:“这个戚枫的幼年出身,我一概不知,只知他有一身奇异武功。早年蒙术士袁珙的推荐,在今主上还是燕王之时,即在殿前效力,主上即大位之后,自是青眼相待了。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论官位不过是三品的功名,说到实权,哼!只怕那些一品大员,也要瞠乎其后。此人生性奇淫,夜不虚度,有一偏好,郑大人你可知道?”
  郑知府正中下怀地道:“爵爷赐详。”
  段小侯爷莞尔一笑,站起来走向窗前,略有所思地向着窗外一片平湖秋色眺望着。
  郑知府赔着笑,小心地趋前跟上去:“爵爷。”
  “也罢,我就指给你一条升官发财的晋身之阶吧!只是……”
  段小侯爷深邃的眸子,似笑不笑地盯着他:“功名富贵,不假以人,我若告知郑大人这个晋身的妙计,你却又当如何谢我?”
  “这……”郑知府笑逐颜开地道:“但凭爵爷吩咐。”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郑知府笑得有些牵强:“卑职宦中不丰,怕是报效不……”
  “郑大人你想左了。”
  段小侯爷目光透着古怪:“这件事我们容后再说,先谈谈这位戚老大人的特殊嗜好吧!”
  一听对方要的不是钱,郑知府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眼前的这个“晋身之阶”,却是万万不容错过。
  “爵爷是说戚老大人性喜渔色?”
  “对了!”
  “那也不难,”郑知府笑道:“这件事卑职记下了,老大人国之栋梁,总要物色那清白人家,才堪承受!”
  “这么说,你打算找什么样的女子孝敬?”
  “这……”知府大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爵爷你说呢?就是初夜未破的童身也是有的……”
  “那你就错了!”小侯爷冷冷地道:“这么一来,郑大人你可害人害己了!”
  郑知府可就又傻了眼。
  “郑大人莫非不知这位戚老大人身负异禀?寻常女子,万万难以承当,却也不合此老脾胃,总要那久历风尘,体态刚健过人的半老徐娘……”
  于是,段小侯爷附向知府耳边,小声细语了一番,郑知府先是怔了一怔,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终于作出了会心微笑。



   
第五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灯下,段一鹏展现着他那一口奇窄细长的银鞘宝刀。
  刀身三指来宽,两尺七八寸长短,遍体为银,却打磨出一圈圈鱼鳞旋光,通体上下耀眼生辉。
  试拔以发,格向刀锋,吹气一口,发身齐腰而断,簌簌向四下纷落——这便是所谓的“吹毛断发”了。
  刀名“银蛟”,出自前人名匠,到底何人之手,已是不容考据。自为小侯爷重金购得后,以其不世身手、杰出刀法,端的如虎生翼,平添了无限声威。
  每一回,段一鹏持刀在手,或是执灯夜看,都会激生出无比豪情,意气干云。
  这口刀在他手里确实无限风光,会过了多少能人异士!经历了多少英雄岁月!确实没有辜负了少年时光,堪称是走遍天下无人堪敌。
  除了一个人……
  “如果他真的已经死了……”接下来的那句话,便应该是:“我便是真的举世无敌了!”
  然而,无时无刻,这个原该早已经被认定成为事实不是问题的问题,到了现在,反倒“死灰复燃”成了一个大大的疑问了!
  他的来,其实正是与此有关。他急欲澄清此事,抹去这个掩盖在他心灵上的阴影,这个阴影实在说对他的心理影响太大了。
  那只是属于他与谈伦两个人之间才知道的一件小小隐秘,也许早已该淡忘了,他却偏偏不时记起,出现在回忆里……每一次,当他想起这件事时,总会令他兴起一种忿恨,却又简直不知道如何发泄才好!
  那已是六年以前的事了……
  浣花江畔。
  春阳正暖。
  两个并世的少年奇侠,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因素,正在作一场武功的“印证”。
  双方并没有仇恨,但战况的激烈却像是作一场殊死之战。肃杀的气势笼罩着未解的江上春冰。
  “青鳞剑”对“银蛟刀”。剑气如虹,宝刀似雪,闪烁的寒光,足使大地战栗,天宇无光。
  那一战,青鳞剑客谈伦以神奇诡异的“月上柳梢”一招,战胜了小侯爷。
  时间的仓促,间不容发,弹指万变。
  青鳞剑刺穿了段小侯爷的一袭轻裘。冰凉的剑身,紧紧贴着他的腰际,迫使着意气风发的小侯爷,不得不站直了身子,垂下了他那一口自认为天下无敌的盖世宝刀。
  那一霎,其实是那么的短暂,然而,当时在段小侯爷的感受里,却像是整整一天时间那么长久。
  “血”凝固了。
  “气”闭住了。
  “人”僵住了。
  谁能想像得到,那一霎给他的耻辱与羞惭有多么大!对他来说,那一霎简直天昏地暗,他仿佛已不是血肉之躯的一个人,而变成了冰天雪地里的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谈伦总算表示了他应有的风度,甚至于对落败的段小侯爷,没有说上一句刻薄的话,就那么缓缓地收回了他的长剑,扬长而去。
  真恨不能地上有一道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真恨不能对方的剑锋,所刺穿的不是身上的狐裘,而是自己的心……
  真恨不能……
  然而,什么都不是,都没有!对方只是带着他的胜利,一言不发地去了。
  这种羞辱,使他觉得真比对方辱骂他一千句一万句更厉害,真比对方的剑穿过自己的心脏更痛苦,更残酷……
  就是从那一霎开始,他对自己立下了狠毒的心愿:今生今世,绝不与对方共生天地。
  固然,他之深爱玉燕子冷幽兰,也是事实,然而那么迫不及待,不择手段地去抢先得到她,甚至于施出令人不齿的手段,向江湖散播谈伦已死的“不实”谣言;这一系列的作为,未尝不是他根深蒂固的报复心理作崇。
  有人亲眼目睹谈伦的确罹患了苗疆的瘴毒怪症,因此他便直觉地认定了谈沦必死,甚至于他一度确实认为对方真的已经死了——直到月前他所派出缉察实情的三个手下,相继横尸这里,才使得他大生震撼,心中产生了疑问……
  尸身现存“漾濞”县衙,只怕早已腐烂无复辨认,想要就此判断谁下的手,只怕已是妄想,充其量也只能假设是某人所为,却不能就此认定是谈伦所为。
  果不然,谈伦他真的还活着。
  这个天底下,谁又能抗拒已经中身的瘴毒?一年、两年……算算时间,这已是第三个年头了。
  阵阵湖风,由敞开着的轩窗吹进来。
  纱罩里的灯蕊摇摇欲熄。气温已显著地转凉,令人意会到这已是秋深的季节。
  他感觉着如此的气闷,仿佛心上压着大块的铅,真像是被谈伦看不见的一只手掌,掐着了咽喉;这只手更像是在慢慢地收紧着,如不能及时挣脱,总有一天会使他窒息而亡。
  恍惚中,他似乎又看见了青鳞剑客谈伦的飘逸英姿一一这个天底下自己唯一心存忌畏的人,他真的如果还健在……未来的情势发展,将是何等一番情景?
  段一鹏只觉得手足冰冷,有些儿不寒而栗。
  却在这时,有一只温暖复细嫩的手,轻轻攀住了他的肩头。若在平日,心情和畅时,小侯爷亦非不解风情,该是一番何等旖旎受用,然而这一霎,正当他心存忧虑恐惧的当儿,这只手的突如其来,简直就像是大敌谈伦的突然出手。
  段一鹏霍地向下一矮,借势翻身,轻叱一声,掌中宝刀待将抡起之际,才自看清了来人是谁,不由脸上一红:“幽兰!是你……”
  曳着轻轻的一袭纱缕,面前的玉燕子冷幽兰,真有令人倾倒的醉人风姿。
  她几乎吓了一跳,黑大明亮的一双眼睛,只有一分上来的喜悦,剩下的是关怀、惊悸,以及不着边际的迷惑!
  云鬓新解,散发如云。粉项微呈,洁白如玉。略似丰腴了些儿的婀娜体态,透过款款腰肢,丰隆下躯,散放着无与伦比的成熟少妇气质,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每一回,当她望向段一鹏,即使不说一句话,都能使小侯爷为之怦然心惊,愣上半晌……
  “玉燕子!玉燕子!”这般迷人的绰号,也只有眼前这等遍世难逢的绝色佳人才得拥有,才配享用。
  “玉燕子”非只说明了她轻盈的体态,更似说明了她的绝世轻功。她也曾一剑来去,腾云啸风,惩奸去恶,在江湖上享有第一女侠的大名。这些似乎俱都是过去的事了。
  两年前,自从她委身嫁与世袭的南昌“郡侯”,成为雍容华贵的侯爵夫人之后,便像是完全脱离了前此的江湖生涯,已不复再拿刀动剑了。
  一个仗剑除恶,萍聚风散的武林侠女,一旦成为世袭的侯爵夫人之后,前后生活的对照,该是何等巨大的差异?从千变万化到绝对静止,这其中是绝难加上一个相同的等号。
  玉燕子冷幽兰却竟然也适应了。
  她快乐、幸福、满足,就像是睡在柔软的天鹅绒里。一个生活在快乐幸福里的人,是不会回忆过去的。至此,那昔日山盟海誓的恋人谈伦,所能给她的影响,已微乎其微……
  虽然在初闻谈伦去世的消息时,她的伤心不容置疑;情绪的低落,简直去死不远,以之与今日的快乐对照,那是绝对殊异的两个极端。
  该要如何说呢?
  怎么样才能解说清楚这种看似无能相容的感情矛盾?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人”也不能永远活在缅怀过去中。“拥抱痛苦”固有其一时的神圣价值,但是当快乐来临时,那所谓的“痛苦”就像光明驱逐黑暗那样,霎时间去离无踪。
  两年了,这不算短的日子里,年轻俊美的夫妇,共浴爱河,鹣鲽情深。
  段小侯爷终能以至诚、财富,带给了玉燕子冷幽兰由衷的快乐,就连遗留在冷幽兰心里的最后一点儿“遗憾”,也看似不复存在了。
  “你怎么啦?”
  带着一丝迷惘,冷幽兰的一双澄波眸子,静静地转过段一鹏略似汗颜的脸,最后落在了他手里的那口“银蛟”宝刀上——结合以来,倒是很少见他动过刀——这又是为了什么!
  “啊……”段一鹏脸上赔着笑:“没事儿,今夜月色甚好,一时技痒,原想练一回刀……”
  说时,宝刀入鞘。
  冷幽兰静静地偎依着他坐下来,脸上重绽笑靥道:“结果呢?”
  “结果……你就来了。”段一鹏贪婪的目光,在妻子丰腴的胴体上转着:“你怎么还没有睡?天可不早了!”
  “睡不着!”冷幽兰淡淡地笑着,眼神里透着一些儿机伶:“这几天你怎么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