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冷画屏





  谈伦几乎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必属大家官宦出身,否则就难当“小姐”二字。
  一—他不禁微微感觉到一些遗憾,以他素日行径,最不喜与官宦权势人家来往,那是因为这类人,每每自视高人一等,习气过重,不易论交,是以乍然警觉到对方出身宦门,未免扫兴。
  只是,面前的这位“蕊”小姐,却是如此玉洁冰清,丝毫不沾富贵骄人习气,倒似不应一概而论。
  想着想着,他不经意地抬起了目光,直向着面前的粉衣少女逼视过去。
  粉衣少女脸色微微一红:“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谈伦这才自转过念头道:“我以后就称呼你蕊姑娘吧!”
  “蕊姑娘……”
  在她印象里,对于“姑娘”二字的称呼,的确十分陌生,也许是有生以来还没有人这么称呼她,一时大感新鲜,只睁着明亮的一双眼睛,瞧着谈伦。
  “你不喜欢我这么称呼你?”
  “不,不是……”粉衣少女摇头笑道:“我只是很新鲜,蕊姑娘……蕊小姐……好,我喜欢你这么叫我,也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叫我,以后你就这么叫我吧!”
  谈伦由对方谈话口气中,越加得到证明,对方这位姑娘的出身,非比寻常,必属出身豪门巨宦门第。
  这倒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以冷月轩主巴壶公这等跳出红尘,不沾世俗的卓然高士,何以会与对方权宦门第交往?收留蕊姑娘这样的一个少女,岂非有些不近情理?
  诚然,巴壶公在他入住之初,就已经关照过了,谈伦也只能装聋作哑,不与闻问了。
  “能认识你真好……”
  蕊姑娘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又回眸睇着他:“你愿意天天都跟我见面,跟我谈话么?”
  谈伦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原想一口答应,可是想到了很可能别人有所忌讳,是以只是微笑而已。
  蕊姑娘只以为他是答应了,更为高兴。
  她回忆着过去,语含惆怅地道:“在这里我太孤单了,没人跟我玩,也没人跟我说话,大家见了我都是恭恭敬敬的……唉!这种日子真不好挨,还好,现在遇见了你……”
  她又笑了,略呈弧度的唇角轻轻启开,露出了白洁整齐的牙齿。
  忽然她站起来道:“来,我带你到我住的地方去玩去……”
  谈伦摇摇头说:“不……”
  蕊姑娘翻着眼睛说:“为什么?”
  谈伦微微一笑说:“我想是有人来找你回去了,你出来得太久了!”
  蕊姑娘愕了一愕,说:“谁?”随即回头四顾,却不见个人影儿。
  看看谈伦,她天真地一笑道:“你在骗人!”
  话方出口,即听得一个妇人的声音道:“在这里了,阿弥陀佛——”
  即见一个身着翠衣,头梳叠螺式,年过四旬的高大妇人,同着一个身着蓝衣、豹头环眼的蓝衣壮叟,双双现身院内。
  那高躯妇人,谈伦以前没有见过,同行的蓝衣壮叟,对谈伦来说,却是并不陌生,正是那夜在月下会同巴轩主一并出现,力惩黑翅鹰杜海波的同一人士,这时忽然现身眼前,不免令谈伦微微感觉惊诧。
  蕊姑娘发觉到这两个人,不免有些失望,向着谈伦轻叹一声道:“他们是来找我回去的,真扫兴!”
  说话时候,那个高身妇人已来到了近前,笑哈哈地道:
  “小姐你该回去吃药啦!”
  一面转向谈伦道:“这位想必就是谈先生了?”
  谈伦已注意到对方这个高身妇人,只见她细眉长眼,貌相清奇,尤其是那一双长眼睛里,菁华内蕴,一望之下,即可猜知是一个具有相当内功根底的人。
  当下忙自抱拳道:“不敢。足下想来就是史大娘子了?”
  高身妇人扬了一下眉毛,诧异地道:“咦!你怎么会知道?啊一一”
  接着她笑了笑,看向一旁的蕊姑娘道:“一定是蕊小姐告诉你的。”
  蕊姑娘向着面前这个史大娘,不大乐意地道:“我们刚刚谈得正好,你们又来惹厌,我就偏不回去,看你又怎么样?”
  说着,当众扭过身子,抱着一双胳膊,生起气来。
  史大娘见状,无可奈何地赔着笑脸道:“小姐你可又使性儿了,难道忘了巴老夫子关照的话了?你这病是呕不得气的,算我说错了话,该好了吧!”
  蕊姑娘悻悻嗔道:“既然知道我生不得气,还故意来气我……”
  随即一笑道:“你们先回去,我在这里再玩一会儿,自己会回去,好不好?”
  史大娘慌着摇头道:“那怎么行!嗳!我的小姐,你可真是越来越胡闹了!小姐,你的身子要紧,难道你忘了……出来的时候……”
  下面的话,一时碍难出口,只急得这妇人连连叹气不已。
  谈伦见状只得对蕊姑娘道:“姑娘病体要紧,还是回去吧!我出来过久,也要回屋子吃药休息去了!”
  说着向蕊姑娘、史大娘抱拳为礼,径自转身而去。
  蕊姑娘忙即唤住他道:“谈先生……”
  谈伦因见史大娘以及对方那个姓马的蓝衣人四只眼睛在注视自己,虽无敌意,却也并不友善,又以初时巴壶公之关照在先,心里尽管对这位蕊姑娘离奇的身世。讳莫如深,却也不欲一探究竟,乃自存下了避开之意。
  蕊姑娘这么出声一唤,他当即止住了脚步,回过身来。
  四只眼睛注视之下,蕊姑娘迟疑片刻,微微点头道:“我明天还会再来……找你!”
  说完掉过身子,径自同着史大娘向外步出。
  谈伦目送着对方二人离开,正待回身,却听得一人道:“谈相公你慢走一步!”
  说话的正是一旁侍立的那个蓝衣壮叟。
  话声方落,人已来到了眼前,
  谈伦看了他一眼,领略了对方深邃的目光。
  “兄台贵姓?”
  “马。马奇!”
  蓝衣人不苟言笑地点了一下头:“久仰阁下大名,可否容在下借一步说话么?”
  “马兄请!”转身步入堂室。



   
第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姓马的只在入门处的一张大理石方凳上坐下来,并无久留之意。
  “足下病情,此间主人已略有道及,显然不可忽视,谈相公尚须随时注意,多多保重!”
  “多谢马兄关怀。”
  谈伦苦笑了一声:“设非是主人见爱,在下只怕已是性命不保。马兄你也住在此冷月画轩么?”
  蓝衣人轻轻哼了一下,点点头。
  “谈相公,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他直视向谈伦道:“方才与足下谈话的那位姑娘,她的身世离奇……”
  微微停顿了一下,他随即接下去道:“方才我见她与你谈笑甚欢,不知你们谈些什么?可肯赐告一二,感激不尽!”
  谈伦想不到他竟然会有如此直言无讳的一问,心里未免不悦。
  然而,对方这一张脸上所显示的却是一片真挚、赤诚,衬着他英武正直的神采,褐色的皮肤,给人以绝对值得信托可靠的感觉。
  “马兄多虑了。”谈伦不着丝毫怒容说道:“我对蕊姑娘的离奇身世,并无所闻,蕊姑娘也并无一字见告,所谈皆玩笑,马兄莫非也要知道?”
  蓝衣人慨叹一声,黯然点了一下头道:“相公见笑,我只当蕊小姐年轻无知,口无遮拦,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可见蕊小姐是长大了……”
  重重地叹了一声,他接下去道:“蕊小姐身患奇症,我主公只此一位千金,此番点苍求医,千斤重担,全在我一人肩上……若是有了丝毫差池,我固一死有余,亦难望上报主公知遇千万。”
  他对心目中这位主公很是敬仰有加,每次在他说到主公二字时,都表情庄严,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拱上一拱,说到后来,几乎为之落泪。
  谈伦微微一笑道:“马兄你太激动了,有话慢慢地说吧!我还不太明白,听马兄你的口气,好像蕊姑娘的安危有了顾虑,这又为了什么?莫非还有人意图对这么年轻的姑娘不利么?”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问题了!”
  蓝衣人一双炯炯眼神,逼视过来:“这也是我不揣冒昧,来此打扰你的原因……”
  谈伦作了一个不能理解的微笑。
  “谈相公人品武功,我素有所闻,照说是不该置疑,只是请念在此番情形特殊,你……
  还要多请自重。
  “马某人话也就说到这里,你是聪明人……万无不解之理,还是那句话,职责所在,我也就顾不得语多得罪了,相公在上,请受我一拜!”
  说罢站起,深深一揖。
  俟到他直起身子来时,才发觉到谈伦已换了位置,换句话说,并没有当受他的大礼参拜。
  蓝衣人一向自负高傲——那是因为有他值得自负高傲的条件。
  然而眼前的谈伦,却像是比他更为自负——这一点只须由他冷漠的表情,冷锐的目光上便可认定。
  “萍水相逢,难当大礼,马兄你太客气了。”
  “这么说,你是……”
  “我只是一个病人。”
  谈伦冷冷地又道:“我来到冷月画轩,承蒙主人收留,目的只是养病,别的事都不感兴趣。”
  蓝衣人呆了一呆,脸上还有些挂不注,待要说话,谈伦却咳嗽了。
  ※        ※         ※
  夜色来临的时候,冷月画轩像是较平常不大一样……
  起先是哑童乌雷慌张的脚步,踏过了谈论所居住的西轩过道,直奔向蕊小姐的北轩跨院。
  紧接着是姓马的蓝衣人由他所居住的南轩匆匆现身,惊鸿一瞥地消失于北轩院里。
  接下来哑童乌雷再次现身,表情更为慌张,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是绿衣高大的史大娘。
  这两个人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匆匆直向东轩院落里快步进去……
  这里略作交侍:
  谈伦住在西轩。
  冷月轩主巴壶公是住在东轩。
  蕊小姐和服侍她的那个几乎寸步不离的绿衣女人史大娘住在北轩。
  蓝衣壮叟——精深武功的那个姓马的,住在南轩。
  东、南、西、北四个轩院,表面上虽是各自独立,俱有一片幽静院落,事实上却为正中的十字衢道所串联,中央的那一片不属于任何一轩所有的公有院子,花开如锦,翠草如茵,小桥流水,布置得较诸其它任何单独一轩的院子更为清幽可人。
  那么,只要有人站立在这片公有的院子里,便可总绾东南西北,轻松地四览无遗。
  谈伦凑巧就在这里。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他都看见了。
  紧张的场面,还在继续着,说是“热闹”或可,却并不“有趣”——最起码,谈伦却是用一种冷静复严肃的眼光,在观察着此一似乎是“不寻常”的事件继续地发展下去……
  ※        ※         ※
  热闹的场面犹自在继续着!
  就在乌雷带领着史大娘进入东轩不久,主人冷月轩主紧接着出现了。
  主人的一生,饶是经历丰硕,妙手着春,生死人而肉白骨,活人无数,此刻,却也显现得那般沉不住气!
  倒是一件新鲜的事儿。
  当他疾速的脚步,踏过衢道向北院走近时,一只手尚自在扣着长衣的钮扣。
  史大娘叨叨不休地在他身边诉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却起伏顿抑,流利的北京官话口音,听起来就是舒服。
  哑童乌雷呢?
  ——一只手提着藤制的药箱子,另一只手提着个挺大的油纸灯宠。
  原该他走在头里照路的,反倒是他落了后啦!这个傻小子!
  走着走着,主人巴壶公忽然站住了脚步——有两个扣子必须扣好了才好走路。
  史大娘兀自在旁叨叨着:“这是从何说起!早半晌儿还好好的……晚饭也吃得挺好,比平常还多吃了半碗饭,谁知道……”
  话声随着他们移动的脚步,渐渐远了,却把最重要的半句话给错了过去。
  旁观者清。
  其实无需多说,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谈伦也就了解了一个大概。
  八成儿是那位蕊小姐的玉体违和,病势发作了。
  “感情”这玩艺儿,实在是微妙之极,妙到“不可捉摸”——不要以为谈伦就能以“等闲”之心,目睹着这场“闹剧”的继续发展。
  这一霎,他的心里毋宁在燃烧着一大堆火,大反他往常的淡泊宁静、事不关心……
  今晨的花间一晤,也不过是交谈数语,那个天真无邪姑娘的影子,竟然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直到此刻,这块烙痕,显然在燃烧了。
  “你……等一等!”
  谈伦即时现出的身子,拦住了殿后哑童乌雷的去路,后者吃了一惊,挑高了手里的灯笼,向着谈伦照了照,这才认出了是谁。
  “咿——咿——哑——哑——”
  手里的灯笼,比划起来,既不方便,更碍人,差一点燎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