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残阳千手剑





  “你既不能忍受那种‘不见天日’、‘冷苦孤寂’的日子,难道说我就应该忍受?
  “只有你才算人,我就不算人?抑是你的身份尊贵,我的身份低贱?抑是你的地位崇高,我的地位卑下?抑是你的血统圣洁,我的血统污浊?
  “古潇然,你半点也不会比我强,我能受的,你更该能受,况且,你还是始作俑者!”
  古潇然惶悚至极的道:
  “幻岳,你大度一点……仁厚一点……就算行行好事吧……”
  南幻岳阴森的道:
  “当初,你为什么不大度—点,不仁厚—点?
  “我老实告诉你,我被你陷害于古洞中的三年岁月,绝不是你如今所能以想象的,只是‘不见天日’、‘冷苦孤寂’而已么?
  “不,这根本不能形容其中的痛楚于万一,那是饥不择食,渴无以解,绝望、沉闷、寂寥、恐怖、愤恨,加上幻觉丛生的总合。
  “春夏蚊蚋袭人,燠热难当,秋冬寒风呼啸,冰冷刺骨,用舌头舐着石壁上沁出的细微的流泉水珠,生尝着蛇鼠鸟兽的腥膻肉味,连毛带皮硬吞下去,吃和拉全在那一个仅供转身的地方……
  “人在这种环境下待上三年多,业已不像个人样的人了。
  “古潇然,你尚不能体悟这些苦楚,所以,你必须去亲自尝试一下,这是你还我的债。今天,你加诸于我,和我的亲人的迫害,我应分得的鲁飞藏宝的一半,这三年多的利息结算,再表示你坏心肝的歉意,就便宜你以那五万两黄金、明珠千颗、翠玉百件补偿了,你还不认为我这是在行好事么?”

  古潇然悲伤的道:
  “可是……可是我委实没有这样多钱……”
  南幻岳冷冷的道:
  “你去想法子。”
  古潇然呻吟了一声道:
  “幻岳,这么大的数目,你又叫我到哪里去想法子?就算你活埋了我,我也没有办法啊……”
  南幻岳点点头,硬梆梆的道:
  “很好,那我就一文不要,把你拷进那古洞里锁铐起来,但是,我不会在四年以后去释放你。
  “换句话说,你就要终生监禁在里面,慢慢的,痛苦的,狼狈不堪的死亡。
  “古潇然,生命的幻灭是一桩十分可怖的事,但那犹有迅速与迟缓的分别,同样的死亡,其过程的感受却有截然不同的滋味,当你整天面对死亡,嗅闻着它的气息,触摸着它的冰寒,思虑着它恒久的残酷和寂静,你就会尚未在它降临于你身上之前先行疯狂,那是一种令人颤栗的疯狂……”

  古潇然抖索着,哀号:
  “不要说了……求你……不要再说了……”
  南幻岳幽幽的道:
  “当然,我也不需要再说下去,只有亲身的体验,才会令你贴切的明白其中的味道……”
  古潇然恐怖又绝望的道;
  “幻岳老弟……你不能再宽让一点?”
  南幻岳温柔却是坚决的道:
  “不能。”
  古潇然深长的叹了口气道:
  “钱的数目,我答应你……”
  南幻岳冷冷的道:
  “这是你本该付出的,这也原该属于我,另外,洞中四年的岁月,也同样一天也不能少!”
  古潇然痛苦的道:
  “伺必做得这么绝?”
  南幻岳道:
  “古潇然,你该衷恳的感激我竟是这般的宽大与仁厚!”
  古潇然讷讷的道:
  “幻岳……求求你……只算一年吧……”
  南幻岳平静的道:
  “四年。”
  古蒲然凄惶的道:
  “我就待两年吧……”
  南幻岳丝毫不动容的道:
  “四年。”
  脸上的气色是灰败的,血污斑斑渗染在古潇然显得松弛下塌的面皮上,连那平常不太深刻的皱纹如今也是那样的明显了,他的语音透出了二十年后的衰孱:
  “一天……也不能少?”
  南幻岳点点头道:
  “不错,一天也不能少。”
  步履声传至廊侧,片刻后,狄老丈已偕同孙红眼,一个废腿的大汉,以及另一个须发斑白,背脊傲佝的老苍头走了过来。
  几个全是狼狈加上憔悴,脚步沉滞,脸现青肿,显然,这些日子来是吃了不少“生恬”了!”
  孙红眼是早在“大理府”减郊见过南幻岳的,他一抬眼瞧清楚了,急忙跑踉抢前几步,“扑通”双膝落地,嗓子里呛着哭音:
  “太少爷,你老可回来了啦……这些日子来我们小姐可被折磨得惨啊……”
  “若非太少爷及时赶回,只怕我们小姐就见不着你老了……”
  南幻岳心中不禁颇为感动,这孙红眼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是个粗人,但他却半字不提自家所遭受的苦难,口口声声为他的“主子”杨玲陈冤诉屈,这份忠耿,也是不易了。
  南幻岳抬拍手,和气的道,
  “起来吧,这些天来,你们也都受累了。”
  那瘸腿的大汉——钱瘸子也上来跪见了,这时,老苍头在一边哭出了声:
  “少爷……”
  南幻岳轻轻拍着老苍头的肩头,低沉的道:
  “阿福,这个家,全亏了你——”
  阿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少爷……家里没有你……便像国里失了主,屋堂抽了梁……乱糟糟摇晃晃,不成个家的样子……”
  南幻岳深挚的道:
  “我晓得……”
  阿福拭着泪,抽噎着道:
  “自从少爷离开之后……三位姨娘……和那些管事,简直要翻了天……
  “净是做出些不堪入目,叫人齿冷的丑事,少爷,我老头子人微言轻,说话不管用,连插句嘴也没处插上,他们根本不理会我……”
  南幻岳低柔的说道:
  “我知道,阿福,我全知道……”
  阿福咽着声道:
  “他们以为我阿福老了,不中用了,听不明,看不清了,其实我哪一点不明白?哪一点不晓得?
  “只是我阿福不敢讲,讲了也没有用,我知道,除非少爷还活着,要不,也只好眼睁睁的看他们胡闹下去。
  “少爷在,我阿福还是个阿福,少爷不在,我阿福就连条守门的狗也不如了,这家,我是为了少爷才守着,若是少爷万一真个有了三长两短,我……我早就一头碰死了。
  “我不相信少爷会遭凶险,我一直等,一直候,我自己告诉自己,阿福啊,阿福,少爷总一定有一天会回来,活生生的回来……”
  南幻岳感动的道:
  “好阿福,别难过,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活生生的回来了。”
  阿福带着泪笑了,苍老的面孔上展现出一片发自内心的欣喜:
  “我一直就不相信少爷会遭横祸,少爷,你是个福大命大的生相哪,如今看看,阿福可是猜得不错啊……”
  南幻岳又拍拍他的肩头,道;
  “放定心吧,以后一切都好了,阿福,你的忠耿,你的赤诚,我会好好的报答你的,‘莫尘山庄’若非你在,早不知变成个什么样凄凉荒芜的样子了……”
  阿福有些忸怩的道:
  “回禀少爷知道,本来呢,家里经过这三年的变化,我一个人委实照应不过来,也确实破落陈旧多了。
  “前些日,杨姑娘与狄老先生一同回来,便由杨姑娘出钱雇工人大事整修一番,这才显得恢复了点原状,倒不是阿福一个人的功劳,要不是杨姑娘里外忙着督工修建粉刷,也没有今天的样子……”
  南幻岳颔首道:
  “好,好,你们都好……”
  阿福偷睹了南幻岳一眼,小声道:
  “少爷——三位姨娘的事——”
  南幻岳平静的道:
  “我全清楚,杨姑娘都告诉我了。”
  阿福叹了口气道:
  “真是造孽啊,她们……”
  杨玲忙道:
  “阿福,快别提这些扫兴的事了,你先去把少爷的房间清理出来,少爷这就要进去上药疗伤……”
  阿福连声答应,又蹒蹋的离去,杨玲向地下的古潇然一噘小嘴道:
  “这一位,怎么处置?”


          




     柳残阳 》》 《千手剑》

        三十五、万里无云花吐艳

  南幻岳笑了笑,手中的“寒水红”猝然暴闪,惊得旁边的几个人叫了—声,古潇然已痛苦的尖号起来。
  “寒水红”灵蛇似的翻射回鞘,南幻岳道:
  “古潇然的‘软麻穴’已被制住,不妨事了。”
  杨玲轻声道:
  “把他摆到哪边去?”
  南幻岳道:
  “外面的柴房,嗯?”
  杨玲也笑了,道:
  “敢情好,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孙红眼!”
  孙红眼挺胸高应道:
  “小的在!”
  杨玲一指古潇然,道:
  “你和钱瘸子两个人,还能抬得动这姓古的么?”
  孙红眼恶狠狠的瞪了古潇然一眼,大声道:
  “小的回话何必抬这王八羔子?拖去不就行了!”
  杨玲粉脸一沉斥道:
  “混帐东西,叫你抬你就抬,哪个要你拖他?你没有见姓古的全身上下直糊淋漓只剩下了一口气了?万一拖死了他你担待得起吗?南少爷还得留着他有用的哩,快,你两个抬他过去!”
  孙红眼嘀咕了几声,转朝钱瘸子道:
  “你听见小姐的话了?还发你娘的什么愣?”
  两个人刚过去才将古潇然抬起,南幻岳低声道:
  “二位吃了古潇然手下不少苦头,我知道,但那些给二位生活吃的角色全已摆横在那里了,换句话说,二位的这口心头气也算消啦,因此二位抬着姓古的到柴房之后,切记不要再折磨他,我留着他还有重用,正如你们小姐所言,姓古的伤得不轻,经不起三敲两打,万——弄出毛病,我们就未免得不偿失了,还望二位看我薄面,手下留情,我就感激不尽了!”

  一番话说得是恁般客套法,倒令孙红眼与钱瘸子二人有些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孙红眼结结巴巴的道:
  “少爷言重了,说得是太重了,只要少爷或小姐交待——声,小的们就算有十个胆,也不敢违命嗣一—”
  钱瘸子也急道:
  “小的们绝对遵命行事!”
  南幻岳一笑道:
  “有劳有劳。”
  杨玲又冷冷的道:
  “把姓古的抬到柴房去以后,记得再回来将这里清干净,该扫的扫,该埋的埋,有不明白的地方去请教阿福,不许胡作主张,理清楚了我再来看过,有半点马虎就小心你们两个的四条狗腿!”
  孙红眼忙道:
  “小姐放心,我们自会办得令小姐满意——”
  眼看着他们将古潇然抬走之后,南幻岳已不禁有些站不住了,他觉得头晕得厉害,双眼也沉涩得很,视线看出去也全是那么旋晃晃,灰黯黯的一片了,杨玲急忙扶着他,焦急的道:
  “幻岳,幻岳,你觉得怎么样?痛得厉害不?”
  南幻岳强颜笑道:
  “还好……”
  杨玲急惶的道:
  “快进去躺了,我可以先替你上药包札,然后再叫人下山去请个大夫仔细诊治,幻岳,苦了你了……”
  南幻岳干涩的道:
  “不用急,乖乖,不用急,我不关紧,隔着死还有一大截呢!”
  杨玲眼圈儿一红,不禁哭出声来:
  “你还说这种话?没良心的,我刚刚和你有了点眉目,你就想到了死?你死了我怎么办?你是存心要我也活不下去……”
  南幻岳叹了口气道;
  “乖乖,心肝肉,你知道,我爱你……”
  杨玲泪珠儿成串的落,拥着南幻岳一个劲的哭泣。一边细噎着:
  “你不会死,幻岳,我宁肯少活而让你多活,我宁肯用我的寿限来增加你的生命,我宁肯先死在前头而不能让你死在我的前面,我受不了没有你的日子,受不了,受不了……”
  南幻岳颤抖着笑了,轻轻的道:
  “我们都不会死,乖乖,因为我们还有一段长远的快乐时光没有相偕度过,是么?等到我们一起过完,再一起死,好吗?”
  杨玲仰起那张泪痕斑斑的俏美面靥,颤声道:
  “真的,幻岳?”
  南幻岳点点头,真挚的道:
  “当然是真的,我几时骗过你?”
  泪花里展现出了至极的喜悦,杨玲兴奋得快疯了:
  “你是说——幻岳,你要娶我了?”
  南幻岳缓缓的道:
  “一点不错。”
  杨玲闭上了眼,泪如泉涌,全身抖索:“天……天……你终于开眼了……谢谢你……天……”
  南幻岳揽着她,吃力的道:
  “先扶我进去吧,乖乖,伤养不好,哪有力气拜天地?”
  于是,杨玲带着泪笑得叫人又心疼又心酸,她谨慎的小心翼翼的如捧至宝般扶着南幻岳缓慢的行进屋里,他们是走得那么慢,那么稳重,每一步走过去,地下,连脚印子也是双双对对的,清清楚楚的一大一小,双双对对的……

  新伤旧创,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