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记 作者:华玫(晋江2014-01-01完结)





麟的心,象猛然间被人沉进了冰湖。
  眼睛,忍不住轻轻一闪。
  慕容麟紧盯着杨欢,看她在整个说话过程中,始终不和自己对视,看她不象在对自己说话,更象是自言自语。
  心中一动,待杨欢的言语告一段落,他静静地开了口,“说完了?”
  杨欢不看他,“说完了。”
  慕容麟深吸了一口气,“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这句话,让杨欢下意识地抬起头,正撞上慕容麟深深的目光。
  慕容麟的眼睛不是特别大,然而很亮很黑。此时,因为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看上去格外的黑,格外的亮。黑亮得让杨欢有那么一刹那,想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一古脑地把实情都告诉他。
  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情孝难两全,她舍情取孝。
  一眼过后,杨欢垂下了眼帘,“问吧。”
  她全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声音。不让它们泄露出一丝破绽来。来之前,慕容德警告过她,说错一句话,露错一个不该有的表情,解药就没了。
  慕容麟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杨欢一咬牙,“真的。”
  慕容麟定定地看着她,“你说谎!”说着,他用手一指一直站在一旁的慕容德,“是他逼你说的,全都是他逼你的。对不对?”
  慕容德皱着眉笑了一下,“三弟啊,这你可是冤枉皇兄了,皇兄……”
  慕容麟瞅着杨欢,喝断了他的话,“你住口!我们夫妻说话,轮不到你插嘴!”说完,他一字一句道,“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他逼你的?”
  这回,慕容德没插嘴。单是要笑不笑地抱着膀,目光在二人之间穿梭。他倒要看看,表妹有没有胆量拆穿他?
  片刻之后,室内响起了杨欢淡漠的声音,“表哥没逼我,都是我的心里话。”
  慕容麟的心,一寸寸地往下沉。然而,他还是挣扎着不肯死心,“你敢用你娘的性命起誓吗?如果,你敢用你娘的性命起誓,说你刚才说的话,全是真的,我就信。不然,我不相信。”
  杨欢很想一头撞死在慕容麟面前。都逼她,慕容德逼她,他也逼他。
  “何必把我娘扯进来?”
  慕容麟看着她,“你不起誓,我就不信。”
  杨欢把心一横,“好,我起誓。我用我娘的性命起誓,如果我方才所说之言,有半句不实,就让我娘不得善终。”
  慕容麟的心,彻底碎了。
  他静静地看着杨欢。看她一时熟悉,一时陌生。
  这是和自己同床共枕二年的人吗?好象是,又好象不是?
  忽然,他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真是傻,居然还担心她的安危,还对她感到抱歉,多傻!
  杨欢看了一眼慕容麟,她明白,自己成功了——成功地让慕容麟伤了心,恨了自己。
  殿下,原谅我!
  一笑过后,慕容麟透过薄薄的泪雾,轻声问杨欢,“你长心了吗?”
  杨欢低着头,“恨我吧。”
  慕容麟摇了摇头,“我不恨你,我从来不恨不值得我恨的人。”
  杨欢的手,在袖中一握。
  慕容德走上前来,笑眯眯地和杨欢并肩而立,“怎么样,都听明白了?”
  慕容麟瞟了他一眼,声音和神态恢复了平素的淡定,“听明白了,皇兄好手段。”
  慕容德一笑,“过奖了。三弟还有何话说?”
  慕容麟忖了一下,“善待父皇,不然,我作鬼也饶不了你。”
  慕容德微微而笑,“这是自然。”
  杨欢和慕容德离开金墉城时,外面下起了雨,并且越下越大。劲道十足的雨点子砸在车篷上,哗哗啦啦地,咂出了一路的噪声。
  雨大,风急,电闪雷鸣。
  杨欢萎靡地窝在车厢的一角,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紧闭的双眼中流出,又顺着下巴,掉落在前襟上。
  很快,浅紫色的衣料变成了深紫色。
  她知道,今天的见面,极有可能是她和慕容麟的最后一面。所以,来见慕容麟前,她好好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她要漂漂亮亮的去和慕容麟告别。
  她的衣裙是慕容麟最喜欢的紫色;她的发髻,是慕容麟最喜欢的高椎髻;她随身佩带的香囊里,装着慕容麟最喜欢的五木香。
  各种影像,各种情景,走马灯似的,在她脑中驰走奔突。
  一会儿是她小时候,第一次见慕容麟的景象;一会儿是她身着吉服,等着慕容麟的景象;一会儿是慕容麟皱着眉毛,给她挑鱼刺的景象;一会儿是东宫花园的花树下,慕容麟从后面把她抱住,二人一起仰观落樱的景象;一会儿是二人微服出宫,去逛集市的景象;最后的景象是她和慕容德离开金墉城前,慕容麟冷着脸,看也不看地将一张粗茧纸,甩在她的脚前。
  想到最后一幅景象,杨欢的心猛一哆嗦,一声呜咽从喉中溢了出来。
  车厢外,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车厢里,却因吊着一盏挺大的气死风灯,光亮如昼。
  津津有味地看着手中的粗茧纸,慕容德不时发出一两声坏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回 杀戒

  慕容麟面朝墙,躺在坚硬的睡榻之上,双眼无神的半睁着。
  当着杨欢和慕容德的面,他强撑着保持着镇定冷静的风度,不让自己表现出软弱的姿态来。
  等到杨欢和慕容德走了,他实在是撑不住了。
  一手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走回到粗劣的睡榻前,他一扭身颓然跌坐在睡榻之上,身子随即向前一倾,一口腥浓的血直喷了出去。
  窗外,雨下得很大,雷也不小。
  在哗哗啦啦的雨声和嘁喳咔嚓的雷声中,慕容麟的脑中,流星赶月般,闪现着旧日时光。
  自己是从第一眼看见杨欢起,就喜欢上她的。时至今日,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杨欢时的情形。
  那时,他才只有八岁多一点,还不是太子,还住在宫里。御花园里的樱花开了,他去看,结果在一株樱花树下,看到了四岁的杨欢,当时,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小仙女。
  小仙女穿着身浅粉色的垂霄杂裾裙,上半身套了件同色的缎质半臂,腰间是粉底白花的围赏,对了,小仙女的臂间,还披了条一直拖到地上的轻纱,也是浅粉色的。
  他看到小仙女时,小仙女正站在树下,仰着肉嘟嘟的小脸向上望。微风习习,吹动了小仙女美丽的垂霄杂裾裙和她的纱帔,也吹落了无数的樱花。
  粉色的樱花瓣漫天飞舞,包围了树下的小仙女。小仙女伸出双臂,双手向上,去接落下的花瓣,一边转圈,一边笑得咯咯有声。
  就在一瞬间,他在心中作了决定。他想,等他长大了,可以娶亲了,一定要让小仙女作他的娘子。
  慕容麟又想了很多事,想着想着,腮边的枕头就湿了。
  假的,全是假的。
  他一眨眼,眨掉了一串眼泪。
  她对他的情,她对他的好,她对他的浅笑轻颦,笑语盈盈,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心机,她对大皇兄才是真心实意。
  为了大皇兄,她可以作任何事,就连极有可能致他于死地的桐人和字条,她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埋下去。
  心疼得象被箭穿,象被刀绞,象被油烹,象被火烤。疼得他在黑暗中泪如雨下。
  掏心掏肺地爱一个人,爱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下场!
  在慕容麟为情心碎,难以成眠之时,杨欢也没睡。
  睡不着。
  闭着眼,躺在榻上,她满脑子都是慕容麟。小时候的,长大后了,平静的,微笑的,微微皱着眉的……
  每一个慕容麟,都是那么温柔,那么可亲,都是那么让她深深眷恋又心痛不已。
  她的思绪转到慕容麟给她的出妻书上。
  “出妻书:燕太子慕容麟,有妻杨氏,貌贞实淫,不遵妇道,暗结奸人,阴害东宫,至余为奸人所诬,身陷不测。今具此书,与杨氏断绝连理,从此以往,各安天命,再无瓜葛。慕容麟。”
  她和慕容德离去前,慕容麟在身后叫住了她。然后,快步走到放在屋中一角的木案跟着,拿起案上的毛笔,刷刷点点地写了这封出妻书丢在她的脚下。
  其实,就算慕容麟不写这封出妻书,她也清楚,自己和他的夫妻算是作到头了。
  慕容德还算遵守约定,在归来的途中,把解药给了她。回到家后,她亲手把丸状的解药研碎,放在小勺里和了水,给母亲灌服下去。不大功夫,母亲的情况就大为好转,这才让她稍稍放下心来。
  严命下人好好照顾母亲,她身心俱疲地回了房。
  从慕容德来接她,到她回府,父亲始终不问慕容德带她去了哪里。也许,父亲早就和慕容德达成了某种默契或是协议。
  服侍母亲吃过药后,父亲也没和她多交谈,只淡淡地说了句,“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便转身离去。
  直到那时,她才反应过来,父亲已经有好几天,没称她为“娘娘”了。是啊,她已经不是太子妃了。现在,连慕容麟的妻子也不是了,她被人休了,她是弃妇,一个不遵妇道,阴害亲夫的弃妇。
  两串眼泪,顺着杨欢的眼角,滑了出来。
  大凡世间男女,一旦为情所惑,就会有大把大把的人,生生地把那鱼眼珠子看成是摩尼宝珠,而傻傻不自知。
  就算彼时,有人好心好意地提醒你——哎,看清楚了,你喜欢的,根本不是什么稀世宝珠,不过是最最普通的鱼眼珠子,而且还是个烂鱼眼珠子,你也不会相信,只把旁人的金玉良言当作耳边风,只觉得世间惟有自己独具慧眼。岂知错得离谱!
  及至认清了,看透了,意识到自己看走眼了,把肠子都悔青了,承认自己的倾心所爱,不过就是个一文不值的烂鱼眼珠子,甚至连鱼珠子都不如,往往,一切也都晚了。
  杨欢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被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痛惜自己失去了全天下最好的男人,痛恨自己当年的鬼迷心窍。
  从金墉城回来的第二天,慕容德命人把慕容攸从建昌宫接回了乾安城。其时,慕容攸已经完全不醒人事。
  不醒人事是不醒事,不过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在充份榨取他爹的剩余价值之前,慕容德是绝对不会让他爹去见他爷爷的。要见,也得等他办完了所有的事情再见。
  前脚把慕容攸接回了乾元宫,后脚慕容德就以着慕容攸的名义,颁出了一道诏旨——
  皇帝诏曰:逆臣陆峤,借外戚之资,身居显位,累沐宠荣,不思报效,反怀不臣之心,阴图凶逆。兹下此诏,枭峤及其家,并夷三族,以肃朝纲,以为天下怀逆者戒。钦此!
  陆家老儿是一定要杀的,而且要快。俗话说夜长梦多,想那陆家老儿乃是开国之臣,更是两朝元老,门生满朝,故旧全国。有他在,他的国主就别想当消停了。所以,必须除掉。
  矫诏发出后,慕容德派出了一名监刑官前去监刑。该监刑官非是旁人,正是司空杨济。
  之所以让杨济去监刑,慕容德有他的算计。杨济即是慕容麟的前岳父,又是朝中重臣,颇有号召力。
  所谓物伤其类。他希望陆家老儿的死,能给杨济提个醒,提醒他放聪明点,别和自己作对,但凡和他慕容德作对的,绝对没有好下场。
  当然了,就目前情形来看,这位姨丈大人的表现,还算令人满意。不过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再敲打敲打他,非得把他从心往外,彻底地敲打老实了才行。
  陆太宰连同两个儿子,两个弟弟一起被冤杀了。
  两个儿子,一个是侍御史,一个是比部侍郎;两个弟弟,一个是紫光禄大夫,一个是左长史,俱是儒雅有识的高洁之士。
  连同五人一起被冤杀的,还有这这几家的女眷,孙男弟女,共计一千三百余口。
  行刑地在乾安东市。
  从关押地到乾安东市,途经燕国太庙。
  押解陆太宰的囚车经过太庙时,陆太宰扒着囚车的林栅,向着太庙高呼,“似我忠心,天地可鉴!乱臣贼子,枉杀忠良!先帝有灵,速速诛之,速速诛之……”
  话没说完,有兵士冲过来,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铁槊,照着陆太宰嘴的部位就是一下子。一下子过后,鲜血从陆太宰的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颔下的胡子,又顺着雪白的胡子,檐下落雨样,滴滴答答地落下去。
  陆太宰银灰色的长袍,顿时绽出了朵朵血花。血花象红梅,越绽越多,越绽越大,从前襟直到脚面。
  行刑时,陆太宰容止自若,从容就戳。其余人等在陆太宰就刑后,也一一被戮。
  当天本是个大晴天,烈日当空,炎热无风。
  说来也怪,就在陆氏一族将要到达刑场之时,开始变天了。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大风,不大会儿,把个清透的蓝天,吹成了让人无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