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记 作者:华玫(晋江2014-01-01完结)
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作了个深呼吸。作完深呼吸,他的面部表情,由淡漠变为肃杀。
遥遥地盯着人群中的杨济,他淡声道,“开始吧。”
话音刚落,侍立在他身边的禁军将领,向着前方一挥手,百多名禁军,如同一片黑色的潮水,向杨氏族人涌去。
一场杀戮拉开了帷幕。
顶盔贯甲,身强力壮的士兵,手执钢刀,对着手无寸铁的杨氏族人,连连劈下。刀锋起落间,是一声声刺破人心的惨叫。
这惨叫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一声声或粗或细,或苍老,或稚嫩的惨叫,如同一柄柄无形的利刃,把杨欢的心,戳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她看见父亲的头在刀光中落下,大哥的头在刀光中落下,二哥的头被人削飞了半边,两个姨娘,大嫂、二嫂的头在刀光中落下,两个小侄子的头在刀光中落下。
许多熟悉,不熟悉的族人的头,在刀光中落下。
纷飞的人头,狂喷的鲜血,痛到极致,惊恐到极致的惨号,让杨欢觉得,自己所在,已非人间。
她泪流满面地看着,痛苦地呜咽着,满身颤抖地眩晕着,恨不能马上昏死过去,或者干脆永远逝去。
这样,她便不必去看这炼狱般的景象。
可是,她的眼睛和神志,却象商量好了一样,不肯随她的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生那么长,终于,天地安静了。
没有人哭,也没有人叫了。
目力所及,除了满地的无头死尸,一颗颗狰狞的人头,一滩滩红得刺眼刺心的血,再无其它。
结束了,都死了。
族人挨刀的时候,杨欢还在哀哀的哭着,及至族人全死了,她也不哭了。
睁着一双红肿的眼,愣愣地望着前方的惨景,她一耸肩,呵地笑了一声,紧接着一声连一声地笑出来。
越笑声越大,越笑越凄厉。
慕容麟的眼睛,在她的笑声中,象破碎的湖面,不断微闪着。
眼泪重新模糊了双眼,杨欢放眼望天。
原本灰突突,乌蒙蒙的天,慢慢变成了红色,越来越红,象亲人们的血。
收回目光,再次望向死去的亲人,他们也全都变成了红色。
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而且,由刺目的红,慢慢变黑。
最终,她的身体向旁一歪,载倒在雪地上。
整个世界,变成了漆黑一片。
风雪凄迷,纠天缠地。
似要为这幕人间惨剧,再增添几分悲凉。
作者有话要说: 1、杨欢母亲得的病,是病毒性脑膜炎,这个病很可怕,治疗不及时,或误诊,几天就那什么。这病中医怎么叫,我不知道,上网查也没查到,所以,瞎起了个名。
2、当年杨欢帮慕容德办的事,其实性质是挺严重的。史有实例。当年,隋太子杨勇就是因为奢侈铺张,招到了父亲的讨厌,而杨广在那时却装得艰苦朴素,赢得了父亲的欢心。最终,杨勇被废,杨广得立。
3、如果我是杨欢,我也不会对慕容麟说出实情。比如:
乙:原谅我吧,你这车胎真不是我自愿扎的,是丙逼我,我才扎的。
甲:车窗是你砸的不?
乙:是。
甲:有人逼你吗?
乙:没人。
说来说去,女主还是有错的,所以,她没脸解释。
☆、第二十三回 掖庭
掖庭里,杨欢微弯着腰,站在一个巨大的石槽前,背上是个大大的襁褓。
松松地握着一根粗重的木杵,她费力地一次次抬起,再没甚力道地,一下下砸向石槽底部。
石槽底部是一团朽叶色的生麻。
这样的生麻,一天之中,她要捣五团。把它们由粗糙扎手,捣到柔软顺滑,不捣完不得休息。
捣好的细麻,是掖庭中人重要的生活材料之一,她们的里衣,外衣,被,褥,鞋,袜,擦脸的汗巾,还有一些日用品,都要用它来制作。
襁褓里是个漂亮的娃娃,脸蛋圆鼓鼓的,眉毛弯弯的,眼睛又大又黑,睫毛又长又密。
娃娃很乖,一点也不闹人,象条缩在蛹壳里的小肉虫,安静地趴在杨欢的背上。在杨欢有节奏地捣麻动作中,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花瓣似的小嘴,微微地嘟着。
杨欢的手臂又酸又僵。
每次,她都要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把手臂抬起来。
手臂疼,手也疼。
两只手上全是水泡,有大有小,有的破了,有的快破了。
手背上还生了几个冻疮,又疼又痒。
这里没有热水,只有冰冷的井水,如果只是她自己,她可以不洗脸,或者只用汗巾沾点水,简单地擦一下即可。
可是,还有桃子,她必须每天给桃子,她背上的小肉虫,洗尿布。
很多的尿布。
数九寒天,水寒刺骨。
没几天,她的手就生了冻疮,手骨也不时作痛。
那天,她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四面透风的小屋子里,屋中光线昏暗,身xia是一张铺着薄褥的破木榻。
榻前,慕容麟无声无息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看她醒了,慕容麟冷声告诉她,这里是掖庭——她后半辈子,就在在这里度过了。
她哑着嗓子问慕容麟,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
慕容麟告诉她,杀了她很容易,不过眨眼之间。
但是,他不杀。
他要让她活着。
让她时时刻刻地想着,他外祖家那一千三百条人命,还有她杨家那八百多条人命,都是因为谁死的。
这,比让她一下子死了,更痛苦。
这,就是他给她的惩罚。
他还告诉杨欢,别想着自杀,要是敢自杀的话,他就让她们杨家最后的一点骨血,她大哥的女儿,她的小侄女,陪她一起上路,说到作到。
说完,慕容麟让人把她小侄女桃子,抱了进来。
所以,再辛苦,再痛苦,她也要活下去。
为了桃子,她只有七个月大的小侄女,她大哥仅存于世的孩子,她杨家最后的血脉。
停下手中的木杵,杨欢缓缓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顺手把垂下来的几绺碎发,抿到了耳后。
她一动弹,桃子也精神了。
在襁褓里转动着毛茸茸的大脑袋,咿咿呀呀地叫了几声。
杨欢连忙背过手去,拍了拍她,同时嘴里发出轻轻地“哦,哦”声,以示安抚。
桃子很快安静下来,继续先前的似睡非睡。
哄完桃子,杨欢又抬起木杵,邦当,邦当地捣了起来。动作是麻木的,面部表情是麻木的,心和头脑,却是千回百转。
初进掖庭的几天,她反来覆去的想,是不是该给慕容麟写封信,或者让人把慕容麟叫来,把当年金墉城的事情跟他解释一下。
让他知道自己的情非得已。
想了几天,她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不说了。
慕容麟刚回来的时候,她都没说,现在大哥大嫂都死了,杨氏三族那八百多口人都死了,再解释还有什么意义?
说到底,她还是有罪。
说到底,她还是对不起殿下。
如果她不帮慕容德作那些事,如果她能及时提醒慕容麟提防慕容德,那么今天,也许一切都是另一番景象。
退一步讲,就算在她的提醒之下,慕容德依然得了逞,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对慕容麟说,殿下,阿璧没作过对不起你的事。
但是很遗憾,这句话她永远也说不出口了。
她作过。
她想好了,她永远也不会对慕容麟说出金墉城的真相,永远也不会请求他的原谅。
从今往后,她只为桃子活着。
只要桃子能平安长大就好,到那时,她去求慕容麟放桃子出宫,给她许个人家,不求官宦,不求富贵,只求一夫一妻,衣食无忧,就行。
等桃子成了亲,有了终身依靠,她就可以去地下见大哥大嫂,见母亲,见她杨家的列祖列宗了。
直着眼睛盯着石槽里的乱麻,杨欢象个提线傀儡,一遍遍重复着提起,打下的动作。
直到有人喊了一声“皇后驾到——”
猛一眨眼,她这才回过神来,不觉抬眼,寻声望去。
不等她看清皇后是何方神圣,长了几个鼻子,几只眼,一个火红色的人影,已然旋风般地刮到她面前,扬手甩了她一记雷样耳光。
杨欢顺着这记耳光的力道,重重地跌坐在地。背上的桃子受了惊吓,登时咧开小嘴,扯着尖嫩的嗓子,哇哇大哭起来。
杨欢劳作的场所,乃是一处类似手工作坊的大屋子。
整间屋子分为两部分。
左边,是二十多个长方形的粗石槽,用来捣麻。右边,是十多架纺车,用来把捣好的麻丝,纺成麻线。
来人这记耳光,不但扇蒙了杨欢,也成功地让作坊里的其他人,瞠目结舌地变成了呆鸡模样。
杨欢坐在地上,一手护住身后的桃子,一手撑地,不让自己仆倒。
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嗡嗡的响。
咬紧牙根,稳了稳突突的心跳,她仰起头向上看去,想要看清打人者的面目。
于是,她看到了一名打扮怪异的少女。
少女的容貌、衣饰、发型,用燕国人的标准来衡量,全都堪称怪异。
少女的个子很高,一头浅褐色的头发,微微打着卷,一双睫毛很长的大眼睛,很深地向里抠去,眼仁是琥珀色的。
少女的服饰,也和燕国的服饰不同。从服装样式,到花色图案,都不同。
目光越过少女,杨欢看到少女身后,跟着为数不少的宫人和内侍。
心中一动,她想,她知道少女是谁了。
虽然身处掖庭,但是多少,她还是能了解到一些外面情况的。所以,她知道,慕容麟在柔然又成亲了,娶了一位柔然公主。
眼前的这位,应该就是慕容麟的新妻,众人口中的皇后了。
“看什么看,不服气么?”见杨欢打量自己,窟咄铃高声斥道。“坏女人!”仿佛方才那记耳光没能让她解了恨,她抬起穿着雪白皮靴的脚,狠狠地杨欢踹来。
杨欢下意识往后一躲。
在她往后躲的同时,一名长得和窟咄铃极象的男子,冲到窟咄铃的近前,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往后拽。
“窟咄铃,你发什么疯?!”
男子的力气很大,一下子把窟咄铃拉出去好几步远。
“郁律,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这坏女人,我要杀了她!”窟咄铃连蹦带跳,活龙似地挣扎着。
叫作郁律的男子紧紧地拽着她,“你别闹了!你越闹,慕容麟就越不会喜欢你!”
窟咄铃恍若未闻,一边不停地挣扎,一边不甘心地向着杨欢的方向伸出腿去,试图去踹杨欢。
可惜,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于是,她扭过脸,脸红脖子粗地冲着孪生弟弟喊,“我不闹,他也不喜欢我!都是她!”说着,她用手一指杨欢,“都是这个坏女人偷走了他的心!我要杀了她!杀了她,他就不会再想她!”
边说,她边用力地挣动着,想要从弟弟的掌控中摆脱出来。
她的腰间插着把小小的柔然弯刀,刀刃锋利。
无论是抹在脖子上,还是插在心窝上,都能把这个坐在地上装可怜的坏女人,一下子送上西天。
刚和慕容麟成亲那会儿,慕容麟就不怎么和她同房。
有次同房时,她听慕容麟叫了一声“阿璧”。后来,她还在慕容麟的梦呓中,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两个字。
开始,她并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直到随慕容麟回到燕国,她才在一名宫人的口中得知,原来,“阿璧”是那坏女人小名。
她知道杨欢,知道桐人和字条的事,也知道陆氏一门被冤杀的事。先前在柔然的时候不知道,慕容麟从没跟她说过。
进了燕宫后,才知道的。
伺候她的宫人和内侍里,有好几名,都是东宫旧人。
来到燕国,她虽然获得了皇后的封号,拥有了无上的荣光,可是与此同时,她觉得慕容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原来在柔然,她和慕容麟住在同一顶帐篷里,现在,她和慕容麟各住各的。如无特殊情况,每个月,只有两天,慕容麟会来她的凤仪宫。
有时,他会在凤仪宫住一晚。有时,只是单纯地探望。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上几句,便起驾走人。
在其余的二十八天里,如果她不主动去见他,基本上,也就没有见到他的可能。
她想见慕容麟,想得抓心挠肝,快要发疯。
她想天天都能看见他,时时刻刻都能和他在一起,夜夜都能和他睡在同一张榻上,再给他多生几个孩子。
离开柔然来燕国时,父汗让弟弟也跟着她一起来了,让他监督自己和慕容麟,让他俩早点生个大胖娃娃出来。
当着她和慕容麟的面,父汗笑言,她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