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卷珠帘
力麻里的名头请她吃饭,然后才和好如初的。只是今非昔比,那时候的确是闹闹脾气,这回,她是真的死心了。
可惜一个当戏子的人,总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她还未开口,秦玉楼已经喜出望外,跑过来打躬作揖:“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将军了。”白花、红花以及一干师弟师妹都喜滋滋地过来谢恩。
也难怪他们高兴成那样,有人请曹娥秀吃饭很寻常,但肯请所有戏班弟子去四海楼的主并不多,有些跑龙套的师弟,这辈子可能还没去过四海楼吧。
曹娥秀还能说什么呢?她可以不理睬阿塔海,可以找尽由头向阿力麻里请辞,却不能不给师傅面子,不能不顾忌到师弟师妹们的感受。师傅带戏班不容易,师弟师妹们结识高官不容易,真得罪了这两位爷,以后吃亏倒霉的不只她,还有这里所有的人——所有这些与她同屋而居,同锅而食的人。她没有亲人,这些人就是她的亲人,尽管他们中也有人让她很心烦,可,还是亲人。
她只能咽下所有的委屈,打点起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向阿力麻里致谢。
曹娥秀不走,秀儿更没理由走了。其实,站在她的立场,此刻正该多结交此类达官贵人,留下来只会对她是有好处。
转头再看那两位蒙古小姐,已经把戏班的各种道具摸了个遍,还把大刀长枪拖出来耍,叽叽喳喳的高兴得不得了。大概因为她们自己是女孩的缘故,故而对两位女主演没多大兴趣,倒是缠着白花、红花他们问长问短,让他们教她们耍花枪,摆架势。
因为有蒙古将军和总管大人在,门外有他们的人把守,就像十一第一次领着秀儿进来找曹娥秀一样,其它的戏迷都被挡在外面了。所以,坐了半天,竟然只有这几个蒙古人在,再没见其它人来贺。
秀儿纳闷起来:别人进不来,关伯伯和十一也进不来吗?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门口张望,差点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秀儿抬头一看,立即惊喜地喊:“十一,你来了?”
他笑着点头,开口第一句就是:“你今日演得可真好!我们巴掌都拍痛了,就是你娘爱哭,从头哭到尾。”
秀儿吃惊地问:“我娘也来了?”因为排练时间短,赶戏赶得特别急,正式登台前根本抽不出时间回家,也就不可能亲口邀请爹娘和妹妹们一起来看她的首场戏。其实,她也不敢邀请,怕他们坐在下面她会紧张,会出错。
开场前一天,十一到南熏坊去看她,还曾特地问她:“要不要我帮你带口信请叔叔婶婶来看你的首场?”
秀儿开始同意了,后来送他走的时候又说:“明日还是先不要请他们,有他们在,我怕我会不自在,会出岔子,还是等我多上几场,不慌了,再好好请他们看。”
十一点头称是。想不到爹娘到底还是来了。
此时秀儿也顾不得秦玉楼会怎么想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外头,果然关伯父和一帮书会的朋友都在,爹娘还有几个妹妹也在。
秀儿才一走过去,颜如玉就抱住她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抚摸着她脸上被草鞋擦过的地方,呜呜咽咽地嚷着:“我就说肯定砸到了吧,你们还说没有,簪子都砸掉了,怎么可能不挂到脸。你们看,这不是一个乌青的印子?我可怜的宝贝呀,爹娘对不起你。”说到这里,哭得更伤心了。
朱惟君也凑过来看,就连十一都脸色凝重起来,认真看了一眼说:“真的乌了?我还以为没砸到人呢。”
关苇航过来看了一下说:“还好是草鞋,不是什么尖利之物,等会我给点清凉膏你带回去擦擦,过几天就好了。”
几个妹妹围了上来,拉的拉手抱的抱腰,小脸上尽是不忍。秀儿哄好了母亲,弯腰抱起小八妹,她伸出软绵绵的小手抚摸着那个乌青的地方说:“四姐,痛不痛?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说着真的凑过去吹了起来,热乎乎地风从耳旁吹过,秀儿的心里也热乎乎的。为了她们,什么苦都是值得的!不过一只草鞋而已,就算真砸到也没多大的事,从没听说谁是被草鞋砸死的。
谁知,秀儿越这样安慰母亲,颜如玉越泪流不止,一再哽咽着说:“秀儿,咱不演戏了,回家去吧,爹娘怎么着也不会让你挨饿的。”
这时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在指指点点了,多半都是看过戏后舍不得走的观众,他们不敢去有蒙古兵把守的后台,只敢在路口站着,想等她们出来再一饱眼福。
其实,以秀儿这个新鲜出炉的女伶的新鲜程度,即使是刚刚看过戏的观众,也未必就认得出她下妆后的本尊。只不过因为她正好从后台出来,又被哭哭啼啼的母亲抚摸着那被砸过的地方,所以才确定了她的身份。
朱惟君情知这时候让秀儿回家是不可能的,入乐籍是闹着玩啊,今日入籍明日脱籍,拿朝廷律法当儿戏吗?但此时此刻,他心里也很自责,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老婆才好。他活了四十年,一直潇潇洒洒,无忧无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直到后来搬到和宁坊,妻子告诉他所有的积蓄全部花光,家里只剩下一点首饰和一栋并不值钱的房子,他才开始着急,想要出去谋个事做。也就是说,直到四十岁,他才第一次有了养家糊口的概念。
真正让他心里愧疚不安的,还是女儿入乐籍。这件事他没敢跟任何亲戚朋友讲——玉京书会的除外。秀儿有三个姨母,三个舅舅,那些人,自从他把万贯家财败光,卖掉老宅搬到清远巷的宅子后,就基本上没来往了。原因显而易见,怕被他家拖累。穷人,尤其是巨富变成的穷人,总像身上带着瘟病一样,人人都避之犹恐不及。
最后还是关苇航笑眯眯地打趣道:“弟妹,你再站在这里哭,我们会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堵住的。秀儿唱了半天,也饿了,我们去吃饭吧,我昨天就订了一桌酒,专程为秀儿庆贺呢。”
朱惟君不好意思地说:“班头,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还是我请吧,本来为秀儿的事就已经麻烦你很多了,让我请一餐酒,让秀儿好好敬你一杯。”
关苇航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秀儿敬的酒我肯定要喝的,但不是现在。等秀儿以后成了名角,她再请我决不推辞,看今天秀儿的表现,离这天也不远了。”
秀儿却尴尬起来,这怎么办呢?阿力麻里将军的宴席不去不好,关伯伯的宴席不去也不好。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戏班的人也卸好了妆陆续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蒙族少女。她们一路小跑到一辆豪华大马车旁,兴奋地推开车门喊着:“帖木儿,你怎么不进去啊,里面好多好玩的东西呢。”
另一个说:“我还学会了好几个动作,待会儿做给你看。”
秀儿忍不住好奇往车里看,立刻对上了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但只有片刻的凝眸,她全身所有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因为,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她明显感到了从另一辆车窗口传来的窥视。她立即把目光转向那辆车,车帘嗖地拉上了,墨绿色的窗帘。这辆车她坐过的,这车门她踢过的,她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谁。
原来,他还没有死心,他今天也来看她的首场了。他把车停在这里窥探她,是想等阿塔海走后,再出来骚扰她吗?
至于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了。
因为知道勃勃就在附近,也因为知道师傅他们很快就要出来了,秀儿催着父母上了早就等在一旁的马车,匆匆离开了戏院。
当他们的车和那辆豪华马车擦肩而过的时候,秀儿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来那双纯净的眼眸,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匆匆一瞥,她却觉得难以忘怀。
第二折 (第二十八场)受罚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8 本章字数:3509
这天的晚饭,秀儿最后是跟关家父子、爹娘还有妹妹们一起吃的,为了不让师傅阻挠,她大着胆子直接跟他们一起溜了,没有再回去请示。当时她想,反正,阿塔海请客的目的也只是向曹娥秀赔罪,想和她重续旧好。她珠帘秀不过是个第一次等台的无名小角色,她出不出席,应该没有人会在意的。
吃过饭,十一送她回南熏坊,走的时候往她怀里塞了一样东西,居然有些羞赫地说:“这是我好玩写的一个戏本,先给你看看。”
菊香马上“揭露”:“还好玩?每天像得了疯魔症一样,写到最后一宿没睡,在院子里幽魂一样走来走去,嘴吧里还念念有词,吓得起夜的老王赶紧去通报老爷,老爷和太太们半夜披着衣服跑来问,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十一恨恨地看了一眼多嘴的书童:“你明知道老爷太太吓到了,还说那些话。”
菊香低声争辩:“我又没说错!你写这个戏本,本来也是因为秀儿那天夸了廉访史卢大人,你吃醋,就想写点啥压过他嘛。”
“给我闭嘴!你现在越发放肆了,小心等会回去家法侍候。”听声音,看脸色,十一这回好像真的生气了。
菊香自然也看出来了,低着头不敢再吭声。
看时候也不早了,秀儿没再说什么,拿着十一给她的本子在门口下了车。老周看见十一送秀儿回来,就像平时一样上前打招呼,也像平时一样笑着请他进去坐,但秀儿总觉得,老周今天的笑容有些勉强。
十一走后,老周锁上门,追上秀儿说:“班主叫你回来后去他屋里一趟。”
“哦,好的。”
嘴里轻松地答应着,还转头给了老周一个微笑,心里却已经开始打起小鼓来。秀儿扯下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无意识地在手里捏紧,同时在心里安慰自己:就是偷偷跑去跟爹娘吃了一餐饭嘛,难道爹娘来了不理睬?女儿的第一场戏,演出也还算成功,他们想一起庆祝一下,这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一面走一面给自己打气,走到秦玉楼住在屋子外,看见房门虚掩着,秀儿怯怯地喊了一声:“师傅。”
“进来。”
秦玉楼的声音很低沉,但,也没听出多大的怒气。秀儿定了定审,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秦玉楼迎面坐在最上头的一把太师椅上,看见秀儿,只说了两个字:“跪下!”
什么?
有一瞬间,秀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师傅说的是:跪下?
没错,就是跪下,因为很快,同样的两个字再次响亮地、毫不客气地敲击她的耳鼓,而且这次还加重了音量:“跪下!”
纵使心里有千般不愿,也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秀儿还是乖乖地跪了下去。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是师傅的家,在这里他是老大,是绝对权威!他要你跪你就要跪,不管你有没有错。
裤子薄,地上硬,才跪了一会儿就觉得膝盖生疼。秦玉楼却端起一碗茶慢慢啜着,也不说什么,也不喊她起来,任由她在那里跪着。也只怪秀儿的爹娘太宠女儿,这辈子,除大年初一拜年的时候意思一下,秀儿平时何曾给人跪过?也不知那些大户人家的仆人一天到晚跪来跪去是怎么做到的。
一碗茶总算喝完了,秦玉楼放下茶碗,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样东西,拿在手里晃了晃,晃得秀儿眼睛都瞪圆了,敢情这是……家法?
她好笑地想:刚才十一还说回去后给菊香上家法呢,菊香有没有挨家法不知道,自己这回恐怕真的要家法侍候了。
好吧,既然人已经在屋檐下,那就低头吧,徒弟给师傅低头也不是什么难事,“师傅”,秀儿尽量用最诚恳的声音说:“徒儿错了,徒儿不该不跟您打招呼就跑出去和爹娘吃饭,可我娘一直哭一直哭,引来好多人围观,我娘又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我没办法,只好跟他们走了。”
不管有错没错,认错永远不会错。
但,事情似乎有点不妙,秀儿偷偷看过去,发现秦玉楼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阴阳怪气地说:“你爹娘既这么舍不得你,当初就不要送你出来唱戏啊。那文书可是你爹亲手签的,入乐籍也是你爹亲自陪你去官府按的手印,这么爱女儿,当初手里有钱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节制点?等败完了家,饭都吃不上了,再来卖亲生女儿,这样不知廉耻的父母,亏他们还有脸来哭!”
“师傅!”秀儿的声音也提高了,你是师傅没错,你有教训我的权力,但你没有嘲笑挖苦我父母的权力。
“怎么,我说他们你有意见?”
秦玉楼的话语中已经隐隐透着某种危险,奈何秀儿一心只想维护自己的父母,动了一点气,着了一点急,听力就没那么敏锐了,反而还火上浇油地说:“徒儿犯了错,师傅只管责罚,但是……”
“但是,你父母说不得,他们很金贵,在你心里的地位很崇高,师傅没资格评价他们,是不是?”
?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