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卷珠帘
勃勃哭道:“额吉,蕴华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对不起她呀,您就让我给她的家人赔赔礼吧,这样我心里好受些。”
那女人走过来,一脚踢在儿子屁股上,嘴里吼着:“没出息的东西,给汉人下跪,我们蒙古祖先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秀儿拉了拉爹的衣袖,向竹床的方向努了努嘴。朱惟君忍着气,不再搭理那对唱双簧的母子,和秀儿一起走到竹床边,颤抖着手揭起被单。那底下躺着的,不是蕴华是谁?
父女俩哭喊着扑了上去。
秀儿的手伸到被单下握住姐姐的手。小时候,就是这双手,牵着她走路,牵着她到处看戏,那双记忆中温暖的手,如今变得如此冰凉僵硬。
秀儿泪雨滂沱,搓揉着蕴华的手说:“大姐,你醒过来呀,爹也来看你了,你快醒过来,我们一起回家去。”
哭了一会,她突然喊道:“爹,大姐的手变软了,她听得到我说的话呢,大姐还没死,真的,我们带她回家吧。”
朱惟君也过来握住女儿的那只手,哭着祝祷:“蕴华,你既有知,就告诉爹,你是怎么死的?是不是有人逼你?你告诉爹。爹就不信,这世间真的没天理在,爹拼了这条命,也要给你讨个公道。”
立刻有个庞大的阴影罩过来,恶狠狠地说:“你说什么?谁逼她了?她偷偷摸摸躲在房里唱戏,打扮得像妖精一样勾引我儿子,我不过说了她两句,她就跑出去寻死,成心败坏我家的名声。也只有你们这种贱民才教得出这样的贱人。”
“你这个老虔婆!你们蒙古人霸占了我中华的领土还不罢休,还要害死我的女儿,你们就不怕遭天打雷劈吗?”悲恨交加之下,朱惟君也有点口不择言了。
“好啊!”那女人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转过身对家里围观的仆人说:“你们刚才都听到了,这贱民口出狂言,大逆不道,敢情是要谋反呢,你们还楞着干什么?快去帮我把他拿下,扭送官府去!”
“是,夫人。”
眼看着如狼似虎的一干奴仆拿的拿绳子拿的拿棒子就要扑向父亲,秀儿急了,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能抓住那根唯一可能的救命稻草——曾经的姐夫勃勃。
她慌忙跑到勃勃面前说:“大姐夫,我姐姐已经死在你家里了,你不想我爹也死在这里吧?我大姐嫁给你五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就看在她的面上,放过我爹吧。”
勃勃认真地打量了秀儿几眼,伸出手抚着她的脸安慰道:“别怕,我额吉就是嗓门大,她不会把你爹怎样的。”
然后走到他母亲跟前说:“额吉,岳父的女儿死了,难免心痛,在言语上有所冲撞,要说谋反是扯不上的。您就大人大量,原谅他吧。”
朱惟君此时已经被人五花大绑起来,由于过度悲愤,也就不顾死活,依旧破口大骂。秀儿求完了姐夫,又过去跪倒在爹跟前说:“爹,算女儿求您了,您就只当可怜娘,可怜女儿们吧。有一句话叫‘忍得一时之气,免了百日之忧’,您再骂下去,那竹床上躺的就不只大姐,而是我们一家三口了。”
又附在爹的耳边说:“你看那老虔婆,正削尖了耳朵等着听您继续说出‘谋反’的话来,她好有更多的证据把你送进官府吃官司。一旦沾染上了谋反的罪名,我们一家都完了。”
这边秀儿劝着爹,那边勃勃也劝着他娘。又闹腾了半晌后,老虔婆才终于松口道:“今天要不是看在我儿子的面上,定叫你们一家死无葬身之地!敢来我家撒野,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要不想死,就快给我滚!找个板车把你女儿的尸体拖回去,别丢在我家碍眼。”
朱惟君听了这话,又要挣扎着爬起来去跟她拼命,秀儿死死地抱住。勃勃也跪倒在他娘跟前说:“额吉,蕴华是我的妻子,死了也该进我家的祖坟,叫娘家人拖回去,成什么体统?”
那女人咆哮道:“你还跟我讲体统,你娶她的时候早就没体统了。就她这种贱人,还想进我家的祖坟?除非我死了!”
“我家墓园那么大,好歹找个角落埋了她也行啊。”勃勃哀求着。
“休想!让贱种进我家墓园,我将来死了拿什么脸去见你家的列祖列宗?你再啰嗦,连你也赶出去,没出息的东西,为个南蛮子跟我较劲。”
勃勃似乎习惯了娘的叫骂,根本不当回事,还抽空跟秀儿使眼色,叫她快点把爹弄走。
秀儿会意地搀起爹,千求万求,才总算把爹拉出了不鲁花家的大门。直到走出大门,耳朵里还隐隐听得见那女人响彻云霄的怒骂。
可怜的蕴华姐,摊上了这样的婆婆,想不投水都难。
要说姐夫勃勃倒也不坏,只是他自己在家里好像也没什么地位,这个家,他娘才是绝对的主宰。
坐进车子后,望着暮色中不鲁花家大门上那两盏刺眼的大红灯笼,朱惟君捶胸顿足地说:“秀儿,爹是个没用的爹,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惨死,却连帮她骂骂那个恶婆娘都不敢,我真是羞为人父啊!”
秀儿哭着安慰道:“爹,世道如此,谁也没有办法。您就别太自责了。”
“爹怎能不自责?男儿自当顶天立地,怎堪这样的屈辱!”说着说着,朱惟君突然吐出了一口鲜血。
“爹!您怎么啦?您可别吓女儿啊。”秀儿惊慌失措地喊。
“没事的,我只是急火攻心,你回去可千万别告诉你娘,她身体不好,心又重,遇到一点事就要失眠的,一失眠就头痛。”朱惟君急忙叮嘱女儿。
秀儿叹道:“爹既然知道娘身体不好,就更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活下去,对不对?”
“对,道理爹都懂,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爹,想想您还有娘,还有我,还有几个妹妹。我们不能没有你,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可就真的完了。”
“我知道,秀儿,你放心,爹没事。我们一家人还要好好过,还要多听戏,多唱戏,不管怎样都要开心地过日子。你蕴华姐在家的时候,我也是一直这么跟她说的,可惜那傻孩子,跟她娘一样心重,小时候一点小事就躲起来哭鼻子。你可千万别学她,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坚强地活着,知道吗?”
“知道了,爹。今晚回去,秀儿唱戏给爹娘听,好不好?”
“好,你蕴华姐最爱听《汉宫秋》,我们就唱这个给她听,她一定会回来听的。”
“嗯,我们就唱《汉宫秋》”,秀儿泪如雨下。
第一折 (第七场) 招魂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13 本章字数:2842
“车碾残花,玉人月下,吹箫罢。未遇宫娃,是几度添白发。”
宁静深巷,一个人在凄凄地唱着。
秀儿猛地从床上坐起。是谁,是谁在静静长夜,幽幽小巷里嗟叹?
侧耳细听,却又寂寂无闻,只有风吹梧桐,雨打芭蕉,哪有什么人声?
难道刚才的哪些唱词,都只是在梦里听到?是蕴华姐姐在梦里唱着她最喜欢的《汉宫秋》?
这是蕴华姐姐去世后的第六天,明天就是头七了。家里已经请好了永福寺的和尚来家里给姐姐念经超度。
听说头七是亡灵回返家乡的日子,她要在这一天最后看一眼她的亲人,最后走过一遍她生前曾走过的地方,然后就要排着队去喝那晚著名的孟婆汤,从此遗落前尘往事,进入下一个轮回。
明天,和尚们会在家里念一天经,秀儿自己,早就和爹娘说好了,要去蕴华姐姐投水的万宁桥,在那里给姐姐招魂。
因为听说,投水而死的人,有时会迷了回家的路。无处可去,只好一直在水边徘徊,不得往生,没奈何只好找替身。而这样属于亏了阴徳,又会给自己积下孽债。
朱惟君听了秀儿的想法,只问了她一句话:“你不怕吗?”
秀儿说:“我不怕,她是我的亲姐姐,我怕什么?”
朱惟君就眼圈红红地说:“那爹叫老杨带你去,爹就留在家里接待做法事的师傅们。”
老杨本是朱家的车夫。近几年,朱家的家境大不如前了,于是辞了老杨,同时把那辆车子也给了他,好让他出去后能有个谋生的工具。唯一的条件就是朱家每个月要用几次车子,其余的时间他尽可以拿去载客做生意。
第二天和尚们到家后,秀儿跟着跪了一遍经,就出门坐上了早已等候在外的车子,朝万宁桥的方向而去。
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男人倚在桥头,手里拿着绢子在拭泪。
秀儿跳下车,轻轻喊了一声:“大姐夫。”
那人回过头,哽咽着说:“四妹也来了?你也是来陪你大姐的吧。今日头七,过了今天,她就要转世为人,再也不记得咱们了。”
秀儿想说:“记得你做什么?你带给她的痛苦和屈辱还不够多吗?”可是看着他那对红肿的眼泡,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说:“我来带她回家。”
对这位大姐夫勃勃,秀儿的心情是复杂的,可以说,既鄙视又痛恨,同时也有一点怜悯,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蒙古人不是一直自栩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是所向无敌的英雄种族吗?可这位大姐夫勃勃,却一味的懦弱,任由自己的母亲欺辱自己的妻子,最后让她含恨自杀。
最可恨的还是,妻子死了仍然不敢说母亲什么,只敢没用地跑到这里来滴几滴廉价的眼泪。
勃勃见小姨妹神色不豫,也自知理亏,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你大姐现在暂时寄放在庙里,但我保证以后一定会把她葬入不鲁花家的祖坟,这一点请四妹放心。”
秀儿怒视着他说:“你的意思,我姐姐的棺柩现在都被你家扔了?”
“没有扔,没有扔,只是放到庙里去了。”
“庙里,我知道啊,每座庙里都会有这么一间屋子,专门放那些没地儿葬的无主孤棺。有的一放就是几十年,最后棺柩烂了也没人管,和尚们只好拉去乱坟岗随便挖个坑埋了了事。你是不是也打算这么处理我蕴华姐?”
“当然不是”,勃勃脸红了,“我只是暂时把她放在那里,等我说服了我额吉,就把蕴华迁到我家的墓园去。”
“你什么时候能说服你额吉?十年,二十年,还是直到你额吉也翘了辫子?”
勃勃低声抗议道:“不要咒我额吉。”
“我就咒了,怎样?”秀儿上前一步。
秀儿想到了一万种可能,就没想到这种可能:勃勃竟然含着一泡眼泪,回身向着河水哭诉:“蕴华,你妹妹欺负我,呜呜……”
秀儿脸上顿时布满了黑线,恨不得啐他几口。心里只是纳闷地想:蕴华姐美貌颀长,又读过书,唱戏写曲样样来得,怎么就找了这么个窝囊废?真是丢尽了蒙古人的脸。他娘虽然极度可恶,但好歹也对得起蒙古人那彪悍的血统。
懒得再搭理他,秀儿走到桥的另一头,对着水面喃喃念起了来之前做法事的师傅教的《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眈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棣娑婆诃……
那个叫无念的和尚教她念会了《往生咒》之后说,最好能多念几遍。当时秀儿问:“师傅,念几遍最好呢?”
无念和尚敲着木鱼闭着眼睛说:“一遍不嫌少,一万遍不嫌多。施主尽心就好。”
问了等于没问,和尚总爱这样云里雾里地装高深。
不过,既然时间还早,就多念几遍吧,反正车夫老杨也说这几天就不做生意了,车子专门预备着老东家接人送客。何况还有那没用的姐夫陪着,好歹他也是个蒙古人,身边又带了几个跟班,有他在,也不怕小混混小流氓招惹。
不知念了多少遍,眼看着就要天黑了,秀儿对着河水说:“蕴华姐,我们回家吧,妹妹是专程来接你的,你就跟着妹妹回去吧。”
说罢正要往回走,耳朵里却听见不远处有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在大声唱着:“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紧接着是巴掌声和喝彩声:“少爷,您这段唱得可真好,就是小菊以前从没听过。”
那醉醺醺的声音说:“你当然没听过啦,这是本少爷刚刚做的,厉害吧?”
“厉害厉害,我家少爷称了天下第二才子,就没人敢称第一。只可惜,老爷要的不是才子,是名医耶。”
“去它的名医,听到这个词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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