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北–兰亭
跟前跟我说,你喜欢我。”
脑子里画面飞快闪过,花重阳略带尴尬的垂眼:
“……是呢。容师兄还记得。
“那时候你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容辰飞笑得毫无芥蒂,仿佛只把这话当作玩笑的样子,“算起来,你还算是第一个跟我表白的女孩子。”
“如今自然算不上什么了。”花重阳笑着起身再为两人添上茶水,“师兄一表人材,听说外头说亲的从杭州排到苏州。”
“倘若没出这件事,倒是还好。”容辰飞听了苦笑,“从前日事情发生到如今,我还没合过眼。”
花重阳垂眸静待他再开口。
容辰飞这种时候来找她,当然不是为了叙旧,话说到这里,也该说到正题。果然,容辰飞又喝了口茶,放下茶碗:
“我不瞒你,重阳。前日青峰派岳飞龙也被灭门,如今人人都怀疑,这事是兰影宫的祸首。”
花重阳扬起眉梢:
“若是怀疑兰影宫,师兄找我岂不是找错了门。你应该去找兰无邪。”
“兰无邪避不见人。”容辰飞皱眉,“兰影宫的人在西湖上的画舫里,天天只见小船载着舞女歌姬上下,那些舞女歌姬说兰无邪也在船上,却从不见外客。再者,兰影宫虽然亦正亦邪,但到底没有真凭实据。”
“倒不如直接带人杀过去;像那天定我的罪一样,众口一词就是了,何必真凭实据。”花重阳勾起唇角,“直接杀了兰无邪,岂不是省事。”
容辰飞只装作没听出花重阳的嘲讽,苦笑道:
“如今江湖上,只怕找不出兰无邪的对手。岳飞龙这一死,谁还敢出声?就连师父提议找来兰无邪当面质问,除了司徒世子和灵门的薄江,也无人敢应声附和了。”
花重阳看他一眼,终于明白了容辰飞的来意。容辰飞捧着茶碗,只垂眸刮着茶末:
“所以想来想去,重阳,我想请你跑一趟画舫。只要将请帖送到。”
他放下碗盖,抬眼定定看着花重阳:
“此事,恐怕也只有请你了。”
湖月山庄的大厅里并没有几个人,花重阳一走进去,看到的只有坐在东侧的纪崇和上首的司徒清流。花重阳一进去,司徒清流只是放下手中的茶碗轻轻点头:
“重阳姑娘。”
而纪崇则站起身迎上前:
“重阳。”
花重阳点点头,径自坐在西边座位上:
“纪叔叔看该怎么去找兰无邪说?”
纪崇有些尴尬又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你真的决定要去找兰无邪?其实——”
“纪叔叔,”花重阳打断他,勾勾唇角,“除了碧落心法,兰无邪能把什么看到眼里?再者,兰影宫并未同武林盟公开对立,他未必不乐意来。第三。”
她顿顿,苦笑一声:
“既然众人都知道,我同兰影宫又多少有些关系,想必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既然这样——你受委屈了,重阳。”纪崇望着她,看看一旁的容辰飞,“辰飞已经答应,若是此事顺利,你便是武林的功臣,将来副盟主的位置,是少不了的。叔叔知道你不计较名利,只是受这个委屈——”
花重阳心里打断他直接站起身:
“纪叔叔不必多说了。无非是下个帖子而已。力气我尽到,至于能不能成,那就不知——”
“等等。”
话还没说完,司徒清流忽然起身打断花重阳的话,起身走到她身边。低头对着她的眼:
“重阳姑娘,你不能去。”
花重阳讶异抬眼。
“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若是将碧落心法交给了兰无邪,只怕他对你就更无所顾忌了。”司徒清流彷佛没看到纪崇和容辰飞尴尬的脸色,“到时候碧落心法一到手,倘若他对你——”
话到这里,已经不用再多说。
花重阳看着司徒清流,一时有些惊讶。司徒清流看着她的眼神里情意如此露骨,就算她是瞎子,也该看得出来。正不知道怎么开口,旁边纪妃湘从纪崇身后走出来,冷笑插嘴道:
“世子殿下,听说宁静王跟灵门掌门薄风为你和薄江姑娘订的婚约里头,指明要‘黄泉武诀’和‘碧落心法’做聘礼。你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为了护着花重阳,还是怕薄江姑娘的聘礼都落到兰影宫去?”
司徒清流微微挑眉,笑着抬起头,却不看纪妃湘,目光只对着花重阳:
“纪姑娘,本王想说什么,不劳你过问了。”
“自然轮不到我来过问,”纪妃湘背起手,缓步绕到花重阳和司徒清流一侧,眼神在两人身上兜一圈,慢慢挑起眉笑着,“听说司徒世子钟情花重阳,是不是?就是不知道花重阳有没有那么傻,肯做了你的小妾,还愿意拿出碧落心法当你娶正妃的聘礼?”
“真是多谢纪姑娘挂心。”司徒清流笑笑,站在花重阳面前,微微垂下眸子,“重阳姑娘,是我冒犯了。清流确实已有婚约在身。我知道你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所以……纵然钟情,恐怕这样的情意——”
他眼里笑着的目光温柔的像早晨的阳光,里头却带着浅浅的忧伤:
“恐怕这样的情意,也只能算是玷污了你。”
花重阳有一瞬忽然觉得不忍。武林大会上她是第一次知道司徒清流,却第一次就觉出他对她彷佛有些不一样,那时她只以为司徒清流不过是想接近她图谋碧落心法——但现在,如果只是为了碧落心法,他费的心思也未免太深。有些别扭的避开那双眼,她轻声说道:
“无论如何,重阳多谢世子。”
顿一顿,她低声再加一句:
“只是重阳已经心有所属。辜负世子的美意了。”
司徒清流的神情先是一僵而后苦笑,原本对着花重阳的目光轻轻瞥到一边,垂眸。厅上几个人同时看过来,纪崇皱起眉,神情最先露出讶异:
“重阳,你已经有了意中人?”
重阳勾勾唇角,微笑点头:
“是,纪叔叔。”
“是什么人?”
“改天纪叔叔就知道了。”
纪崇又皱皱眉,抬眼看看司徒清流,目光又转到花重阳身上,笑着的声音里多少带了些尴尬:
“看来你们一个个真是长大了。什么时候领来让我见见。怎么都好,只不要像——”
纪崇打住话头,又看看花重阳,轻叹一声:
“只要你好,也不枉你娘在天上看着你。别让她为你忧心。”
花重阳默默听着,听到最后轻笑一声:
“多谢纪叔叔挂心。可我觉得若是真像了我娘,也没什么不好。人人都说我娘一生凄凉悲惨红颜薄命,不过我倒是不这么觉得。”
她抬眼望着纪崇,口气忽然变得认真温柔:
“世人笑她痴,她还笑世人傻呢。直到临死我娘还说,她一点也不后悔爱上炎昭。她说,天下之大,可是这世间又能有几个人,能抛下俗规跟真心喜爱的人浪迹天涯呢?”
纪崇神色顿时一震。
当年纪崇痴恋花初雪且两人已有婚约,而最终花初雪却扔下纪崇跟炎昭私奔的事,江湖上人人知道。纪妃湘觉察出自己爹爹脸色不对,只觉得自己爹娘受辱,顿时满脸怒气拔剑便指向花重阳:
“花重阳,你要学你娘不守礼教,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剑气如寒掠向花重阳,纪崇回过神喝一声“住手”,伴着喝声花重阳眉梢微扬,一个转身抽出一旁品蓝身上的剑抖腕一挑,纪妃湘手中的剑便横飞出了大厅。
厅中安静下来,午后寂寂日光中,映出当中花重阳一个人略显单薄的修长身影。剑尖指在纪妃湘颈前一寸,许久,她轻声冷笑:
“我花重阳喜欢什么人,与旁人何干?天下人耻笑不耻笑,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过这辈子我最恨的,就是人家说我娘的不是。”
薄剑如光划过,纪妃湘往后躲,剑光则如影随形跟上,花重阳微微抿起唇角,脚下步法挪移。纪崇情急,探手捉向花重阳手腕低喝一声:“重阳!”
剑梢贴在纪妃湘颈侧停下,切下一缕黑发飘然落在地,而纪崇的手离花重阳的手腕还有一尺。花重阳仍举着剑,转眼看着纪崇:
“纪叔叔,我不会伤妃湘;今日黄昏之前,哪怕是硬闯上画舫,我也会守诺将帖子送到兰无邪手上。我娘临死之前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做这些,不是为了纪妃湘,也不是为了容师兄,而是为了我娘。”
话说完,花重阳手腕一扬。
“哐啷”一声长剑落地,她拱拱手,转身走出大厅。
厅上仍是一片寂静,眼看那个孤单的身影走远,静立许久的司徒清流回头微微欠身,而后也转身向外:
“品蓝,咱们也回吧。”
上平园
湖月山庄外头的长街上,花重阳停住脚步回头。
隔着十几步远,司徒清流也停住脚步,只是脸上没有了从前一成不变的浅笑。人群往来缝隙中,依稀可见初春的风时起时停,吹的他鬓角的发丝一飘一摇贴上脸颊。司徒清流身上也披着雪白狐裘,厚密软毛缀在衣领上紧贴着他瘦削好看的脸颊,越发显出他一身的高贵典雅,远远看着,像一块精雕细琢的温润美玉。
花重阳脑子里不由自主的闪过祖咸的身影。半帘醉的凉亭里他裹着狐裘斜靠在椅上,白皙的脸雪白的狐裘素白的丝绢中衣,只有墨一样的浓黑头发散乱披在肩上,一双狭长的黝黑眸子总是微挑眼梢,似看非看的对着远处出神;凌乱裹在身上的狐裘,衬出那张脸上一抹飘忽的脆弱。
一个是王储,一个是邪医;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淡如冰水,甚至一个俊美出尘一个相貌普通。怎么看,都是没法比的两个人。
就在前几天还没有跟祖咸挑明的时候,花间园里跟付伯吃饭的时候,她一边扒着白饭一边走神,然后忽然抬头对付伯说了这么一句:“付伯,你觉得我会嫁个什么样的人?”
当时付伯愣了一下,随即笑笑的给她夹了筷子菜,然后说道:
“你想嫁人了?”
“……没有。”
“那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这个,”花重阳支吾一下,“就是忽然想起来了。”
她不敢承认当时脑子里正好想起祖咸。付伯的双眼何其犀利,一叶便可知秋,谁知道会让他看出什么?
而付伯笑着吃了两口菜,才慢慢说:
“什么样的人都好。只要你喜欢就好。不过。”
花重阳到嘴边的筷子停住,追尾:“不过什么?”
“你付婶曾说,你将来嫁人,一定要找个脾气温柔,真心疼你照顾你的人。最好再能护得了你。”
“付伯,哪有那样的好男人?”
付伯还是吃着菜,微眯着眼笑:
“确实没有。不过我觉得,前几天来的那个司徒公子,大概会很讨你付婶喜欢。”
原来不光叶青花,连付伯也早看出司徒清流的心思。
……可是,她却偏偏喜欢上了祖咸。
昏黄光晕下的那个祖咸也好,凉亭里微醺的那个祖咸也好,雪地里用毒针刺过他的祖咸也好,吃药怕苦的祖咸也好……不论哪一个,都不像是会照顾人的人。就连他温柔无比给她梳起来的辫子,照镜子看看,那辫子也是歪歪扭扭,没法见人。
回过神,花重阳轻叹口气。刹那走神的功夫,司徒清流已经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忽然问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嗯?”
“你连刚才出神都在笑。”
花重阳不由得伸手摸摸自己嘴角。果然是微微往上弯着,她竟然自己没有察觉。
打量着她讶异又尴尬的表情,司徒清流微微一笑,垂下眸子:
“我小的时候奶娘带我到花园散步,偶尔就会看到父王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下头出神微笑。每次遇到这种情景我都会悄悄走开,因为这时候如果打扰他,他一定会皱眉。”
边说着,司徒清流伸出手臂轻轻挡住她:
“小心。”
街上熙熙攘攘,一顶轻轿恰好经过两人身边。司徒清流小心用手臂将花重阳同人群隔开,又不着痕迹进一步把她挡在里头,顿了顿,又说道: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个时候,他其实是在想母后。”
午后的阳光明亮温暖,空气中吹着若有若无的风。司徒清流侧过脸,空茫的目光融在无尽的远处。明明没有没什么声音,可花重阳就是能感觉到,眼前仿佛有无声的感伤缓缓的落进风里。明亮的阳光落在他脸上,许久,他回过头,垂眼看着花重阳,微微笑着:
“因为这阵子,我一个人闲起来走神,回过神也总是发现自己在笑。”
空气仿佛静止。
明明早已经知道司徒清喜欢自己,明明也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祖咸,可花重阳心里竟然有点紧张起来。她垂下眼不敢再看司徒清流,拼命想着这时候是该找个借口走开,还是说点什么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