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北–兰亭
叶青花只侧眼看着,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冷笑。
花重阳听到声音两手在桌上蹭蹭,脸微抬半阖眼,不耐烦的模糊哼出几个字:
“……什么?”
兰无邪手抚着她肩头,一副耐心到极点的温柔表情:
“你醉了。起来喝口热茶解解酒。”
花重阳终于睁开眼慢慢坐起身,只是明显的酒劲还没下去,眼角眉梢都是醉意,眼神软软飘向兰无邪然后一下变直,蓦地嘿笑出声:
“你的脸——怎么这么——眼熟呢?”
她瞪着兰无邪半天,伸手就要去摸他的脸,半道被兰无邪截住手腕:
“乖,你先喝口热茶。”
花重阳眼皮一翻,瞪着他直笑:
“啊——我想起来了,你的脸——怎么跟兰无邪这么像?”
“重阳,你醉了——”
话音未落,花重阳猛地站起身一把把他手里的茶碗推开:
“……喝什么茶!酒呢?我还没喝完酒——青花呢?青花!青花!”
茶碗哐啷落地摔碎,茶水洒了一地,哗啦啦的声音砸的墙角几个人心里直哆嗦。花重阳踉跄几步,兰无邪先是一怔,随着花重阳起身想伸手扶她。
可是花重阳站起身,迷蒙眼神环顾一周,目光径直瞄准了隔壁司徒清流桌上的酒壶,笑嘻嘻晃过去一步,伸手就搭上司徒清流肩膀:
“青花,咱们喝酒啊——”
站在她身后的兰无邪,一下变了脸色。
司徒清流视若无睹,端坐在椅上抬手扶住花重阳手臂搀她小心坐下,斟上一杯酒小心放到她桌前,声音温和:
“可以喝。不过这是最后一杯酒了。”
花重阳抬手仰头喝干,放下酒杯直着眼看他:
“什么?”
司徒清流温和笑着,双眸弯似月牙:
“因为我没钱了。我身上带的银子,只够买这一杯酒。不过——”
“……不过什么?”
司徒清流放下酒壶看着花重阳,笑的像个慈祥善良的怪叔叔:
“我家还有很多酒。重阳,我请你回家一起喝酒,你看怎么样?”
“那……你收不收银子?”
“不收银子,白给你喝。”
到此为止,花重阳彻底被拐骗成功,傻笑着一拍桌子拉着司徒清流站起身:
“好!一言为定!”
兰无邪站在她身后,脸色冷的几乎结成霜。等花重阳走近,他一把拉住她手腕,垂下眼,声音温和低哑:
“……重阳,你喝多了。”
花重阳皱眉挣扎一下,再挣扎。兰无邪毫不放松,握着她的手腕抬手想去顺她耳边凌乱的鬓发。
“啪!”
花重阳左手一扬,一巴掌打在兰无邪脸上。接着是“哐啷啷”,端着小菜的小二刚进屋正好看到这一幕,吓得手一哆嗦,盘子碟子一起摔在地上。
这一掌打得够狠,兰无邪被打得脸偏在一边,雪白的右脸上迅速肿起五指通红指印,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作。
花重阳却忽然站直了身子,看着他,迷蒙的眼神一下变得冷漠:
“挨打也怪不了别人,谁让你长得像兰无邪,自认倒霉吧。我现在想起他,就想打人。”
她越过兰无邪大步往外走。
叶青花冷冷笑着,随着站起身跟上去。两人走到门口,听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兰无邪轻轻开口:
“重阳,是我不好——你同我回去好不好?回去后我——”
话未说完,余音袅袅。
只是花重阳早摔帘子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兰无邪静立桌旁,和站在门口的兰草,此时小心翼翼喊一声:
“……阁主。”
兰无邪不答话,许久,左手扶住一旁桌角躬身捂住胸口猛咳了几下,然后缓缓轻笑出声。
叶青花 。。。
一出了酒馆,花重阳脚步飞快往前走,快的叶青花在后头几乎跟不上。街上人本就不多,看她衣衫华丽脚步匆匆更是都好奇为她让路。只是跟了多半条街,叶青花停住脚步前后看看,一跺脚追上去拉住她:
“走错了!花重阳!该往那边走才是!”
花重阳脚步一滞,却不回头,呆呆站了会儿咧嘴笑道:
“呀,我真是醉糊涂了……我们该朝北走的对吧?青花,这是北还是南来着?”
“……是东。”
“啊……是么。那咱们该——”
“算了。”叶青花无奈的叹口气,伸手拉住她的手,“这会儿叫你去摇个色子,只怕你也分不出个一二三来。错了就错了吧,大不了从城东绕一圈,咱们再回青楼。反身折回去,难保不会再碰上——那个人。”
看清了花重阳心里的疤,她连兰无邪的名字都不敢再提,拖住花重阳一路回到青楼。
大白天的,青楼大门紧闭,只门前两串四对描金字的大红灯笼在微风中摇摇晃晃。叶青花拖着花重阳上前,一脚踹开门冲进去:
“来人!给老娘!——弄碗醒酒汤来。”
泼辣喊话声在半截儿的时候打住,她一眼看到在大厅里的司徒清流立即放低声音,却见司徒清流不以为意的起身迎上来:
“叶楼主。重阳姑娘她——”
顿一顿,他看向跟在叶青花身后神情略微有些恍惚的花重阳。
叶青花回头瞟了花重阳一眼,无奈的瞥瞥嘴角:
“死不了。估计是酒还没完全醒,两大坛子酒呢。”
司徒清流再看看花重阳,上前一步,轻声试探:
“重阳姑娘?”
花重阳脚步只顿了一顿,头也没抬便一边抬手摁住额头,一边咧嘴苦笑着转身就要往楼上走:
“哦,世子殿下,失陪了——我头晕的厉害,先上去——上去睡会儿。”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声音直接变了腔调,抬着的手垂着的脸,根本遮不住已经通红的眼眶。
司徒清流只默然看着她。
叶老七刚好端了一碗醒酒汤从后头走过来,正要赶着花重阳过去却被叶青花三步两步追上去一把拉住:
“不用了。”
“浑身酒气那么大,这是喝了多少?你怎么不劝住她?”
“劝?怎么劝?劝她别哭心里别难受,不过就是被个男人骗了而已?”叶青花摇头冷笑,“这种事要是劝劝就能好,西湖桥头就不会有那么多跳湖自杀的了。”
“那怎么办?”
叶青花看看叶老七,又斜瞟一眼站在一旁的司徒清流:
“只能等了。看她这样,跟兰无邪确定该是恩断义绝了,就等一日一日过去,看她什么时候能放下了。”
叶老七看着摇摇晃晃往楼梯上走的花重阳,皱着眉捂住鼻子:
“不喝点汤,晚上不知道得 多难受。”
“身上难受,也胜过心里难受。”叶青花垂眼长叹一声,捏着帕子仰头望天,“罢了罢了,随她去吧,反正喝不喝这碗汤,今天晚上她都睡不着。啊对了,世子殿下——”
她转向站在身后的司徒清流,笑笑的挑挑眉梢:
“不如你先回去?不然待会儿,咱们这就该上客人了。”
司徒清流回头对品蓝打个手势,见品蓝掏出银票,便微笑看向叶青花:
“如此良辰美景,叶楼主,在下愿意付银子,在青楼叨扰一晚。”
花重阳刚进了屋也不过才一刻钟。
黄昏乍起。
西天暮云横流,落日熔金;窗外长街上已经有零零星星的灯光燃起,人来人往的喧哗声中,显得异常寥落。长廊上尚未点灯,一片乌蒙蒙的,门口处,叶青花鬼鬼祟祟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将耳朵贴近窗格,然后弯下腰去,伸出舌头在窗纸上舔个窟窿。
屋里也是一片昏暗,昏暗中花重阳半倚在窗下木塌上,身上红衣被余晖照着艳丽如火,只是双目盯着窗外光彩斑斓的长天,怔怔发呆。
叶青花抿抿嘴,站直了腰,伸手轻叩门扉。
屋里花重阳呆怔被敲门声打断,却不出声,无精打采一翻身倒下,只装作睡着。叶青花轻轻推门进去,看她装睡也不戳穿,径自到床前提了一条被子走到窗下,轻轻覆到她身上,看着她一动不动只躺着,忍不住坐到榻沿,伸手去勾她凌乱的几乎覆住脸庞的长发。
手一不小心触到花重阳脸上,结果摸到一把湿热的泪。
叶青花手指一僵,缓缓收回,长叹口气:
“重阳。”
花重阳依旧一动不动。
“那时候,我听说那人在遭难,于是顾不上多想抛下一切独自去找他,想多少能帮上他的忙。结果找到他,却发现他早已打败对手荣登高位。他身边的人告诉我,他接近我让我爱上他,不过是为了一本秘籍。我当时的伤心哪——唉,比你没出息多了,差点回到杭州跳西湖。”
叶青花缓缓说着,声调出奇的从容温和。
“可还没等我伤心完——奶奶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对手没有死绝,知道我来找他,还以为他拿我当回事,于是挟持了我给我下了毒,拿我去要挟他——结果呢,那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当着我的面跟对手说,我的死活跟他没关系,眼睁睁的看着我被推下悬崖。最后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不过因为那毒,我几乎容貌尽毁。”
花重阳靠着她的身子,微微一颤。
叶青花扶住她的肩,另一手触碰着自己的脸,缓缓笑一声:
“这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是吧?现在我这张脸看着好看,但其实脸上有一半皮不是我的,而是旁人的。你以为,当初为什么我为了能在江湖 出头,几乎差点把命搭上?不是我要强——从知道真相开始,我就再也懒得要强了。我出头,只是因为我认清了一件事,这个江湖,最可怕的不是被人骗了,而是被人骗了耍了欺负了,却毫无还手的能力。那种感觉那种屈辱,比死还惨,比被骗了被耍了,更让人难受上一万倍。”
说着,叶青花转过身,定定看着花重阳隐在暗处的脸:
“眼下你跟兰无邪一刀两断,又得罪了薄江,还有一帮人盯着你虎视眈眈,想夺碧落心法——正在风口浪尖上的时候。不是我不想继续帮你,而是——重阳,我的能力到底有限。你该明白,伤心以后有的是时候伤,等安稳下来,你想伤个十年八年也不要紧;要紧的,你先学会立身保命,在这个江湖里站稳活下去。”
司徒清流 。。。
夜色渐深,窗外万家灯火在昏暗中,愈加清晰。
叶青花早已离去;门扉紧闭,花重阳重新从榻上坐起,呆了许久抬起左手,想起下午在酒馆里打兰无邪的那一巴掌。
清脆声音犹在耳边,幽暗中她几乎能看到兰无邪偏着脸,脸上迅速浮起的红肿痕迹。
手掌手指火辣辣一片,仿佛跟着一起疼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将左掌狠狠在被褥上擦拭一遍,跳起身冲到桌前提起茶壶猛灌下一杯冷茶。
刚放下茶碗,便听到房门外细微的声音。
花重阳一惊,松手退一步看向外头走廊。
房里没有点灯,外头廊檐下隔三差五悬着细长灯笼,恰好将一个安静身影映在灰蒙蒙的窗纸上。
那个身影修长有余挺拔如玉,乍看眼熟的不得了,花重阳一抬眼,心口一疼,呼吸几乎停滞。
可是下一瞬再看,她便直觉那不是兰无邪。
兰无邪的身影几乎刻在她脑子里,那样的沉默,太落落寡欢。
那又是谁?
看那身影沉稳淡定,不像是乱闯进来的;青楼虽然人很多,一到夜间鱼龙混杂,但这栋楼是叶青花住的,从不招待外人——若有外客,怎么会直接跑到这里来?正在犹疑,那身影又走近一步,正好站在门前,顿一顿,却又退一步转身。
花重阳迟疑一下直接上前开门。听到开门声,转身要走的人脚步一停转回头。
花重阳怔了一下:
“……啊,司徒世子?”
司徒清流站在栏杆前灯笼下,一身青白衣裳被昏黄的灯光染亮,看到花重阳出来先是惊讶,接着上前一步笑开:
“重阳姑娘。”
“你……”花重阳看看他,再放眼看看外头青楼院子里的亭台楼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品蓝。今晚住在后头的梨花小院。”
有些答非所问,花重阳却忽然听明白,随即笑盈盈接上话,给他铺个台阶:
“外人眼里青楼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世子晚上出现在这里,传出去不知会叫人说什么,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她自以为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正准备关门回房,司徒清流却又上前一步手扶住门框:
“方才同厨房里要了清粥小菜。姑娘还没用晚膳吧?”
“……啊。”
“不妨一起来吃些。恰好,”司徒清流微笑着,神情恳切,“我有些话要同姑娘说。”
温和双目里的笑意,叫花重阳张不开嘴拒绝,半天点点头:
“好。”
三丈多见方的精巧小院,简单木漆小门青砖小路,门口一株梨花此时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