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北–兰亭





  可是高高壮壮一脸麻子的柳大笑盈盈迎出来,同叶青花打过招呼,挑着眉梢看了花重阳一眼:
  “还没想明白?”
  花重阳一下如梦初醒:“原来……青楼做的是这些买卖?”
  “今儿好好跟我看一遍。以后,这都是你的。”
  话说完,叶青花头也不回往里走。
  
  一个青楼下头三个堂口,分别是一座赌坊,一家布庄,一家旅店;十二美里头有五六人管着这些。花重阳终于明白青楼消息为什么总那么灵通。赌坊布庄和旅店,无一不是汇聚江湖消息的地方,要想打探什么,根本是易如反掌。
  “平日里这些都是老七帮我打理;以后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她。”
  出了旅店,叶青花便这么告诉花重阳。
  花重阳想想,忽然觉得不对:“好好的,怎么忽然告诉我这些?”
  叶青花回头翻个白眼:“老七没跟你说过,我要把青楼交给你?”
  “说过是说过……那也得是多少年以后的事吧。再说,我也未必——”
  “少说些没用的,赶紧给老娘学起来;这么多年老娘也操劳够了,该换头驴来拉这几台磨了。”
  “……”
  所以,她是叶青花选中的那头驴?
  花重阳郁闷。
  眼看就到青楼后门,她心不在焉要推门,却被叶青花一把拉住:
  “重阳。”
  “嗯?”
  “这事不简单。”
  花重阳抬眼。
  巷子里绿柳如烟,叶青花看着她,却是难得的肃穆神情:
  “青楼里几十口人的性命,往后便全系于你一身,你要挑起这担子。她们为你卖命,你也要担待她们。”
  “我……知道了。”
  “但还有一句话。”叶青花顿了许久,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么说或许没良心,但我还是要告诉你。”
  “……什么?”
  “谁的性命,也不如你自己的性命要紧。”叶青花低低出声,“能担待的就担待,不能担待的,你自己舒坦最重要,别信什么‘朋友’‘信义’之类的屁话。你给我记住,要真是那么一天,天下旁人死光了,你也要开开心心的活着。他们死,是他们的命,你只要顾好你自己。”
  “……”
  说完,叶青花松开她的手,先她一步进了门,丢下一句“给老娘记牢”。
  花重阳站了许久,看着半掩的黑漆小门。
  从相识至今,叶青花所教她的,已不是“朋友”二字这么简单。她一直将叶青花当作朋友,可她这么教她,是要置她于何地?
  半天,她省过神,默然要往里走。刚抬脚,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重阳姑娘。”
  回头,一袭灰衣的身影恭敬的朝她低头,花重阳讶异的停住脚步,转过身:
  “……安平?”
  “正是奴才。”安平抬头笑笑,声音恭敬有礼,“姑娘,似乎好久不见了。”
  花重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站了半天才问道:
  “是——兰无邪叫你来的?”
  “不是。”安平又低头,慢慢说道,“少主又醉倒了,正在睡着。”
  顿一顿,他轻叹:
  “从昨晚到今日,他除了在房里呆坐,就是一个人在湖上喝酒。”
  花重阳一阵心酸。
  日已偏西,霞光四溢,落在布满青苔的石砖上。她小心侧过身,将双目掩进阴影里。
  安平看她一眼,又慢慢开口:
  “昨晚一夜,他把你的衣服一件件亲自叠好放进柜里;喝醉之后,又一件件拿出来看,然后在廊下点起灯说要等你回来,一夜就醉卧在亭子里。”
  花重阳眼中蓄起薄光。
  “有件事,姑娘该知道。今年之前,少主几乎从不踏出  兰影宫一步,天天钻研武功闭关修炼,”安平垂着脸,声音轻缓,“但自四年前外出两个月后,他便开始有个习惯,每年初春来杭州一次,每次都是临近上元之前。”
  花重阳愕然。
  她也有个习惯,自十四岁起,每年的上元夜深人静之后,她会在上平园的湖边放一盏灯,然后一直待到深夜灯灭,才孤身返回。
  安平还要开口,她转过身直接打断他:
  “不要说了。”
  安平闭嘴,静默的垂眸。
  花重阳深吸一口气,微微阖眼将一滴泪滴落:
  “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再好,也好不过肌肤相亲;可他前一天晚上跟我睡,第二天又抱着别的女人上床,这算什么?我最受不了的,一是别人对我好,二就是别人骗我。”
  她拭掉泪,还想再说些什么,还没开口,身后大门被人猛地推开。叶老七探出头看了看,看到安平竟也顾不上说什么,满脸焦急拽住花重阳就往园子里扯:
  “你还在这干什么!跟我回去!花重阳!”
  花重阳被拖着跑进园子,连与安平道别都来不及,一路好几次差点被绊倒。一直跑到叶青花楼下她猛地一甩手把她甩开,抓住她的肩膀猛地一按:
  “怎么了这是!老七,什么事急成这样?”
  叶老七看着她,刚开始傻怔怔的,后来一下拖出哭腔叫起来:
  “重阳!重阳!楼主她——她这就不行了!不行了!”



半帘醉
  花重阳呆了一呆,拔腿往楼上狂奔。来到楼上叶青花房门紧闭,她扑过去要推门却推不开,后头叶老七跟过来也扑在门上开始用力砸:
  “楼主!楼主!开门!开门啊!”
  里头一阵桌椅翻滚的声音,花重阳听到叶青花嘶哑着喉咙在里头吼:
  “滚!给我滚!你们都给老娘滚的远远的!”
  她的心一下抽紧。
  叶老七敲不开门,一转身蹲下抱住膝头开始哽咽低泣,花重阳扯住她胳膊一把拽起来:
  “怎么回事!?”
  “楼主毒发——把自己关在里头怎么也不开门!”
  “什么毒?”
  “不知道!我不知道!”
  “……”
  花重阳放开她,看看叶老七再看看房门,扑上去对门一阵狂砸:
  “青花!你开门!开门!”
  “滚!你给我滚——呃啊——啊!”
  房里叶青花一阵痛苦嘶吼,紧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啦的翻滚声。
  花重阳听得心头一阵恶寒,对着房门一顿,往后退两步,一发内力抬脚猛踹过去。
  “咣当”一声,门被踹开,花重阳冲进门里看到房里情景,不禁浑身一战。
  房里桌椅板凳倒的倒翻的翻,间杂摔碎的瓷瓶杯盘一片狼藉,叶青花披头散发半伏在床头抱着床柱,狠狠朝床柱一下一下撞头,撞的额头血流不止却怎么也不肯停下。
  她顿了一瞬,便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叶青花想将她从床柱上拖开:
  “叶青花你疯了!你疯了么!”
  “滚——滚开——让我死让我死!”
  叶青花撞了满头满脸的血,两手抓住床柱怎么也不肯松开,花重阳拖不动,回头朝叶老七吼:
  “过来把她的手掰开!”
  吓傻的叶老七立刻跑过来,边哭边掰叶青花的手指,却怎么也掰不开。花重阳松开叶青花一扯叶老七:
  “你拖住她!我来!”
  她下手够狠,扼住叶青花手腕去扭她的手指,三下两下把她从床柱上拖起来摁上床,扯过棉被盖上,然后扑身上去跟叶老七一起,抵死把叶青花压住。
  隔着两层棉被,叶青花被压在下头,声音由吼叫变哀求:
  “放开我!放开我——老七!重阳!让我死!让我死吧!——求你了……求你们了……让我死吧……求你们……”
  血腥透过棉被蔓延,哀求声凄惨凋零让人不忍卒听;叶老七压住叶青花的腿脚,一边用力压一边也跟着断断续续的哭:
  “楼主……楼主……大姐……你不能死啊!你忍忍……千万不要死……”
  半个时辰过去,花重阳压在她上身,渐渐被血腥和断断续续的哀求声熏得头昏脑胀,手脚冰凉,浑身发颤。
  叶青花哀泣声渐弱。
  叶老七缓过劲,听不到叶青花的声音,停住抽泣颤巍巍碰碰花重阳:
  “重阳,楼主……”
  花重阳心里一片冷意,强忍住害怕慢慢抬手要去揭被单,却被叶老七一把拦住:
  “不要!”
  她回头看叶老七。
  叶老七颤着声,满眼是泪看着花重阳,眼中恐惧累积到极点:
  “我……怕……怕……”
  “……怕什么?”
  泪水哗哗顺着脸颊淌下来,叶老七脸埋进双手,浑身抖的声音都不成调:
  “我怕楼主……楼主变成跟……跟……跟兰香那副模样——”
  花重阳跟着浑身一颤,慢慢转眼看向被口。
  叶青花毫无声息,也早已不再挣扎。
  她半撑起身,颤着声,轻轻叫着:
  “……青花,青花?”
  许久没有声音。
  顿一顿,她手摸向被口,轻拍一下:
  “青花……”
  就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被子下头才传来虚弱的断续声音:
  “我……还活着……”
  花重阳如释重负。
  站起身,缓缓掀开被子,第一眼落在叶青花脸上。
  她轻轻出一口气。
  叶青花脸色苍白毫无血色,额头血流未止,下唇也被咬出血;幸而,除此之外还好。叶老七取来热水纱布伤药替叶青花包扎好,花重阳收拾了满屋狼藉;等叶老七出去,她坐到床边,看着床上仍闭着眼的叶青花,迟疑一下轻声开口:
  “青花……是什么毒?”
  叶青花双唇紧闭。
  花重阳顿顿,颤声试探:
  “是……兰无邪下的毒?”
  这次,叶青花答的却快:
  “不是。”
  “那解药呢?”
  “无药可解。”
  “解药在兰无邪手中,是不是?”
  叶青花不再出声。花重阳不依不饶,一径问下去:
  “你跟兰无邪一直有关系,是不是?”
  “……”
  “他给你下毒,要挟你”
  “……”
  “青花,你点头或者摇头,告诉我。”
  叶青花双眼紧闭:“我累了。”
  停了会儿喘息几下,她睁开眼,皱眉慢慢说道:
  “跟兰影宫没关系。是别人搞的鬼。”
  花重阳用湿布子擦干她苍白脸上的阵阵冷汗,站起身就往外走。叶青花听到她脚步声,猛一抬头:
  “站住!你……去哪?”
  门口叶老七正好端着热粥走进来,花重阳看了看托盘上的菜,回头冲叶青花一笑:
  “就在花间园那边的巷子里有个老大夫,对毒多少知道些,我去请他来给你看看。”
  外头天已经黑透。
  花重阳斜倚在门口栏杆上发呆,许久,等叶老七一出来便拉住她,打个手势压低了声音:
  “嘘——怎么样了?”
  “好多了。”叶老七眼里还带着泪痕,“吓死我了。上次毒发的时候没这么厉害的——”
  “上次?”花重阳皱皱眉,“上次是什么时候?”
  “就是楼主去画舫上找你的那次,”叶老七犹犹豫豫,要说要不说的,“……楼主不让我告诉你的。”
  “你说,我不告诉她,”花重阳皱着眉,将声音压得更低,“是不是跟兰影宫有关?兰无邪下的毒?”
  叶老七回头看看房门,犹豫许久才点头:
  “楼主从来没提过。但我觉得,应该是。楼主明明恨兰影宫恨的要死,但之前却隔一阵子就见一次兰影宫的人。”
  花重阳不答话,许久轻声“哦”一声。
  青楼正门前,四对描金红灯笼顺次垂下,照着门口人进人出,门前人来人往。
  花重阳一袭红衣迈出青楼正门,衣角被风掀动,连带着肩头长发也略有些凌乱,但女装之下,却再也掩不住一张深邃艳绝的脸。青楼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无一不在看她,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靠近她。
  一路经过西湖,一直走到流水畔,她才觉得夜风略有些凉。
  拐过街口,对面就是半帘醉。
  她站在流水畔,静听石板桥下汩汩流水,一时有些失神。
  这么早,不知道半帘醉是不是开门。向来,半帘醉都是到半夜才挑起帘子。
  可她踟蹰到半帘醉门前,隔着熙熙攘攘人群,却发现半帘醉的细丝竹帘高高悬着,帘下琉璃风灯也早已点燃。
  像在等人。
  她攥紧手指,径直冲着门口走进去。
  酒馆里桌椅已经撤掉,柜台上依旧蒙尘,她站了站,走过去推后门。
  一推门便打开。
  像是刻意等人来推。
  穿过后门站在台阶上,先看见廊下一排高低错落的红灯笼,烛光幽艳。
  还没走上长廊,花重阳眼角已经先酸涩起来,未等迈步,就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
  “花重阳?”
  花重阳张大了眼逼退泪水,勾起唇角转身:
  “兰草。”
  兰草看着她,上下打量一遭,满脸的不可置信:
  “真的是你?”
  “不是我难道是鬼,你要不要摸一把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