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北–兰亭
花重阳脑海中缓缓浮现一个念头,忍不住抬眸惊呼:
“你不会是说——”
然后又是一阵剧痛袭来。
花重阳眼前一阵晕眩。
朦胧歪倒前,只觉得腰上一双冰凉的手扶住了她,她甚至还没看清那是不是祖咸,便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醒来,花重阳已经趴在半帘醉酒馆的桌子上,身边坐着的是花间园的老厨子付伯。直起身瞪着睡眼看看四周,真正清醒过来,就见付伯有些无奈的看着她:
“重阳,我找你找得好苦。”
花重阳皱皱眉,一脸不明所以:“……你怎么在这,付伯?”
她昨晚,应该是靠在祖咸的木塌上昏过去了吧?
“昨晚后半夜还不见你,我着急就出来找你。结果一路打听到湖月山庄,他们说你早就回去了。我又找回来,都快天明了,看见这里开着门,一进来就发现你趴在这里了。”付伯说着,忍不住又开始数落花重阳,“外头这么乱,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自己在外头喝酒呢?”
“……”
终于记清昨晚发生了些什么,花重阳顾不上同付伯答话,径自起身往后门去撩那道布帘子,可是看清布帘子后头的大门,却是一怔。
门上竟是铁锁紧闭。
她回过身,顾不上同付伯讲话,失落坐回椅上。既然把她放到这里,又将门锁上,摆明了是不想再露面,只怕她闯进去也找不到人。想起那张素淡脸上的幽深眼瞳那道病弱瘦长的身影,清冷的庭园寂寞安静的红纸灯笼,一切恍然如梦,就连昨晚中毒的事,彷佛也变得不那么真实。
中毒?
想到这里她猛地抬手压上印象中的左臂伤处。
毫无感觉。
花重阳急急绾起左袖。
左臂上清晰一点红点,看似血迹,只是却没有中毒的迹象。花重阳手指一滞,想起昨晚昏倒前祖咸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其实,这毒未必无法可解。”
那只残损的手腕,横七竖八的刀痕,血肉绽开的景象——
她猛地打个冷战,颤颤伸出手腕:
“付伯,你给我把个脉。”
付伯疑惑伸出手指,压住她的脉门,片刻,抬起手指:
“脉象平稳。重阳,怎么了?”
“……没什么。”她不敢告诉付伯自己曾中毒的事,随便扒拉个借口笑道,“我怕自己昨日饮酒太多伤身。”
“不过幸好是在这里喝酒,没留在湖月山庄,”付伯叹口气,“要不可让我怎么跟老掌门交代。”
“湖月山庄?”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花重阳一把扯住付伯的衣袖,“湖月山庄怎么了,付伯?”
“怎么,你不知道么?”付伯皱起眉,“刚听说,昨晚湖月山庄的主人容在胜,一家三十六口,昨晚全都被杀了,无一活口。”
“……什么!”
花重阳猛跳起身。
“江湖是非之地啊!”付伯担忧的看着花重阳,摇摇头,“重阳,你何必趟这个浑水?”
“付伯,”花重阳心不在焉的听完,立即反问,“你是从哪听说容家被血洗的消息?”
“街上的人都在说,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花重阳扔下付伯便奔出半帘醉。
叶青花
湖月山庄的宴饮直到接近半夜,而花重阳走出湖月山庄不远,刚好听到大街上三更的梆子声。她走之前,纪崇纪妃湘等人仍然还在湖月山庄,而且湖月山庄也住着其他几个武林门派的弟子。
付伯也只是道听途说,问了半天说不清楚。花重阳只好往街上找人打听,结果就在一个早餐摊子上听到消息,昨晚湖月山庄死的只有容在胜一家,其余人毫无牵涉。
另外就是,容辰飞是湖月山庄容家上下唯一的活口。
能在武当和少林等几个门派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十六个人,那么杀人的人,需要多高的武功?
……还是,其实这本来就是住在湖月山庄的人干的?
花重阳在早点摊上坐着听了会,也无心吃东西,起身后径直去了青楼。
叶青花竟然还躺在床上睡大觉。花重阳撩开床帐子,看看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嘴边一滩口水的叶青花,仰面朝天叹了口气,实在不觉得她可能会对这件事知道什么,但还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叶青花的脸:
“青花,青花!”
“……嗯?”
“起床了,起床我有事问你。”
“……嗯。”
花重阳挑挑眉,抬手一把揭开叶青花身上的被子:“别睡了!”
叶青花勉强睁开眼睛,瞄了瞄花重阳,然后又闭上,哼一声:
“怎么,又来找老娘借钱?”
“……你先起来。”
“找人借钱还这么嚣张,”叶青花懒洋洋坐起来,随手拽过一件袍子披上起身,冲花重阳翻个白眼,“老娘出道二十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花重阳清清嗓子,压低了声音:“昨晚容在胜 一家全都被杀了,你知道么?”
“……什么?”叶青花的脚步猛地顿住,回头伸手一抹嘴角的口水,“神仙哥哥的全家都死了?”
叶青花竟然不知道。
既然她作出不知道的样子,那要么是真不知道,要么是知道却不能说。两者之中,会是那种可能呢?
花重阳暗暗忖度。
“怎么死的?”
“听说是被人用利器杀死。”花重阳皱着眉,“湖月山庄同时还住着武当少林还有其他几个门派的人,可是昨晚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动静。”
“……是么。”叶青花眼神愣了愣,慢慢转身,“那必定是个高手了。”
“你没有听说过什么?”
“我?”叶青花脚步懒散的走向梳妆台,往前倾向镜子,漫不经心看着自己脸色,“开什么玩笑。刚才听说消息,我能知道什么。唉,这下你那位神仙哥哥可要伤心欲绝了,真可怜,啧啧!”
花重阳叹口气:“容师兄这下——”
“是啊,你神仙哥哥这下,”叶青花回头瞥了花重阳一眼,眼皮一翻嘴角一勾眉毛一扬,“是非娶纪妃湘不可了。”
“……”
“一,青梅竹马,二,家世相当,三,容在胜一死,他必定急着找个靠山,纪崇不是首选?”
“……”
叶青花见花重阳不声不响坐在桌边,一手提起裙子走到她身边,八卦兮兮压低了声音:
“……花重阳。”
“嗯?”
花重阳微微侧眼,看着她。根据经验,通常叶青花露出这幅嘴脸,那就表示她——
“你还喜欢容辰飞?”
“……”
“你不承认不要紧,我只是觉得,你最好对他死心。知道纪妃湘跟你相比,最大的优势是什么么?”叶青花挑挑眉,一脸同情的看着花重阳,下结论道,“她最大的优势就是,最最起码,她看起来是个女的。”
“……”
“非断袖男人的最低底线就是,绝对不会娶个男的当老婆。更别提纪妃湘还有个纪崇这样的爹了。要容辰飞娶你,除非他鬼迷心窍。”
叶青花说的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四溅。
花重阳微微抬眼,一侧飞扬的眉梢也跟着挑起来。
是个人都有自尊的,叶青花连这种话也说出来,是当她死猪不怕开水烫么?
于是还没等她开口或者动手,叶青花已经麻利的退开三步小心翼翼赔笑:
“好好好不说这个话题不说这个话题。无所谓,话说回来,你的神仙哥哥被他亲爹罩到这么大,好日子也该到头了。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呢!以后也是该他尝尝江湖的水滋味了。”
花重阳眉梢缓缓落回原位,又清清嗓子:
“青花,有件事——”
“什么?”
“昨晚,我在半帘醉中了毒,然后昏过去,”她看着叶青花,“直到刚才醒过来。”
花重阳设想过不少种叶青花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可能有的反应,但没有一个是这样——
叶青花直直瞪她片刻,然后一步跨近两手扯住她的衣领“哗啦”一声撕开。
雪白肌肤暴露在日光之下,花重阳怔了一下,手捂住前胸“噌”的跳开:
“你干什么?!”
“看你有没有被人生吞活剥吃干抹净!”叶青花恶狠狠抬头看她一眼,双手一松,“很好。没有抓痕没有吻痕。腰酸不酸?”
“……酸你的头!”
“你害羞个鸟!”叶青花猛一抬手食指狠狠戳在花重阳脑门子上咬牙切齿道,“老娘跟你说离那地方远点!你脑子是叫狗吃了!”
“我有我的考量!”
“你的考量?你的考量算个屁!”叶青花“砰”的一拍桌子冲着花重阳吼回去,“老娘活了三十七年!睡过的男人比你看过的男人还多!你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
她气喘吁吁停住话头,神情倏然冷静下来:
“重阳,你跟在我身边近十年,不曾拿我说的话当狗屁。为什么不叫你去那个地方,你还要去?”
花重阳微怔。
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青楼楼主叶青花,向来装不来风雅的叶青花,从她认识她的第一天起,留在花重阳脑中的印象便始终是手捏鹤羽团扇翘着二郎腿,怡然自得的坐在朱红垂帘后面的软塌上,挑着黛色眉梢一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油滑老鸨样儿,遇事不曾惶急。
能叫叶青花动气的事,绝不是小事。
叶青花一脸忧惧的逼近她,抬手掐住她的下巴盯住她的眼,慢慢轻声道:
“你不是喜欢上半帘醉那个人了吧?”
“不是。”
“不是为什么还要再去?”
“我只是想去——”胸口微微窒闷,不知道是难受还是毒发,花重阳咬牙忍住,压低了声音,“想去打探兰影宫的消息而已。”
叶青花倏地松口气,放开手坐回桌旁:
“你何必。兰影宫那种地方,有什么好记挂的!”
花重阳默然,揉揉自己刚被捏疼了的下颌,慢慢道:
“青花,其实我昨晚中的毒,已经被解了。”
叶青花眉梢一挑。
花重阳伸出手腕:“你试试。”
涂着丹蔻的白皙手指落在腕上停了片刻,叶青花疑惑收回手指,脸色终于淡定下来:
“……脉象平稳。你记得自己吃过什么解药?”
“……不知道,当时我昏过去了。”
“解毒就好。以后给我记住,离那个地方,”叶青花凝住她的眼,声音蓦地一沉,“越远越好。重阳,江湖诡鹬,不是你能轻易看穿的。”
容辰飞
从叶青花房里出来时已经接近中午。楼主叶青花和青楼的其他姑娘一向坚决奉行的规矩就是,“天黑之前不进外人,中午之前不出房门,午饭之前不离床帐”,所以此时,青楼里仍是静悄悄的。花重阳一个人散漫着步子从三楼沿着楼梯走下来,走到二楼打个哈欠,然后在瞄到二楼楼梯对着的那面磨砂玻璃屏风里头自己的影子时,猛地停住脚步。
她的个子,是比大部分姑娘都高,身上的衣服,是比大部分姑娘都暗,而她的头发,也比大部分姑娘都乱,所以看起来,也就比大部分姑娘都更不像个姑娘……或者说,比挺多男的都更像个男的。
每次来青楼上台骗人前,叶青花是一定要再三嘱咐她:“别把肩膀端的太平!走路的时候要摆腰!摆腰!你腰上别了铜锤还是怎么的?别像救火似的大步流星的给老娘往台上冲!你一步抵的上别的姑娘三步长!”
……
可见,她看起来确实像个男人。
正如叶青花嗑着瓜子喝着龙井翻着白眼漫不经心下的结论:你花重阳可以装作有礼节,也可以装作沉稳装作淡定装作年轻有为,就是装不来温柔;这么长时间以来,老娘真是白在你身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早知道是这样,老娘还不如去□个男的来假扮这个花魁。
容辰飞要娶纪妃湘……
这句话像只又狠又有劲的手,毫不留情把一直长在花重阳心口的那棵草,“忽”地薅了出来。
“容辰飞要娶你,除非他鬼迷心窍”……
而这句话,毫无疑问在花重阳那颗空落落的受伤的心上,又造成了伤口上撒盐落井下石以及雪上加霜的后果。
可是黯然神伤的花重阳,依然平端着肩膀挺直着腰板,甩着灰布衫子大跨步的走下楼梯。
她想做的,不是唧唧歪歪的大家小姐。
刚走到门口,三楼上猛地闪出半截身影,是一袭水红长袍的叶青花,半身从三楼栏杆上探出来,摇着帕子对花重阳喊:
“哎哎!明天晚上,别忘了来!给我记住了,老娘要用你!”
“……”
沿着小路走向后门,花重阳不意看到一个人。
世间事实在太巧,她打死也想不到会在青楼后门口看到这个人。
一袭不起眼的青缎披风,俊逸脸孔透出瘦削,长眉秀目,即便神色端凝唇边是习惯性的温和,花重阳看了又看才敢确定,正微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