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
贺喜一翻掌,将那剑牢牢攥于手中,剑身转过之时,于空中倏地划过一颤音。
动作利落干脆,非常年习武之人不能有。
狄风见了,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愈显敌意,良久才道:“何公子……好身手。”
当下一甩袍侧,再看贺喜一眼,便转身往回走。
贺喜手掌一滑,剑尾倒垂,在他身后沉沉道了一声,“彼此彼此,狄将军。”
狄风身子陡然僵住,不敢相信耳外之音,回头去看,却见贺喜一脸坦然之色,仿佛先前根本没有开口说过话。
莫不是自己的错觉?
狄风心底一层层冷下去,冻了半截,这男人究竟是何底细,先前沈无尘开口欲言,却终是没有说出来,此时却让他觉得心中愈加没底。
贺喜看着狄风,见他缓缓转身,不发一言,就这般离去,心中不由暗自赞了一小声。
这男人,竟能如此沉得住气!
他眸光轻闪,若是……能将此人纳至麾下,定当是如虎添翼!
但……贺喜摇头,嘴角微扬,却是在嗤笑自己那不切实际的臆想,单冲狄风先前那一击,便能看得出他对那女人是何等忠心,又怎可能做得出投*他主之事?
贺喜转身,还未抬腿,就见竹林之后忽地走出一人,月色投竹影,谢明远脸上满是讶然之色,看着贺喜,半晌才低了头,道了声“皇上”。
贺喜垂手走了两步过去,看着他,低声道:“都听见了?”
谢明远点头,犹豫了一下才道:“臣真是没有想到……”
贺喜径直朝屋内走去,谢明远只得跟上,小声相问道:“皇上有何打算?”
进得屋内,谢明远落下门闩,就听贺喜在他身后不紧不慢道:“倘若让你与狄风交手,胜算几何?”
谢明远一怔,随即咬咬牙,“臣……臣不知。”心下当即明白了贺喜所言何意。
谢明远身子一抖,邰涗境内,杵州城内,皇上竟然想在此除了那女人……
这等疯狂之事,也只他才敢做得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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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泱泱之世,有欢有喜 欢十五
杀了他。
这三个字,在英欢心底滚了无数遍,似荆棘碾肤,出血不留痕。
她的手仍是紧紧握着身边案角硬石,直握得它隐隐发热,却还是这姿势,由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心底愈冷,脑中愈热,到了最后,指尖都是充血的红肿。
便这么定了罢,杀了他!
英欢手一松,发出脆脆一生响,小指的指甲裂了一半,如火燎过,刺喇喇的疼。
府外街巷上报更声隐隐传来,外面夜色蒙蒙发亮,原来她竟已坐了这么久。
门板恰时被人轻叩,外面浅浅一低音:“皇上?”
英欢回神,听得出那是沈无尘,“进来。”
门是未闩的,沈无尘轻推而进,反手将门合上,正待敛袖行礼之时,却听英欢低声道:“免了。何事?”
她那声音,低沉慵懒,带着哑音,似极疲惫,倒让沈无尘一时间怔了一怔。
自己追随英欢多年,无论何时也未见过她露出此种疲态过,便是操劳政事三夜未眠,她也能以耀人之态摄人心目,何故今日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沈无尘心下暗自掂量一番,倒不知自己还该不该开这口,踟躇间终是下了决心,刻意压低了声音,道:“皇上,那何公子……”
英欢一双眼眸蓦地亮了一瞬,直直盯上沈无尘的脸,断了他后面的话,“除了此事,还有别的要说么?”
沈无尘又是一愣,心思飞快转了一圈,恍然悟了过来,想必此事,皇上早已察觉出了,自己来提倒是多此一举,当下便低了头,“臣并无它事。只是,皇上可有打算……?”
英欢不语,眼神又黯了去。
身旁,那桌上红烛之泪缓缓而下,堆在雕花烛台底,似流非流,似凝非凝,竟是血色。
她忽地轻笑一声,又抬眼去看沈无尘,“你好生回去歇着,此事不需你操心。去把狄风替朕唤来。”
沈无尘挑眉,仍有话想说,却迎上英欢冰冷笃定的目光,只得又咽回肚中,半天才应道:“臣知道了。”
便这么退出了屋外,背后冷风擦肩而过,院中地上月色是怵人的惨白,他吸一口凉风,身子不禁哆嗦了一小下。
英欢最后的那一瞥,分明含了杀气,似裹了霜的剑刃,冰冷彻骨。
沈无尘心中有了八分了然,左思右想之时,脚下步子却是愈来愈僵,待走到狄风屋前,就见那人竟在屋外石阶上坐着,一条腿弓起,手持佩剑,正慢慢拿衣袖擦着那剑身。
不知怎的,沈无尘身子又是一冷,没等他开口,狄风早已抬头,一下便瞧见了他,“怎的还未睡?”
沈无尘吐一口气,唇边荡起白雾,“皇上着你去她那儿。”
狄风嘴一抿,“现下便去?”虽是问着,但已收剑起身,动作干脆利落。
沈无尘点点头,看着狄风从他眼前飞快而过,不由伸手拉了他一把,凑近了道:“你此时心境不似常态,倒是为何?”
狄风瞥他一眼,低了眼,也不说话,胳膊往外一翻,便将沈无尘的手轻甩了下去,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在身后扔下一句话,“早些去睡罢。”
沈无尘默然,望着狄风背影,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又有些后悔。
若不是他说起杵州与开宁府互通市易之事,现下也不会生出这乱子来罢……
狄风边走,边将剑挂回腰间,远远便望见英欢屋内透出的光,那光晕悠悠,如雾似幻,叫他心神一漾,不觉间眼角一润,胸腔中空空如也,再想不得旁的。
走至门口,敛了敛神,才抬手叩门,“皇上,臣……”
英欢在里面应了声,他便进了屋中,见英欢正站在墙侧一角,微微仰头,正望着墙边层层书格,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的手在身后握成拳,指节都捏得有些发白。
英欢背对着他,浅叹一声,慢慢开口道:“想着你去做件事,可你却别问为什么,事后也别去追究……”
狄风握紧剑,“皇上但吩咐便是。”这么多年,莫论她要他做什么,便是赴汤蹈火,他亦何时辞却过!
只要,只要是她开口,哪怕是要他立时去死,他也绝无二话!
英欢扭头,看进他眼底,那般漆黑,却灼灼发亮,像极了那一年她初见他时……他身上那稳笃忠坚之气,过了这么多年,仍是一点都未变,父皇当年……果真是看对了人。
她朝他这边走过两步,“杀了他。”
声音低低,语气轻轻,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惟有她眼中寒光,才让狄风知晓,那三个字,并非是他听错了。
狄风忍住没有开口询问为何,半晌后才点点头,“是何公子?”
英欢看着他,目光未曾离过,“天亮前将他除了,此事莫要告诉沈无尘。”
狄风胸中诸情翻涌而过,腾然相杂,如大浪覆滩,一时间难以辨明所感何物,略显艰难地开口道:“臣明白了。”
英欢侧过身,“那便去罢。”
狄风晗首欲退,可脑中却闪过先前在偏院与那男人相见时,那人深冷莫测的眼眸……心中不由沉了一把,变得没底。
他止了步子,对英欢道:“皇上,臣担心那人……”
英欢回首,眼中莹莹闪烁,唇角勾起,“朕不需你提点。”
是了,她怎会需要他来提醒……狄风心中默默苦笑几声,这么多年,她何时算错过事,又何时将自己陷于危处过?
他退至门边,才转身而出,门外寒风扑面,竟杂着一股血腥之气。
这种感觉,多年未曾有过,便是在战场上,身周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心中也不如此刻这般祭冷。
他喘了一口气,重新将剑握回掌中,不再多想,毫不犹豫地朝贺喜歇塌的偏院行去。
英欢听见屋外脚步声愈来愈小,知他是远远走开了,嘴角笑意才渐渐全消了。
狄风想要说什么,她怎会不知,又怎会想不到。
小指断甲犹在作痛,英欢唇侧微颤,她想杀他,恐怕他也想杀她罢!
十年来,两人明争暗斗,手段不尽相同,可目的却都一样。
她太了解他,暗自揣摩几近十年,那妖孽就如同她的镜子一般,心思若何,她一念便知。
这回,比的不过就是,谁下手更快罢!
英欢眉间略陷,不论如何,这屋子眼下是待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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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泱泱之世,有欢有喜 喜十六
头顶树梢一晃,有树叶落下来,掉在贺喜肩上,擦着他凉滑的外袍一路滚下去,翻在院中泥地上,叶背纹路丝丝清晰,橘色叶梗沾了灰尘,颤了一下,便被贺喜弯下腰,拾了起来。
谢明远站着,扶在剑上的手臂僵硬万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贺喜将那片落叶收进掌心,轻轻掸去落尘,嘴角一扬,抬眼去看谢明远,“怎么?是朕交待得不够明白,还是你不愿领命?”
谢明远脸色一变,急急道:“皇上,臣并无此意,只不过……只不过,非得在这儿惹这乱子么?”
贺喜看着他,眼底一点点冰了去,却不开口。
谢明远心中一叹,低头道:“臣明白了。”说罢,攥紧了剑柄,错开两步,绕过贺喜,朝那院外行去。
贺喜合掌,落叶微微湿凉的触感浸润了手心,负手抬头,那天际已泛起一丝鱼肚白,月盘灭了半盏,稀星也黯了一片。
他转身,回头看了看那屋子,嘴角一扯,却又转身,往院侧小径行去。
入那屋子去歇息?他心中冷笑,除非他是蠢货!
那妖精的心思手段,他再明白不过。
他此时遣谢明远去除了她,想必她也正在心中算计他罢!
贺喜一握拳,十年了,他偏不信这回还能折在那妖精手中,偏不信他这回比不过那妖精快!
脚下这条小径,比先前要宽阔许多,却是不知会通向哪里。
贺喜走着,周遭一片静谧,夜色不如先前潮黑,却更让人心生寒意。
只是,不管行去哪里,都比留在那屋子里,等着她派人来暗算他要强许多!
小径尽头一弯,地界忽地洞开,一片宽宽阔阔的草皮映目而来,颇有点柳暗花明之感。
贺喜眼眸微眯,这宅子从里到外,处处都是深藏不露,真是像极了她的手笔。
有花,粉嫩鲜黄地遍布于绿草之间,虽小却张扬,被夜色月光罩着,让人看了,心底竟会软软一动。
草地中间有棵老树,苍劲挺拔,葱葱而立,树皮厚且粗韧,树枝密密叠叠地朝外探出来,背着光将影投至草地上,盖住那朵朵小花,透着些许安详之意。
贺喜慢慢走过去,转身,背倚树干,扔了掌中已揉碎了的树叶,双手抱胸,唇抿作一线。
寒意侵人,天再过不久便要全亮了,他脑中念及谢明远,心中不由又作起思量,若是不遇狄风,那当是能够轻松得手,倘若遇着狄风了,以谢明远的身手,也未必没有胜算。
狄风虽是沙场名宿,可近身格斗却不一定能及身为殿前侍卫的谢明远……正想着,却听见树后不远处响起衣裙磨娑之声,于静夜中闻之,格外清晰。
贺喜撑了一把树干,侧跨了一步,朝身后望去。
这一望,他的目光刹那间凝住,眼中水光渐渐地全结成了冰。
贺喜口中呼出的气,滚烫滚烫,胸口紧得发胀,眼睛盯着她,脚却是再也移不了半步。
心狠狠地朝下一跌,重重砸在胸腔壁上,近乎麻木的痛,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算来算去,仍是这结果……
他的拳展开,再握起,如是再三,终是垂手在侧,掌心渗出点点汗粒。
就这么望着她,看她头微微低着,似在想事,脚下不紧不慢,沾了泥的裙摆扫过地上嫩草,几朵小花也被带离了茎,跟着那袭撩人华裙一路而来。
裙摆轻动,他的心竟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动,脑中映过凉亭间的一幕幕,胸口又是一凉。
他遣人去杀她,可她却以这般风姿,堪堪出现在他眼前……叫他如何是好,叫他如何再狠得下心来?
月光透过树缝,碎成一片片一丝丝,洒至他身上,照得那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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