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
他定望着她,僵声开口:“这几事本也不算逾矩,何至于令陛下生疑。”
她点头,凉声道:“因是沈无尘虽然当时对你存疑,朕却不信;便是在你亲来顺州后,朕仍然不信,那人会是你。”
怎么可能信。
大历二年初入太医院。从此几见君面几倾心;大历九年以过人之资早升太医一职,从此长伴君侧;大历十二年被册皇夫,从此国中尊荣无双矣。
这么多年来谨奉于她,温润廖廖,体察君意,纵是她心中无他,他亦不怨不悔……在背后生生捅她数刀地那个人,怎么可能,会是他。
心底略微一抽搐。
竟有些疼。
她撇眸,看向窗外旋飞红叶。又道:“可北戬偏偏于此时发兵,你又迟滞不走,朕才不得不信。”
往事似珠,颗颗连串。剔透之茫刺人心神。
“大历十二年,朕御驾亲送康宪公主赴东境,其时东江浮桁为人损坏,此事是你所为。”她淡然道,仿佛说出地话根本于己无关,“你本想叫人困朕于东江西岸,却不料寒冰舢断非人力所能控,到底迟了一步……倒让朕因此于开宁行宫内留了一夜。”
若非卫尉寺官员刻意包庇。又怎会彻查许久,都不知是护驾诸卫中的何人所为。
他闻言,搁在案上的手狠狠一攥。
她瞥他一眼,继续道:“朕第一回去西苑习骑射,曾参商所用弯弓是你令人做的手脚。你本想叫她于文武重臣面前出丑,让朕失心于她。却不料那弯弓劣弦最后伤到的人。竟会是朕。”
若非军器监有人相通,御前所用器甲之物。又怎会如此不堪。
而那日他人不在太医院当值,却能立时赶至禁中替她察伤,若非早有所备,又怎会知道得那般快。
他脸色一下变得突黑,眼中神情是从未有过地生寒,盯住她,低低道:“陛下……”
“朕还未说完,”她未再看他,声音愈发哑了:“狄风出征中宛……邺齐所付合伐南岵残部之书,是你泄与中宛的。”她眸底一阵阵发黯,不等他开口,接连又道:“这些事情之间本无关联,只是那日突闻北戬出兵南下,朕忽而想起沈无尘先前所言,才又念及这件件往事,恍若雾散天亮一般,一下全然明白过来。”
他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轻嚣,人僵得不能再僵,“我本也没料到,陛下能参透这许多事情。”
她偏头看他,眼中水光尽灭,“朕想明白了这么多,却独没想到你竟会是向晚之子。”
知他身份定是不凡,否则哪里能在她眼皮之下动得了如此之多地手腕……可却万万没有想过,他会是天家贵胄、帝室皇子!
……北戬宁王。
在她尚处深宫公主之位、年华初绽之时,便知北戬宁王。
少时聪静无人及,至长愈显风华身,一袭清俊寥落情,北戬雍容第一人。
奈何其母妃位微,而北戬皇室百年来一向子以母贵,因是宁王纵然深得向晚宠爱,亦无法被立为储。
大历元年,她君临天下,以女子之身总揽朝纲,未及三月,便闻北戬宁王染疫急殁。
年仅二十。
彼时她心性尚切,还曾暗自嗟叹,当真可惜。
年少位尊者,放眼天下寥寥无几,怎能不生戚戚之感。
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在她身旁待了近十三年的男人,竟然会是当年那个令天下为之恻然的北戬宁王。
向晚其心之深,当真令人发指。
而……
他能弃尊荣赴敌国,居人檐下十余年而不改其性。更是让人胆寒生栗。
想着,她拢在袖中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他终是略低了头,声漠而哑:“若只是寻常男子,如何能入得了陛下地眼?”又微一沉眉,“若不是帝室血脉。如何能保证将来不会生变、将自家江山拱手让与旁人?”
简单两句话,便解释了所有。
可其后隐藏着怎样的暗涌流波,却远非是她所能想到地。
而她也并不愿再多想。
诸事如竹卷一般慢滚铺开,到了尽头,空空如也,心中颇乏。
仿佛连恨,都恨不动了。
秋阳正好,屋内凉爽。窗外景色飒飒生姿,若非初晨亲眼目睹城头之上血战之象,怕也难信此时自己会如铁爪待捕之食,就等城破之日。
英欢一闭眼,一字一句问他道:“此番北戬大军来攻顺州城,所图何事?”
他眼底仍是凉凉,“趁邰大军未屯时疾攻顺州,待城中不敌时再邀陛下议和,以迫陛下答应北戬的条件。”
“什么条件?”她抬眼,看他。
他对上她的目光。嘴唇动动,“将邰奉清路以北诸地,割与北戬。”
她猛地起身,手掐住案角。低头看他,咬牙道:“做梦。”
他面容依旧稳漠,道:“顺州城外,北戬八万大军屯于北,邰援军迟迟不至,陛下以为方恺及风圣军还能坚持几日?”
她手指用力按着冷木,微抖,冷冷道:“你就不怕朕拿你地命来威胁北戬大军。令其不敢攻城?”
今晨北戬之所以千矢齐收,正是因为看见他在城头众人中地白袍之影,单怕伤及他寸毫,才鸣金退兵,不再强攻顺州外城。
他一下笑了,笑声如沙。“今晨之事实属意外。北戬大军错愕之下退兵不过是情急之举,但若一日拖一日。待邰奉清路援军到来,北戬则会失先机而困于后,又怎会因我一人之命,而折八万精锐之师在此?所以不论我活也好,死也好,北戬大军攻城,势在必行,断无可能因一人而弃此千载难逢之机。陛下若想拿我相胁,但行无妨,就怕陛下费心一场,却是徒劳无功。”
她僵然一刻,不再言语,眼里雾气弥漫。
他看看她,又道:“陛下如若同意北戬的条件,顺州城外八万大军即时退兵,绝无二话。”
她红唇颤扬,撑在案角的手缓缓收回袖内,目光如冬日雪茫,凉灼眼,“邰大军,不是叫你这般小看的。”
说罢,转身勾过剑,朝门口走去。
手拉上门闩地时候,他忽然唤她一声,“陛下。”
她停下,手指摩挲着粗糙楠木横板,睫落眼寒,背身问他道:“这么多年,诸行之下,可有真心?”
身后久久没有声音。
她抬眼,起了门闩,推门便要出去。
他却淡淡开了口:“事已至此,多说何用?”
她牵唇,“……是无用。”而后不再多停一瞬,飞快地出了屋子,反手将门扣上,蹙眉横喘一口气。
心底僵涨难耐。
被身边最亲近的人翻手出卖,却连背叛之名都无法安给他,只因他本就不是她地臣民。
伤己度人,却连恨都恨不了,只因自己从未将心付与他过。
……可仍是难受。
说不出道不明,这中间矛盾反复地滋味,何人能懂。
她慢慢朝外走去,院门口那两个守兵看见她出来,忙垂首恭道:“陛下。”
她抬眼,轻应一声,而后吩咐道:“皇夫身子微恙,往后几日就在此歇息,你们好生守着,未得朕令,不得让人来扰。”
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多问,诺诺应了下来。
她心底忽而冷水一涌,手足四肢一瞬间都冰了去,额角发痛,便也不再多说。直出了院子,往主厢行去。
北面远处城楼上,依稀可见烟缭血色。
正如他所言,其后才过一日,北戬大军又始攻城。
接连数日。日夜不休。
夜里城外战火冲天,白天城中厮杀声烈,饶是再定再稳的人,都要被这雷霆万钧之势撼破了心神。
更何况是她。
人在城内,若非是以天子之身压阵于前,只怕城中邰守兵根本坚持不了这些时日。
外城粮水之道被断,顺州城防本在先前一役中就被毁了大半,其后未及修缮完全。便遭北戬突然来袭,当下更是不敌如此着力之攻。
坐守困城,等待援军的日子,一天要比一天难熬。
一堂内,通透明亮。
心却阴寒。
英欢坐在案前,看着门外一闪而入地人影,紧蹙的眉头才稍稍松了些。
曾参商一脸硝烟灰土之色,进来后掸掸身上地落尘,走过来行礼,脸色不佳。低声道:“陛下,城头境况今晨更糟。”
英欢本已和缓了些的面色一下又垮了,半晌才冷冷道:“已命城中多匀出一些粮水送至城头了,怎会更糟?”
曾参商半低了头。“将士们体力疲乏,多日未眠,又受城下连波攻势相迫,眼下纵是有粮有水,也都吃不进。”
面对无望之战,士气一日日萎靡下去,最后只是死局一场。
英欢凝眉,低语道:“再五日。五日后奉清路禁军无论如何也该到了……”她蓦然抬眼盯着曾参商,“北面城头,五日可能挺得过?”
曾参商脸色黑黑,半晌不言语。
英欢心头急火一窜,猛地一拍案,“说话!”
曾参商慢慢抬头。眼里忽而现水。嘴唇默默动了几动,才小声道:“陛下……”
英欢一垂眼。心突突在跳,喘不过气来。
良久,才轻声道:“你去罢。”
可她却不走,又道:“陛下……”
英欢抬睫看她,见她容苍甚苦,眼中也不复往日神采,心底不由一僵,紧声道:“你这几日休要再去城头督战,监军一职朕派旁人暂领,你好好歇息一番再说。”
曾参商摇头,抬手一擦眼角,冲她道:“陛下,臣是担心陛下,若是顺州城……”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疾速闯进来一人。
英欢越过她肩头,朝来人看去,甲上血污满布、辨不清颜色,分不出是何品阶。
曾参商立时回身去望,一眼就认出是方恺亲随,一个至麾校尉,不由挑眉道:“城头战事紧迫,你来此处何事?”
那人左膝屈下,急急一跪,冲英欢行过礼,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哑着嗓子禀道:“南面城墙望楼之上守兵先前来报,说有不明大军自南而来,方将军在北城之上领军抵守,无法分力断夺,特遣臣来禀奏陛下,看陛下何意。”
英欢遽然起身,眼中又寒三分,飞也似地往外面走去,一边道:“你带路,朕亲眼去望楼上看看!”
北戬大军如狼似虎尚且不敌,南面竟然又有大军来袭……
莫不是天要她亡!
南面城楼之外,战声甚小。
北戬集结全军之力狠攻顺州城北防弱之带,因是南面城墙守兵未布许多,只留了足够地人手把守城头几个关隘。
英欢由那至麾校尉一路领至望楼之上,也不多话,迎着青天棉云,顺守兵所指之向,远远眺去。
一片黑点。
若非有人在旁提指,她根本辨不出那是大军之象。
曾参商跟在她身后一道上来,抬手遮了刺眼阳光,也远望了一眼,而后脸色一变,指了指那片黑点前方靠侧一处,对她道:“陛下,看那里!”
英欢撇眸去看,一下便见那边黑影较之先前大了许多,依稀可见是人马之阵,当是大军先锋!
她摒息站着,静静地看那阵人马疾驰而近。
身后望楼上的士兵们无人敢开口。也都站着,数双眼睛都直盯着那一阵。
人马越来越近……
终于可见兵胄马甲。
她蓦然吸气,远处苍青寒光折日而闪,分明是邺齐人马之甲!
可邺齐大军……
怎会在此出现!
曾参商在一旁亦是看出来了,不禁急急上前几步。身子俯在望楼栅缘上,极尽目力朝远处去看,半晌猛地回身,道:“陛下,隐约辨得,阵中帅旗书朱。”
朱?
英欢蹙眉,凝思片刻,却想不出在中宛境中。邺齐大军有何部隶属朱姓大将麾下。
曾参商亦是喃喃道:“从未听过有姓朱地……”慌忙转头看向英欢,道:“莫不是有人假作邺齐大军,欲骗我等放松警惕?”
英欢脸色一冷,回身吩咐先前那至麾校尉道:“去点一队平日里素来精敏地人,不要惊动旁人,你带着从南城侧门溜出去,探一探那一阵前锋,看看到底是什么来头!”
小校登时领命而退。
英欢只是站着,半晌之后看城墙下面无声无息出去了一列人马,飞速朝南面奔去。才收回目光,对曾参商道:“随朕回府衙去等。”
回至府衙一堂内,命人摆了点简膳进来。
英欢自己不碰食箸,却命曾参商吃。低声道:“都瘦成什么样了!”
曾参商不愿,却不敢抗命,只得硬着头皮坐下吃起来,口中小声道:“陛下也日渐消瘦……”
英欢看着她,不再开口。
先前跳脱张扬地那个年轻女子,现如今在军中被磨砺得这般敛重,她却不知该喜该忧。
就连她自己,在军中这大半年来。心性也早已不似从前那般不豫所得,反是处处都裹着沉杂之思。
战事疲民……
若有一日天下再无战事,当是大幸!
过了不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