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
知自己江山尽失。这般活着。又有何乐。
他掌转长弓,横挎于肩。走去牵马,回身之刹却见她在这边,寒眸蓦然一缩,下一瞬便扔了弓在脚下,大步朝她走来。
待至她身前几步时,脸上冰痕已然尽消,褐眸之中火苗在动。
他停下,微一挑眉,望着她,喉头动了动。
她淡淡一笑,看他人在眼前,心口却是更涩,“此处没有笔纸,你有何言,须得回殿才能同我说。”
他一垂眼,薄唇轻弯,慢慢陪她往回走去。
她走了几步,偏头瞧他一眼,轻声道:“前两日有贡至,蒙顶甘露百斤,我今日叫人取了些来,沏茶在候。”
他眼底淡光微闪,侧过脸,盯住她。
其情之深,罕未有见。
她心头似被人狠拧一把,疼的发搐,撇开眼不再看他,足下行之越快,未多时便走至他寝殿之前。
推门进去,将宫人遣退,待行入内殿,就见高案之上,两盏清茶微冒热气。
她走去,慢慢坐下,看他也过来入座,才伸手握过一杯茶来付与他,红唇轻扬,“因茶识你,却从未与你一同饮过茶。”他伸手接过,眼却一直看着她,眸底渐渐涌起些东西,又转瞬即消,眉间沉了些。
她转过头,去拿另一杯,指尖被杯沿浸得发烫,心底却凉,忽而道:“谢明远受封殿前都指挥使,你当知晓。”
他腕落于桌,杯底轻响一下,看着她。
她长睫淡落,又道:“古钦之流复仕,你定也知晓。”停了停,转眸盯住他,轻声道:“……你可有话要同我说?”
案上雪笺墨毫,铜纹棱口洗中水清见底。
他只是坐着,半晌才低眼,去看杯中热茶。
蒙顶甘露,银针色碧而卷,茶香渐溢,品之极甚。
待过了许久,茶气淡没,杯盏不复发烫……
他才蓦然抬眼,朝她看来,褐眸陡闪即黯,刀唇紧抿成刃,片刻后一展眉,面上寒色褪去些,慢慢拾袖伸手,从桌上拿起紫毫,触墨其上。
浓墨饱蘸,硬腕悬而挥抖,雪笺字凛。
四字疾成。
他手腕稍顿了一下,又慢慢将笔放了回去,放下玄锦袖口,重又握过茶盏。
她心有微栗,人僵半晌,才侧眸朝那笺纸望过去。
四字如泼墨走龙般笔笔直连,飞扬跋扈之锋,那般熟悉。
她看着,眼底滚滚涌水,又生生发烫,心底一血遽伤,沸了又凝,终是一垂眸,任泪纵滑——
欢若平生。
一遇纵成一生苦,又有何憾。
他望她片刻,默然一撇眼,薄唇轻扯。长指硬骨沿杯而圈,握过那茶,就要举杯而饮。
她却忽然横臂过来,一掌打掉他手中瓷杯,热茶扑溅二人一身。瓷杯触地而碎,清脆一声响。
他未看她,只是冷然坐着,臂上湿渍也不去擦。
她泪涌如注,慢慢起身,再也不看他一眼,缓步往殿外走去。
殿外花草景绣,然落在她眼中。皆成枯木一方。
风过吹痕,脸上泪过之处紧而涩痛。
……对着他,她如何能狠得下心来。
当初他心知一死,肯以一家江山尽付与她,而今纵是意欲策军反夺她之天下,她亦无法以情绝患。
……欢若平生,欢若平生。
眼前诸景飞过,仿若身回初见之刹。
若果这一世帝权纠葛须得一人放手才能得断,那么……
她愿来终。
大历十四年七月五日,以曾参商为枢密都承旨。沈无尘总领邺齐朝事,旧臣不论品阶,位在其下。
十四日,诏分东西二朝。划原南岵为九路四十七州,易梁州为大梁府,东朝辖四路二十一州,西朝辖五路二十六州。
划原中宛为七路三十六州,易吴州为吴天府,东朝辖四路二十州,西朝辖三路十六州。
二十七日,日有食之。京中起谣,以新帝位得不正,而致天怨。
八月六日,沈无尘拜表,以东西分朝既定,奏议移都之事。上缓图之。
九日。翰林学士古钦领学士院诸臣再拜,以天下初定。请宴群臣将校,上允之,定宴半月后。
二十四日,宴开乾阳殿,上以平王体虚,不令请宴。
京中朝臣凡三品以上、两军将校无戍务在身者皆至,殿前都指挥使谢明远以大宴须慎,增内城诸防三成,领卫千余入宫,护文武百僚于宴。夜雨水之气,一地湿草之香,沁人心脾。
英欢坐于殿中,一袭华服重重及地,高隆腹部撑衮而起,一动便乏,满心俱沉。
良久,听得殿外有人请宴,道诸臣将校皆至乾阳殿候驾。
她撑着起身,对着身前窄立铜镜抚平额前花钿,红唇淡淡扬起些,绽开一笑,又落下。
久未得妆,今日略扮,竟觉陌生。
眉间愈发疲了去。
外面宫人又请一次,她才转身,拢起层层裙章,往外走去,可一出殿外,才过殿廊回弯,便见沈无尘朝服在身,静立在候。
“陛下。”他眼中凝色,低声唤道。
英欢挪步,越过他朝前行去,目不斜视,只道:“此时不在乾阳殿候驾,来此处有何事?”
沈无尘紧跟在后,口气忽而有些急躁,“陛下明知谢明远调兵进宫,不令方恺等将为之防,反去赴宴,到底何意?”
她不语,足下不紧不慢地走着,双臂拢袖,一派矜雅之姿。
沈无尘咬牙,不论君臣之别,越过她挡在前面,阻了她去路,低头又道:“那一日古钦领群臣拜表请宴,臣心中便觉蹊跷,奈何陛下一意允之,无法多劝。然陛下明知他们欲行何事,为何仍就纵其为之!”
她瞥他一眼,轻声开口道:“不过一宴而已,你多虑了。”
绕过他,继续向前慢行而去。
沈无尘眉目皆黑,在后沉声道:“当日陛下废帝,亦是大宴之行,倘是今日宴中出事,陛下又要如何是好?”
她足下一顿,微微侧身,竟是笑道:“朕自有分寸,不需你提点。”
这一笑倒叫他惶然忪怔,不解其意。
且虑之时,就见她已然施施然又迈步前行,直往乾阳殿向走去,身后侍驾宫人态亦嫣然,纨扇薄纱,香风一路。
乾阳殿外宫钟隆鸣,音波颤颤,荡飞一路轻鸟。
英欢进殿之刹,喧嚣笑谈声骤止,满殿文武朝臣皆起,分列两侧。待她步上銮座御案,才转身面上而立。
“坐。”她轻声道,大袖拂案而过,目光似是不经意般,淡扫右面邺齐朝臣之列。
谢明远身领重衔。却立在后面,一直垂着头,辨不清脸上神情。
古钦身立于前,面容有定,待听见她开口,便随宋沐之等人就席,分毫不慌,不卑不亢。全无降臣之感。
英欢伸手取过桌上酒注子,待要开口时思绪却是一飘,恍恍间忆起那一夜阑仓山下,两军共宴,他当着数万大军、百十将校之前,同她执手共立,祭亡犒军……敬她。
那般眉飞眸亮,那般英挺迫人,那般……令她心悸。
不由低唇淡笑。
她自斟一盅酒,持杯对下。声音轻低,不紧不慢道:“天下之定,功归群臣将校,此宴为犒百僚而开。尔等但且随意。”
邰诸臣将校登时出座而拜,上谢君恩,口呼万岁。
邺齐一列皆是默然不动,沉如寒渊丈底,投石无声。
沈无尘立觉不对,抬眸侧望,恰对上古钦目光,心头才是一凛。就见他悠然起身,朗声而道:“天下之定,功非我辈……但问陛下一言,邺齐万里疆域,功归何人?”
英欢放下酒盅,好整以暇靠椅坐稳。望着他。却不开
曾参商闻言遽然出列,厉声斥道:“古大人身为翰林学士。出口却是如此无礼,臣心何在!”
古钦眯眸,看向她,一捏手中玉杯,声音转低,“我辈臣心,俱托于西宫之中!”
说罢,猛地一砸玉杯,裂声碎起之时,殿廊之后利刃之光层层逼现。
沈无尘飞快转身,望向谢明远,却见他依旧默然,视若无睹。
殿前诸卫若无得他之意,如何能够这般猖狂……
一时间,满殿朝臣不知其缘者皆惊,仓促成乱,口不能言。
英欢稳坐于上,面无惊色,俨然意料中事一般,半晌之后,红唇角畔轻翘,静而无语。
当日她于这乾阳殿上废帝逼臣,而今事成反行。
方恺及麾下将校纷纷出列,按剑于前,与之相峙,怒眉之时却听古钦又道:“方将军莫须徒劳,皇城中此时早已被殿前司诸卫围了,将军纵是自外城调兵,亦已晚矣。”
英欢眸动,冲方恺一挥袖,淡淡道:“收剑,回座。”
未及众人有所反应,殿外忽起舍人高声传报之声,音中略急…
“平王殿下到。”
一殿臣将又惊,今日英欢本不令平王请宴,奈何他却会在此时前来……
古钦虽怔,然下一瞬便面露悦色,其后邺齐诸臣亦安,全都转身,望向殿门之外。
殿门缓缓滑开,金阳掠缝而入,铺就一方耀目之光。
墨靴踏砖。
风撩玄锦袍边,吹起黯金一线。
墨玉龙簪穿发而过,侧影如千仞之峰,硬而陡峭。
她高座在上,但看他步步走入殿中,逆着刺眼阳光,看不清他五官神色,只觉眼角愈来愈酸,终是垂了睫,搁在案上地手指微颤,碰翻了那满酒之杯。
琼液玉酿流了一案,又滴至她华服之上。
虽然早知他定然会来,如她当初废他帝号那般,重夺其位。
可此时此刻真见他至,心中却如万针齐扎,瞬痛之后,麻木无感。
他若来夺,她便让他。
她一早便知……
既是无法狠心除了他,便只得落得这般结果。
……心虽有伤,但却无悔。
殿门被外面祗候舍人慢慢关上,一室陡暗,清氛静且发寂。
邺齐朝臣诸将静愣片刻,而后纷纷疾速起身,出案而立,容肃而恭,一列众人皆垂首,齐齐低声道:“陛下。”——
仍用帝谓。
她眼中含泪,嘴角却噙笑,一心苍涩却又满足,看他帝气仍存,朝臣仍畏,不禁潸然。
无了殿外耀阳,他眉目终于清晰起来。淬黑剑眉横展于上,一双褐眸深湛于下……
眉动一分,眸黯一寸,便足撼人。
她只是望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想要将他此刻模样深深印进心底里去,一生不忘。
他于殿中挺身而立,足下将停,下一瞬便侧头去望,眸光有如三尺青锋,直扫右面所列数人,又猛地一划廊后隐刃。
一剑入喉,数人噤声。利刃俱收。
他寒眸之光晃过谢明远,又瞥至古钦脚下玉杯碎片,终是敛目转头,望向殿中高高銮座。
她素面娇颜,眼中水光潋滟,目光恰触上他地。
如冰遇火,一时尽融。
她红唇微颤而启,意欲开口,却见他眸光淡闪,足下又上前一步。
一身帝气雍容表。昂藏七尺硬骨身。
他薄唇轻抿,静望她半晌,褐眸星点遽现,而后微一收颔。身对銮座,未迈右膝蓦然一弯,直落于地。
满殿只闻吸气之声,浮尘且滞,空气逆流。
她眸如被剑伤,心似被火焚,身若遭雷击,看清了他地动作。却又看不懂他地动作,满心满眼都是他眸中之情,不敢信自己地眼睛——
这个男人,曾经横枪立马,势摄九天,坐御朝堂。倪万民。一世傲骨不曾屈……
此刻却弯膝而落,跪于她座下。
她心已停跳。呼吸不能,浑身经脉如被震断,除了望着他,不知能做什么。
他眉峰斜扬,阖眸一瞬,左膝亦弯,重重又落。
满殿只留他双膝跪地余音在漾。
邺齐诸臣将校终是惊然回神,悚然一瞬,遽然齐跪而拜,身向銮座之上,俯身大叩。
他身骨硬挺,下巴微仰,望着她。
薄唇终于弯了一弯。
她看着他,心底血涌如潮,眼中泪亦成血,浑身都在发狂震痛——
以为他来是要夺位,却不知到头来,他竟以最后一方帝气傲骨成全她这天下……
竟是连她相让之机,都不予她一分一毫。
邰文武臣僚睹之皆撼,尽数出列,纷纷落膝而跪,口中高呼“万岁”,一时间满殿朝臣、二军将校齐称“万岁”,声声不歇,响颤殿内殿外。
她耳膜在颤,眼望他硬骨其姿,终是一闭眼,晶泪点滴而滑。
九天阊阖,一世帝业,江山天下——自是方定!
西宫偏殿中,烛影暗绰。
她一身华服未及换,不顾身孕之碍,步履沉匆,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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