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
狄风眼望山下形势,面上神色终是变了变,眉间微微一动。回身望众,翻肘扬剑,朝天竖起,猛地挥了几下,高声吼道:“跟着我,冲!”
“冲!”
麾下将士们齐齐嘶吼出声。亮刃于外。黑甲暗光如波顿涌,人马沿着山间陡道伏冲疾下。转瞬便至山下!
如黑色利箭一般,马踏道尘,直直劈入中宛团阵正中,将其猛地撕出一条口子,甲翻人仰,先前固若金汤般的中宛骑兵阵此时裂为两半,东西两侧邰军队见状遽上,同狄风所辖之部分剿已破中宛残阵!
剑起剑落,谷间山风裹着浓浓的血腥之气,天边红日为云所遮,赤边隐隐似血,金属相触而震之声,人仰马翻哀号之音,响彻山里山外。
战势陡倾,邰士兵如重山相压,狂扫中宛散兵弃部。
狄风执剑凝神,飞速扫荡着眼前两军人马,眼眸在看见右面山壁下地赤马黑甲之人时突然一暗,而后蓦地策马飞驰,直向东面奔去!
一马独行,一刃自利,剑尖直抵突喉!
狄风手腕微震,掌中之剑断刃卡在中宛小将颈前,目光映血而红,脸色寒似千年未融黯冰,“此时若降,我还能留你一命。”
小将盔没甲破,脸上挂彩,目光逡巡一圈,而后颓然叹首,“还望将军放过这些士兵!”
然后身子猛地向前一顶,任那断剑利刃划过颈前,人跌马惊!
温热之血溅起,狄风眼前一红,飞快收剑,剑尖凝血,抬手草草抹了一把面上血迹,回身大吼道:“将已战死,尔等速降!投兵器者,免其一死!”
正在激战的邰将士们闻之,均大声呐喊起来,“投兵器者,免其一死!”“投兵器者,免其一死!”
喊声震天,中宛大军士气已没,见率军赴此的主将战死,又听狄风愿放他们生路,骤惊之后又是迟疑……
半晌之后,最*东面山口处的一人猛地扔了手中之剑,“我……愿降!”
此行如同石子漾波,一举掀起层层涟漪,自东而西一路过来,中宛士兵们纷纷掷兵戈而言降,滚鞍落马,弃箭投弓。
邰众将士们难抑面上兴奋之情,时隔这么久,终于打了一场痛快胜仗,原先笼罩军中的瘴疫之忆、苦守之难、被袭之痛,此时统统尽数消弥,心中只剩无边喜悦!
不知是谁先高呼了一声“吾皇万岁!”,年轻的声音充满阳刚之气,于这初晨山间抖荡不休。
邰大军一时群情激昂,前后纷纷扬起手中枪剑,直指青天,口中齐齐高喊——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三声高呼响彻九天云霄,震破中宛残军之念,邰将士们脸上难掩面上骄傲之色,他们是皇帝陛下心中永远信任的国之禁军,是狄风手下骁勇善战永不言怯地陷阵利刃!
狄风望着眼前这场面,胸口激荡之气上下起伏不休,握剑之手似要攥裂掌中剑柄,眼里涌出水光,映日而亮,嘴角微启,心中默念……
吾皇,万岁。
卷三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三十
已降尚活的中宛士兵们在收殓死于前战的士兵们的尸首,漫山遍谷的血腥气味被初晨之风凛凛吹散,日头爬高,红霞扫雾,空蒙气明,恍恍之间竟有隔世之感。
狄风缓缓收剑归鞘,剑柄之上血凝成痕,玄虎四爪攀鞘而攒,缁黑纹路混着暗红之色,一派残僵诡戾。
挂剑上腰,背过身,朝先前那名中宛小将阵亡之处走去。
步子一迈,身上铠甲互擦而动,有干涸的血沫簌簌而落,靴底踏沙,粘稠之感胶着不去,血染靴尖。
风迎面扑来,过扫身周,腰间玄剑鸣鸣作响,帅心互印,忠君报国之慨于胸腔之中腾翻波涌,久久不休。
齐望墩不甚陡的山坡下,碎草野花碾没一片,全落了血迹。
那名中宛小将倒在地上,颈间纵深裂口处血涌已止,一张年轻的脸苍白五色,双眼微开,望着前面,手中长剑已折,剑柄却仍紧攥于掌间。
狄风屈膝,慢慢蹲下去,伸手抚过他的脸,替他将眼眸合起,又捡过一旁已被血浸透了的甲盔,翻腕扣地,将其间残血倒出,而后大掌抚顺其上已剩无几的盔缨,将它仔细地戴回他头上。
将盔带系好,又替他将身上盔甲裂片剔捡一翻,伸手去拉他放在胸前的左手,却怎么都拉不动。
远处邰将士们在搜罗败军死士身上值钱的东西,低笑之声不时传来。
邰军中常有定,征伐于外。疆场所得除却器甲粮草,其余钱帛之物悉数分赏士兵,朝廷只取土地。
狄风沉眉低思,用力将年轻小将已是僵直了的手臂向后一拉,解开他身上盔甲。手探进他胸前先前被紧紧按住地那一处,摸索了一阵,手指触到纸样之物,不由皱眉,将其抽出。
一折信笺叠得齐齐整整,正正搁在胸口处。
其上湿血沾沾,薄薄的一张纸几被浸透。
狄风起身,眉头骤锁。这一笺纸被他如此视重,至死都不忘护着,想必其间定是内藏重要军情。
伸指欲拨之时,身后却传来方恺的声音:“将军,弟兄们都已准备停当,何时回营?”
狄风握住那纸,回身转望一番,见被俘中宛众士已被集结在西面山口处,邰士兵们收戈备马已作欲走之势,不由将那信笺收起。对方恺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天已大亮,黄世开若得消息,只怕会再遣重兵。现下便走!”
方恺领命而退,召集众营指挥使分领中宛降兵,陈进之部竖旗在前先行,狄风领兵压于其后,数众人马出谷之后疾行飞驰,直奔万州邰大营。
守营之兵早已闻得今夜一役狄风大胜,因是见他归来之时,面上均暗隐喜色。“将
狄风传了几令,将军中诸事及所俘之兵一一安排妥当,这才将马交与小校,一边往中军行去一边卸甲,低声道:“不过一役而已,如何值得这般高兴。”
小校接过他递过来的头盔。拾袖擦了擦上面的灰血。“将军,京中有诏至营……”
狄风皱眉。随即又挑,回头看他:“何时到地?”
小校道:“卯时初刻,因将军领军出营,便贡在中军西案上了。”
狄风微一晗首,脚下更快,步履如飞,踏尘之色带了血雾,也顾不得再解身上厚实铠甲,一脸灰蒙干血之迹也来不及擦,便直直往中军行辕而去。
撩帐而入,三大步便迈至西案前。
高案上燃香轻烟缭绕,软稠铺盘,明黄之卷龙纹隐隐在现。
狄风垂眼低首,屈膝而跪,伏地三叩,撑于身前的大掌指节发僵,半晌才抬起头,慢慢站起身来。
帐帘由外而落,蔽去外面灿阳人声,遮去青天白云之彩,只留一帐苍思。
狄风眼望铜盘上的黄轴之卷,良久不动,眼底黯了又明,终是转过身,握拳走至另一头,坐了下来。
掏出先前收起的那纸信笺,其上湿血已干,一纸干棱,硬巴巴的,展开之时碎了一角。
墨被血浸,模糊一片,灯烛之下隐约可以辨出其上几句话。
狄风目光左移,嘴角慢慢垂下来,手指僵直,隔了不知多久,才松了手,任那信笺落至膝上。
人*上座背,缓缓阖了眼。
哪里是重要军情之报,不过是一纸家书罢了。
脑底浮沉有加,眼前闪过那年轻面庞上不畏死事之情,又忆起他牢牢置于胸前、至死也不肯松一分的左手。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抵万金。
狄风猛地睁眼,下座朝西案走去,抬手去握那卷黄轴,指尖触及其上细软之稠时竟在发抖。
左腿负伤,连夜未眠,勇战山谷,此时此刻是人疲心乏,灰土及面,指甲缝里都是发黑的血涸之色。
可听见有诏至营,心潮遽然突涌,急急而来,却是不敢轻阅。
不敢轻阅。
领兵出征,在外已近一年,京中风物于脑中竟是模糊起来,惟一惦念不忘……永远惦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人。
自幼无家,及长蒙得先帝青眼垂加,从此便以疆场为家。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只是家书何来。
手中圣旨凉烫交错,心若有家,家止在此。捧了这一轴明黄,慢慢走回去,坐下,轻轻扯去封轴之带,展于面前,目光自上而下,自右及左,字字缓阅。
阅毕垂眼,合轴紧攥,面色更乏。
说到底,不过是要他无论如何不得向朱雄讨援,不得令军中将士们对邺齐心生嫌怨。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那个男人。
他睁眼,看见先前那纸染血之笺正落在脚下,不由弯腰捡起,弹去其上污尘,眼底冰融缓消,渐起水光。
这许多年来滚滚沙尘血溅兵马,所留之命不过只是为了她。
只是有心无家,这一生又该命作何终。
大历十二年四月十日,狄风部败中宛大军于齐望墩,毁仓烧粮,杀敌三千余人;十二日,黄世开退走方州,邰占盐州。
四月十四日,邺齐大军北上,朱雄部败南岵大军于青州之野,俘剿器甲粮草不可数计,邺齐占青州。
十六日,工部尚书、端明殿学士沈无尘抵赴北戬。
西苑林间木已苍翠,绿叶娑娑,粗枝横展。
红衣紫弁,骏马昂扬,风华及转便在眨眼之间。
英欢低低“吁”了一声,将座下之马勒停,回头之时额汗溅落,桃面粉如春开之花,纤眉黑亮,肩背侧面箭中白羽似雪,映日而亮。
曾参商于后驱马上前,黑色骑装瘦裹其身,嘴角噙笑,低声道:“陛下先前那一射确是大有进步。”
英欢眉尾飞扬,笑道:“此话当真?莫要哄朕开心。”
曾参商伸手抚弓,“臣万万不敢欺君。”
英欢长靴侧磕马肚,拉缰转向,往回行去,瞥她一眼,脸上笑意莫辨,“这天底下,你曾参商可是欺君第一人。”
曾参商一下便红了脸,诺诺不语跟在后面,深知英欢其意,自己女儿身瞒了这许多年,只消英欢一开口,她项上人头下一瞬便该落地。
虽是英欢于上回西苑骑射之宴时意外受伤,却并不弃习骑射,此番自曾参商被鉴无过之后,便定了每月三回,由她伴驾至西苑,仍教英欢习骑射。
如此圣宠隆眷,朝中不知有多少人暗暗红了眼,而曾参商自己更是明白,因是行事丝毫不敢逾矩,性子也比从前收敛了不少,怕地就是如上回那般又遭人无端陷害。
沈无尘蒙皇上恩宠这么多年,稳而不骄又勤恳为民,这才能一步步走至现如今这高位,她虽不言,可心中却是无比清楚。
英欢在前骑行,听不见身后人声,不由侧头来望,见她半垂了头不知在想什么,不由笑道:“朕不过吓你一吓,你便真当朕想要你的脑袋不成?”
曾参商蓦地回神,忙道:“臣不敢作如是想。”停了停,再开口时带了丝踌躇之意,“臣有一事想问陛下,却不知……”
英欢眸光微晃,淡淡打断她:“想问沈无尘?”
曾参商一下子便怔住,嘴张着,半晌才小声道:“陛下是如何知道的……”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绞着马缰,又慌忙解释道:“自沈大人至北戬后,这么多日子来再未有过音讯,因是臣才想……”
英欢望着她,将她面上神色尽收眼底,回身策马,“你为何这么关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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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三十一
“臣不是因为关心他才问的!”曾参商急急忙地低叫一声,手中缰绳跟着一紧,座下马儿喘嘶吁吁,尥蹄抖鬃。
英欢唇边浮起笑,“性子比马儿还躁。”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而后蓦地一夹马肚,朝前穿林奔去。
曾参商小而挺翘的鼻尖上沁出几粒汗,眼望英欢渐行渐远的红衣背影,眉一皱心一叹,扬鞭用力抽了下马臀,追了上去。
一个半月前京中闻沈无尘至北戬,而后便再无收到过任何自北戬传来的消息。
那一日于东角楼外大街上,马车之中她对他说的那句话,仿若梦魇一般,日日夜夜令她不得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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