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






    其实心中早已知晓是这结果,可还是不甘心。

    又怎能真的甘心。

    只是此时被英欢之言一激,才真正清醒了些。

    他哪里有资格去要求她为了他做什么,又凭什么以为自己一定就是她心中那一人。

    “臣明白了。”隔了良久,他才慢慢道,语气归了往日之稳若淡然。

    英欢气消大半,瞥他一眼,“起来说话。”待他起身站稳后,才又道:“姚越年前重病,几个月来迟迟未好。因年老体迈不堪朝政重苛,几日前刚递了以病致仕地折子上来。”

    沈无尘沉眉不语,不知英欢为何要同他说此事。

    姚越乃两朝老臣,年近七十。自英欢登基起便与廖峻分领左、右仆射二职,位在百官之首。

    此次姚越致仕,朝中老臣一派便无了靠山;廖峻在朝行事虽趋保守,可也并非不懂变通之人;由是而看,英欢长久以来所受朝中老臣们的的制肘倒可以减去不少。

    英欢停了停,又道:“依你之见,姚越致仕,右仆射一位当由何人来坐?”

    沈无尘抬头朝英欢看去。见她面色如常,更加不明所以,不由道:“臣不知陛下何意,此等大事,当咨二省老臣……”

    “廖峻举荐了你,其他人也是此意。”英欢打断他。不紧不慢地道。

    沈无尘脑中轰地一声。血液冲顶,似是不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陛下是说……?”

    英欢起身,绕案下阶,纤眉尾扬,眼里浅光微漾,“十二年来你政绩斐然,朝野中人有目共睹。虽未外放出任大郡知府,但奉旨出巡之事亦不在少数。此次着你出使北戬,你领命稳而不惧,行事进退自明,颇有担当大任之范,廖峻已在朕跟前赞过你多次……”

    “陛下……”他急急道,“臣资历尚浅,怕是难以担此重任。”

    英欢走近他,“你沈无尘还有怕地事情?”盯住他的眼,“只不过,朕亦在犹豫,不知若是拜你为相,你会不会比那些老臣们更让朕头疼……”

    沈无尘一时哑然,心知英欢其意,不由陷了眉头。

    从前不知她心中之苦,只怨她贪一己之情思,所以处处迫她为难她,自诩所为皆为忠臣之举,却不体察她为帝之辛酸。

    只是眼下他已知,情苦为最苦,倘是他身处英欢之位,身陷她之情境,怕是不及她之万

    可,知虽已知,臣子之责却无法改。

    他抬眼,对上她移乎不定地目光,低声道:“倘若陛下使臣为相,臣该谏之言仍会谏,该行之责仍会行,以前怎样,以后还会怎样。”

    英欢唇角微弯,“不愧是沈无尘。”转身走回案前,笑着道:“明日便着翰林学士拟旨,除你右仆射,兼领中书侍郎;因你才列宰执,同平章事一衔暂且不加。”

    沈无尘胸口之血沸涌,望着她,便要跪拜谢恩,却为她所止。

    英欢扬袖,免了他跪谢之礼,眼中之光愈亮,将他左右打量一番,浅笑渐凝,开口时声音低且稳:“邰自太祖开国至今,三十二岁便拜相者,惟卿一人耳。”

    惟卿……一人耳。

    沈无尘立在殿中,心沉沉在跳。此知遇之恩,君臣相得之情,便是付此一生,他亦甘为她脚下栋石!

    大历十二年六月十八日,沈无尘归京;十九日。除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位在廖峻之下;二十二日,授集贤殿大学士。

    二十八日,于宏、林锋楠领邰永兴、奉清二路禁军南下,急攻中宛淀梁,围城十日而破。

    七月十四日,黄世开所辖中宛大军受诏退走,狄风率部疾进。连占南岵方州、蔡州、徐州、郓州、滑州、兖州等十二州,直逼南岵都城梁州。

    八月二十日,于宏破顺州,中宛不敌西面重压,自东调兵西进,以御邰之犯。

    八月二十六日,邺齐大将胡义自北梁道出兵,直取中宛东境重镇云州,又连下随州、复州、新州、荆州。

    十月四日,南岵大军弃潭州。北上至梁州以西阻狄风之部,朱雄占潭州后疾行北上,又破魏州、晋州、绛州。是一年秋。

    燕平宫中,凝晖殿内满满重臣,却是一片死寂,殿中气氛诡异万分。贺喜位在上座,覆手于膝,神色沉肃,眼望前方展开的兵势图,良久不发一言。

    南岵五十八州。至此时此刻,邰占二十九州,邺齐占十八州,梁州南北尚有十一州悬而待破。

    狄风之部已近梁州以西不到百里,而朱雄麾下邺齐大军却被大雨困在苍峡一带,前方仍有四镇未取!

    中宛因先前集结兵力西抗邰。东面损了五州与邺齐。而邰只在得了西面二州后,便按兵不动。

    贺喜手指骨节僵硬。沿着图上墨线缓缓描画,眼底愈黑,面色愈冷。

    先前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狄风之部经过瘴雾大疫后仍能如此迅猛,而邺齐大军竟会在南岵境内处处受阻!

    纵是邺齐比邰多占了中宛三州,亦不能消祛他心中对夺不了南岵都城梁州的愤然之情!

    “陛下……”座下有人轻声唤他。

    贺喜抬头,见是宋沐之,不由收回手坐直,“宋卿有何想说地?”语气甚是僵冷

    宋沐之出列,“臣等以为,与其使朱将军硬攻北上与狄风争梁州,不若使其绕路先取南岵其余未占诸州,如是,就算梁州未取,邺齐亦可保住其余诸州之利。”

    贺喜嘴角微垂,狠推了一把案沿,不说话。

    这道理他自然懂,眼下也只有这样才能不损邺齐一国之利,可他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是气自己这回竟将输给她。

    此生头一回,比不过一个女人!——

    更何况,这个女人是她。

    他在座上不语,底下诸臣心中更是没底,不知圣心究竟何意。

    古钦见宋沐之讪讪而退,想了一想,也上前道:“陛下,就算南岵梁州未夺,还有中宛柏城可取。眼下邺齐在中宛之势强过邰许多,将来势必能将于南岵所失之利在中宛讨回来。”

    贺喜瞥他一眼,兀自起身,眉间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漠然道:“容朕再想想,待明日再发诏与朱雄。”

    众臣默然,深知他的脾性,也便不再相劝,鱼贯退殿而出。

    贺喜深吸一口气,握拳于身后,转身绕柱,朝殿后行去,才出去便见有宫人候在外面,一副焦急神色。

    宫人见他出来,慌忙上前道:“陛下,那边太医传话来了。”

    贺喜皱眉,想了一下,才忆起今日一早宣辰殿那边来人,说皇后身子抱恙多日,因是特传太医前去诊脉。

    本是丝毫没挂在心上,满脑都是西面战事,一入凝晖殿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此时乍一听这宫人来禀,心中竟觉厌烦。

    贺喜大步往前走,冷着脸对那宫人道:“太医怎么说?”

    宫人几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明明是秋风乍作的天气,却是满额地汗粒,嘴动了又动,才嗫喏道:“太医说,皇后是有孕了……”

    贺喜脚下骤停,猛地回头盯住他,“再说一遍!”

    “太医说,皇后有孕……”宫人不敢看他的眼,被他满身怒气吓得不轻,手脚俱抖。

    贺喜狠攥了一把拳,改道往宣辰殿走去,步履如飞,咬牙道:“是哪个太医去诊的脉?不想要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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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三十四

    “是李杜二位太医共诊的……”宫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口中懦懦道。

    贺喜眼中冰茫一片,“李杜二人都是太医院的老人了,先帝在位时便特准此二人随时出入禁中,怎的现如今竟都成了老糊涂了?!”

    脚下宫砖上落叶满铺,每一步下去都有枯叶被碾碎的轻微之音,黄中泛红的叶脉筋筋断裂,远处天际乌云蔽日,秋风卷起一片灰。

    宫人额上的汗层层密密,心跳趋急,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帝后不和,宫中人人皆是有所耳闻,可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得知皇后有孕,竟也能动这么大的怒。

    贺喜嘴角僵了半晌,行进间抬手将身上龙袍前襟扯了扯,忽而回头对那宫人道:“你去嘉宁殿找王如海,传朕的口谕,叫他带上起居注来宣辰殿候驾。”

    那宫人止了步子,嘴唇动动,小声道:“陛下忘了,起居注现下已不归王公公管了……”

    贺喜冷眼瞥过去,“朕怎会不知?逞你话多!且去办好吩咐你的事,旁的莫问!”

    冷汗沾满袍背,宫人忙不迭地点头遵旨,看着贺喜转身大步而去,这才退了,往嘉宁殿那边去了。

    贺喜脚下生风,胸中腾火,人似弦弓在张,冷眸冷面一身煞气,飞快地朝宣辰殿那边行去。

    宣辰殿那边早闻得圣驾将至,殿门外六个宫女早早就候着,远远看见贺喜疾步而来。忙上前躬身见驾,“陛下圣安。”

    贺喜一步未留,直直前行上阶,口中冷声道:“李杜二位太医何在?”

    “俱在外殿候陛下圣驾。”宫女敬道。

    贺喜攥攥拳,“你们都在外面候着。未闻诏传,不得入内!”说罢,大步而上,过槛入殿,而后自己扬手一把将殿门摔上,震响惊心。

    “陛下。”

    “陛下。”

    李杜二人见他入内,忙来行礼,又见他面色甚是不善。连摔殿门,不由低声道:“还请陛下体念皇后体虚、经不得这般嚣响,莫要……”

    贺喜目光如剑,将二人猛利地划过,而后打断道:“皇后有孕,此事确定无疑?”

    李杜皆是点头而道:“此等大事,臣何敢欺君,皇后已有身孕近三月,只是今日才知……”

    “出去。”贺喜转身,冷语吩咐道。目光穿过曲廊,朝内殿望去。

    李杜二人相视一番,虽是不知贺喜因何而怒,去也不敢不遵。诺诺而退,出去后又小心翼翼地将殿门掩上。

    贺喜负手朝内殿走去,撩帘而入,里面几个宫女俱是不敢抬眼看他,声音细若蚊吟,“陛下。”

    床塌边的碧丝青纱帐微动一下,卧在里面的英俪芹听见声音,想要起身。却被在旁侍候地宫女挡了下来,“太医说了,皇后需得卧榻休养……”

    贺喜认出说话那人是英俪芹自邰带来的陪嫁宫女,满腔怒火不由更旺,冷眼将其余几人遣退后,兀自走上前去。立在榻边。沉声道:“撤帐。”

    小宫女执拗不已,“陛下……”

    贺喜眸火烧至她面上。阻了她下面要劝的话,自己抬手,猛地将那纱帐一把撩开,狠狠向下一扯,床塌之上承尘晃动一下,青纱柔柔而碎,落在地上,逶迤成团。

    英俪芹半枕酥锦,一张脸苍白无色,指掐掌心,望着贺喜,眼中泪光盈盈,“陛下,臣妾……”

    贺喜望着她,良久不发一言,目光却是越来越寒,手撩动袍摆,缓缓坐于榻边,大掌撑在软褥之上,“说。”

    一字似箭,穿心而过。

    英俪芹身子轻颤,眼睫一落,便有泪珠滚下来,“陛下……”

    贺喜声音更沉,“不愿自己说?”伸手抚过她身上的红棉锦被,其上金凤展祥,如血在泣,“英家女子,果然胆色冲天,只是你比她还要差一些。”

    英俪芹唇上血色全无,抿紧了唇,头偏至一边,怎么都不说话。

    贺喜身子向前微倾,蓦地抬手捏过她的下巴,“说!”

    英俪芹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泪越涌越多,滚滚而落,全都滑至他地手背上,终是敌不过他掌间重力,高声泣道:“你杀了我罢!”

    声音嘶利,一句话响彻内殿。

    小宫女在旁听得心惊,见状竟也跟着低泣出声,朝贺喜重重跪下,“陛下,皇后她身子不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英俪芹费力撑坐起身,去推贺喜,人已哭得不能自禁,“你杀了我,你干脆就杀了我罢,莫要连累旁人……”

    贺喜松手,眼中冰气渗人,“杀你容易,但朕若杀了你,邺齐同邰之间又将成何局面?”他将手背上的湿泪在被面上蹭去,再开口时怒气更大,“朕再问你一次,你说是不说?”

    英俪芹嘴唇已破,死攥着被角,一字不发,满面苍容,以往鲜丽之貌全然不见。

    外面恰时响起王如海的叩殿之声,“陛下,小臣将起居注带来了……”

    “进来!”贺喜话中透怒,眼仍是盯着英俪芹不移。

    王如海捧了册卷进来,面上亦是沉肃有加,待入得内殿,看见里间情境,心中顿时明了七八分。

    他自贺喜尚是皇子时便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