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
雁行阵当中斜口突裂,一人一骑从中而出,座下之马昂脖高嘶,黑甲银盔映着白雪之茫。格外夺目。
沈无尘眼里一烫。热意瞬时将睫上寒霜化成冰雾,下意识地上前两步。下巴微抬,心沉沉一落,咯噔作响。
空旷冰冷地胸腔内此时热血渐涌,望着马上之人飞鞭疾行,掌心不由也烫了起来,恨不能抛下身后众人,直直朝前向他迎去。
……时隔一年半矣,终是回来了。
狄风一路飞驰,待至臣众数十步时才止,蓦地抽剑指天,号令身后兵马并停,而后翻身下马,收剑回鞘,大步踏雪,朝前而来。
其后黑压压地士兵们齐齐下马,身上冷锁甲片咯拉响动之声迟迟不休,扰乱四下之静。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中漾起,眼前将兵人马身上皆是利战征伐后的猛戾之气,迫得祗候众臣们不敢直直相视。
狄风面颊凹瘦,神色沉肃有加,横眉之上雪积成峰,神色寒比冰天,目光横扫过来,待看见百官前列地沈无尘时,眼中沉冰瞬时裂开。紫蟒玉带,黑甲银盔,二人目光隔雪相触,久久未移。
沈无尘望着狄风,嘴角终是微微弯起,眉展眸亮,上前一步,高声道:“奉皇上旨意,迎左金吾卫大将军狄风入城!”
声音清亮,一传四方。
身后众臣工们闻之,齐齐揖道:“请左金吾卫大将军入城!”
狄风胸口热气直冲眼眶,紧紧握住掌中之剑,又朝前进了一步。
沈无尘抬起冻僵的胳膊,向他伸过手去,眼里微湿,脸上笑意却是更大,“大将军。”
狄风甩剑换手,嘴角一扯,伸手过来,狠狠挥掌一握!
远处城门大开,入城之道早已清彻,沈无尘与狄风执手在前,百官居后,风圣军将士们成列缓缓入得城中。
待城门关合之音沉沉入耳,二人才展指松了手。
沈无尘侧身打量他一番,先前诸多想要对他说地话,此时竟是一句都想不起来,胸中跌宕起伏半晌,才道出一句:“身上可有新伤?”
狄风摇头,黝黑的脸上苍痕重重,待人牵马过来与他,伸手握住缰绳却迟迟不上马,抬眼去看沈无尘,低声道:“皇上她……一切都好罢?”
沈无尘心中微僵,良久才轻叹道:“好。”
到底还是惦念着她不忘。
到底还是将她挂在心头第一处。
他停了停,又道:“正在宫里等着你,夜里摆宴明宏殿,给你庆功。”
狄风嘴角略略扯动了两下,牵着马走了几步,见身后百官各自行去,才抬眼将身周外城诸物匆匆一扫,眼底涩了些许,又转过头,看沈无尘一眼,声音略带哑意:“皇上大婚之时,京城之中定是热闹非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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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三十八
沈无尘伴他往前行去,掩去眼底僵意,淡笑道:“热闹甚么,当日封册之礼甚是潦草,不过是着学士院制词,付中书宣于后庭罢了。”
狄风脸色未作变化,头微垂,一路都不再言语。
沈无尘心中涩意愈重,欲道劝慰之辞,可又不知怎样说出口,待过了外城半街,才努力扯了个笑出来,轻拍狄风的肩,道:“左金吾卫大将军之尊衔,三朝未有人占,而今狄将军以赫赫武功得此封衔,可谓国中武之第一人。”
狄风抬眉,面上之笑淡至看不出,“三十二岁便拜相者,开国至今也只你一人而已。”
沈无尘笑笑,两只冻僵了的手互相握了握,“倒像是在取笑我。”
狄风卷了卷马缰,看他一眼,又道:“自你掌相印以来,于政事上与朝中老臣闹得是越来越僵,我在外都能听见些许传言,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急躁躁的性子……”
沈无尘歪了歪眉毛,“皇上急,我也急,”面上一副无奈之色,“你在东面用兵,何时想过身后这一大摊乱局要如何收拾。若按两府老一套行事,还不知要拖到何时去。皇上心志远非你我可估,只怕还嫌我不够利落呢……”
狄风不再看他,半晌又低声道:“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沈无尘手一握,扭头盯着他,“后路?”低声一笑,“那你此次回京可有想过自己将来如何?中宛之事你倒是怎么打算的?”
狄风眉一沉脸一黑。半天不言语,行了几十步,见沈无尘仍是盯着他不放,这才偏了头低声道:“我自有主张,不必你操
沈无尘收回目光。低叹道:“我倒也不全然是担心你。虽说为将者最惧功高震主,可皇上又岂是庸没之辈?只是你有未想过,眼下国中除却你战功在握,旁的还有谁能敌你一半军威,又有谁能像你一样统将为帅号领非己之部?”
狄风眼中冰棱闪动,抿紧了唇不说话,心中洞明他话中之意。
沈无尘脸色略僵,犹豫了一下。又继续道:“倘是你于疆场上有个万一,朝中可还有人能继你之任?”
说罢,握住地手攥得更紧,口中吐出口浊气,腹底寒气陡降。
本是最不愿道出的话,却是不得不说。
那日在英欢面前同许彦力争,却不敢将心底之言于朝堂之上公然道出;后来纵是曾参商相询,他也无法说出这话。
若是可能,他只望狄风此生平安,然世事难料。征伐于外身陷几国之阵,又怎能一心以为不愿出事,便真的不会出事。
狄风脚下步子慢了许多,最后竟是停了下来。“子旷。”
沈无尘心口微震,他二人之间从来只道你我,这称呼,已是多年未从他口中听见过了。
狄风低叹,苦笑一下,“算来也怪我,这么多年来都未想过让手下略有天资之人独挡大役。”
沈无尘亦是一叹,摇了摇头。却是不语。
怎是怪他?
分明是英欢多年太过倚重狄风,不放心旁人担得重任。
只是这话,他如何说得出
疆场不比朝堂,若有差错那便是万万人之命,他以文臣之身,又何敢轻易言谏。
“许是我想多了。”他又叹一声。“你这么多年来哪里吃过败仗,便是这么下去。也无妨……”
狄风未再多言,脚底僵冷,抬眼见前方内城将至,不由停了下来,将马缰朝左一扯。
沈无尘正欲右行时却见他不动,不禁挑眉回望,轻笑道:“不过是一年半而已,不至于连入宫之向都忘了罢?”
狄风摇头,抬眼看看天色,又看向沈无尘,“想……先去个地方。”
“何处?”沈无尘疑道,未想他风尘仆仆而归,却不先事休息,反而要去别处。
狄风瞥他一眼,伸手捋了一把马鬃,飞快地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待马儿渐行之时,回头低道二字——“西苑。”
冷风啸啸,轻雪转大,一路沿外城穿行而过,道边景物略显陌生,身寒心亦寒。
扬鞭策马,动作愈来愈猛,似欲借力宣泄心中寒潮之苦。
耳侧风声怒划,眼边冷霜凝结,枯树丈雪朝后一路退驰而去。
待至西苑时甲下已满是凉汗,守苑之兵见了他先是吃惊,而后又是骤喜,远远便唤:“狄将军!”
狄风下马,摘盔抹汗,将马递与旁人,大步往苑中走去。
冬日林间尽是枯槁之象,厚雪之下埋了层层枯叶,脚步一重,靴底沉陷之时仍能听见咯吱作响之声。
他顺着林木渐行渐深,目光四处扫寻,终是在一株苍天垂木前停了下来。
抬手,轻轻拨去树干上的沉雪,手指沿着树干慢慢滑下来,待触至几条纂痕时才止。
便是此处了。
他绕至树后,背慢慢倚上粗砺树干,甲片将木皮划出几道深痕。
抬眼望向树前几步的小块空地上,其上雪亦厚,平白一片,未有人至。
那一年,初相遇。
乌亮长发绞着汗水于阳光下闪烁,身侧枣红小马颇为不耐,却是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她地钳控。
她美且倔强,立在那里格外夺目,只消一眼便付与魂授。自己当时不敢上前不敢开口,只是偷偷用掌中马鞭上的尾刺,在身后这棵树上刻下了这个记号。
一生不忘此地。
他目光久久不移。直到那白雪之茫耀得眼底发酸,才推扶了老树一把,缓动身子,垂了眼,往林外走去。
林外宽宽马道上有凌乱马蹄之印。雪积未厚,将将没过靴尖。
他慢慢走在上面,脚踏着那些蹄印,一步,再一步,耳边都是她灿若春风鸟鸣般的笑声。
伴她习骑马,护在她左右,寸步不离。
她在马上低头看他。笑着问,是这样么,这样对么?
是这样,公主做得极好。
马儿轻癫,她略受惊吓,握住他地手臂,小声道,扶着我,别放手。
公主放心,臣不放手。
她笑。看了看他,又笑道,不知为何,你说什么。我都信。
手上是她肌肤滑腻的触感,温热得让他整个人都僵了,心中却也微笑,默默道——
扶着她,一辈子都不放手。
可那时他却不知。
这一辈子,会是这样长,会是这样苦。
马道尽头就在眼前,他脚下步子僵迟。却不愿就这样转身离去。
苍苍丛木,冰天冻雪,杳无人声,便是此地此时,只有他和她,再无旁人。再无旁事。
纵是回忆。也心甘。
站在马道尽头处一动不动,待肩上之甲落雪满覆。靴底俱已冻得僵实,才发觉天色已黑,天边半轮明月滚上来,雪渐停。
他转动身子,甲胄硬得硌人,慢慢沿原路回去。
出得外面,待守兵将马牵还与他时,他才发觉眼角是冰裂刺肤般的痛。
上马之后扯缰缓绕半圈,回头将远处苑间林木匆匆再望一眼,才掉过马头,飞也似地往城内疾驰而去。
夜色愈发缁黑,狄风一路行一路飞鞭,才发觉自己已是晚了。
至御街宣和横门下马道处,他急着收缰勒马,却见远远有黄衣舍人趋步而来,躬身道向他道:“陛下特旨,大将军入禁中不必下马。”
狄风微怔,仍是下马,问那人道:“圣驾已至?”
黄衣舍人点头,“皇上与诸位大人都已入殿,在等大将
狄风二话不说,将缰绳甩给那人,迈着大步沿御街一路行去,自右掖门入禁中后,便由祗候的宫从带着往明宏殿走去。
在殿外将身上甲胄卸了,披了特为他备的衬驼簇四盘雕细锦黑袍,而后拾阶入殿。
明宏殿内灯火通明,朝臣满殿,见狄风进来,皆自席上起身,“大将军”之声轻响一路。
殿前高座二并,金壁龙腾,突雕双螭。
英欢朱衮玉簪,双眸亮比烛火,看着他一路入殿走来,心口烫意萦满胸腔。
狄风走至御案之下十步处,抬眼望向她,目光转而又移向她身侧之人,心底酸涩满怀,屈膝欲行大礼,可膝盖却是僵硬难弯。
“狄卿免礼。”英欢先行开口,唇角弯起,扬袖向下指去,“但坐无妨。”
御案下方左首,百臣坐席之前,一张黑漆麒麟案堪堪空以待
狄风诧然,再抬首时神色也变了,“陛下,臣不敢……”
英欢身子朝前微倾几分,眼底俱是笑意,又道一遍:“但坐,无妨。”
“谢陛下。”他朝后退几步,走至那麒麟案前,慢慢坐了下去。
于是满殿朝臣皆坐,有宫乐声起,紫额宫女们持酒注子入席,玉杯置案,琼浆清透盈亮,于杯中荡。
英欢亲饮,赐酒三巡,庆狄风大捷而归,随后着众臣们随意自享,不必拘束。
宁墨白锦墨簪,坐于英欢身侧,二座之间椅侧相陷,两人衣袂互碰,一副融乐之象。
狄风眼角余光瞥见宁墨同英欢执手互握,心中更涩,手中玉杯不落,自斟自饮,耳根渐红。青陶酒注子在案上莲花温碗中轻轻晃着,满案佳肴就酿香气扑鼻,却无一样能让他拾箸就食。
“喝这么多。一会儿如何再去见皇上。”身侧有人轻声捅了捅他,低声道。
狄风转头,见沈无尘在他旁边席间入座,不禁挑眉,“你怎么……”眼睛朝对面诸席望过去。“三省六部地人都在那边,你一人到这边来,成何规矩。”
沈无尘拿下他手中玉杯,微一咧嘴,“皇上都说随意了。再者,你我二人私交甚好,朝中又有何人不知。”
狄风任他将案上之酒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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